作者rehtra (尔雅爱不爱诗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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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转录]典型在夙昔
时间Fri Jun 17 05:10:09 2005
典型在夙昔
【何寄澎】
近日重阅郑骞先生《清昼堂诗集》,不禁感慨系之矣!
其实,这种感慨系之的心情并不仅见於我读郑先生的诗集,乃是这一、二年
来常有的感受──无论读古人典籍或近、现代名家的作品往往如是。举例而言,
读《论语》、《孟子》,总是想像着,那是怎样的一种淑世怀抱,以及坚忍的意
志,乃可以促使他们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遂以毕生岁月投入一无能实现的理想
;读放翁诗、稼轩词,也总是想像着,那又是怎样的一种气节、人格,乃可以促
使他们淋漓恣纵的挥洒其雄豪与苍凉,而终於一掬英雄泪看历史的不可挽回;读
许地山、丰子恺,又总是想像着,那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悲天悯人以及笃实信仰,
乃可以促使他们以如此虽冷实热、虽平实奇的书写方式,展现他们对国家民族、
人类命运深刻的关怀,永远撼动人心,启发读者。这些典籍、作品所以令我每次
读之,每次感慨系之,原因无他,乃是因为这些作者所透显、树立的典型,在今
日早已芳踪无迹,渺不可寻矣。
然则,郑先生所代表的又是一种什麽样的典型呢?
他让深厚的学养 变成人人可解的体会
如众周知,郑先生是研究诗词曲的名家,终其一生,他始终在此一领域内孜
孜矻矻、不懈不怠的贯注他的心血,无时或易。他的功夫下得极深,他的观点异
常敏锐精微,可是他用以呈显的方式却极为平易、自然、明朗、亲切酖酖这些,
从他早期所着《从诗到曲》中诸篇如:〈诗人的寂寞〉、〈词曲的特质〉、〈论
词衰於明曲衰於清〉,乃至〈小山词中的红与绿〉、〈辛稼轩与陶渊明〉等,概
可清晰意会;甚至,犹可进一步言者,缘其以上述平易、亲切的方式呈显,乃特
具一种如话家常的风味,且於焉流露自身之性情、音色,使人读之,既服其识见
,复如闻其声、如见其人酖酖这种阅读感觉,近似於读欧阳修《归田录》《诗话
》《笔谈》等作品的经验;一言以概之,他让深厚的学养,变成人人可解的体会
,并且把客观的知识与主观的襟怀融而为一。我觉得,在这里,郑先生展现了一
种深受传统文化浸染薰陶之学者的气质与风度。相较於晚近以来那些处处可见的
,与时变易、务出新奇、根基不实、晦涩艰难的论着,郑先生具体见证了一种日
趋消失的学术典型。
其次,郑先生亦始终关心诗的发展;此一关怀,自少至老,固一以贯之,未
稍松弛。他屡屡言及旧体诗已失其创作活力,然欣赏之价值则←古常新;又以为
旧诗固当让新诗出一头地,然新诗若欲蔚为大国,则必自旧诗中善加取舍转化。
其〈论读诗〉一文有云:「我以为元明以来,诗只有变格的发展,而没有本格的
发展。本格的发展,正有待於今後数十年中文学者的努力,……(词曲、律绝、
古风)均不足以容纳表现近代人的思想情感,……势非另换新体不可。」又云:
「时至今日,新诗虽在急切的需要,而情感意境的启发涵咏、文辞技巧的运用观
摩,还是非借重旧诗不可。要紧在怎样把旧诗里得来的资料提炼消化了,运用在
新诗里。在今日而读旧诗,绝不是迷恋骸骨,因为旧诗根本不曾死亡。而且迷恋
骸骨这句话,在文学演进上根本不能成立。」显然郑先生深刻了解文学演进的必
然,以及新替旧而起乃文学发展的定律;同时又清晰见出鹜新者常犯的偏执,故
谆谆提醒尊崇传统之必要,甚且坦率指出,今之作者「根柢不够」。郑先生的这
些言论看似平淡无奇,其实正充分显示了他兼包古今,既能回顾、复能前瞻的胸
怀与智慧,令人深感弥足珍贵。
对世间美好事物的无限深情
而更值得玩味的是,郑先生自己虽曾作过少量新诗,其终则竟作有一千一百
余首的旧诗。前者可以证明他对新诗的热忱,後者则反映了他对旧诗矛盾不舍的
曲折心境。〈论诗绝句〉九十九有云:「新局别开事可期,旁收远绍贵多师。非
才浅学兼衰病,愧值承先启後时。」诗後自注:「所谓新局别开,兼指古典诗与
现代诗二者;然,欲求为古典诗别开新局,谈何容易。」一方面以为古典诗之创
作已日薄西山,一方面却极在意自己古典诗艺的成绩。对这一点,我以为,郑先
生显示的是对世间美好事物的无限眷慕与珍惜酖酖这种纯粹的、真诚的、深邃的
感情,令人会之,不觉动容。
事实上,郑先生确实是一个深情的人:对古典的研究深情,对诗的创作与发
展深情,对生命中所有经历过的人、事深情。前二者已见前述,後者有诗为证:
〈论诗绝句〉八十八首有云:「转头五十余年事,校罢君诗独上街。归路冲寒风
搅雪,雪中灯火认东斋。」题署论黄景仁,其实追忆往事。盖东斋即民国十九年
冬,郑先生任教北平汇文中学时所住之教职员单身宿舍。又,九十六首云:「秋
明诗少江湖气,无病词多现代情。落月屋梁念师友,初闻无病自秋明。」则怀恩
师沈尹默(秋明)与至友顾随。随以词名世,其第一部词集名《无病词》。此诗
中「落月屋梁」用杜甫〈梦李白〉「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句,可见情深意
挚。而《清昼堂诗集》卷八〈晨醒忆旧效工部存殁口号二首〉则追念北平崇实中
学同学谢冰叔、黄秀豪以及汇文高中学生陈景崧、汤心豫。诗後自注:「冰叔名
为杰,福州人,冰心之弟,少予两岁,今年七十八,遥闻尚在。秀豪名公英,广
东蕉岭人,少予一岁,殁於民国十六年,仅二十一岁。弱冠从军,殉情冤死。」
「陈景崧,汤心豫……年齿相去不多,谈笑切磋,谊兼师友。景崧早逝,心豫未
知存殁,然亦老矣。」字里行间,悲慨惆怅,固情见乎辞矣。
最後的知识贵族
最後,据我自己受业於郑先生的经验,郑先生之寓目则记、博学多闻,乃同
学最津津乐道者,而亦咸以古典文学之百科全书称之。如今我每次读《清昼堂诗
集》,见其於十余岁所诵之诗,至老不忘;以及其信笔化用古人诗文典故,乃至
自注中所显示之泛滥停蓄为深博渊雅无涯涘,除不胜钦仰惊叹之至外,唯自惭形
秽而已。相对於今人之浅、窄、粗、隘,局促、窘迫,我总觉得,郑先生彷佛最
後的知识贵族,昭示了传统读书人精深渊雅典型的一去不返。
无论从郑先生对诗词曲的卓越研究,或其对新、旧诗如何求取发展、重生等
永恒价值之高度关怀;乃至其对美好事物、生命经历之无限缱绻、无限依恋,以
及其学识素养之广大深厚观之,都证明郑先生心中自有一专注不移的文学志业,
并倾注其全部生命予以灌溉滋润,其恒以真情待之,其基本上亦恒怀平静喜乐之
心。我以为郑先生体现的是悠久文化传统中我们从不陌生的那种「真正读书人」
的形象酖酖而此种形象,今後殆唯有在记忆里追寻,在典册中观摩向往矣。
郑先生生於一九六年六月二十日,今年适值其百岁冥诞,谨敬以此文表达
我对郑先生无限崇仰思念之情。
「郑因百(郑骞)先生百岁冥诞国际学术研讨会」六月二十、二十一日於台大思亮馆国
际会议厅举行。
【2005/06/16 联合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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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unchoon 大姊息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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