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searenata (「庸才」)
看板prose
标题夏宇,〔交谈〕
时间Sat May 28 10:32:09 2005
1.
听说住在北极的人们,他们交谈的方式是这样的:他们谁也听不到谁,因为漫天漫地
淹过来的风雪,他们只好把彼此冻成雪块的声音带回去,开一盆炉火,慢慢的烤来听。
那必是有关鱼获量、关於驯鹿、雪难的话题,以及关於该在海豹皮下提炼百分之几的
油脂制作蜡烛,才能预防烛火在长夜里被冻成金黄色的花。也许还讨论什麽优生学的
计画,因为纯种的爱斯基摩人似乎越来越少了。
火焰一舌一舌的舔舐它们,使它们溶解。他们沟通并且了解。跟人家聊天的时候,老
想起这则电视上看来的,被自己诗化而不再有它原始的、夸大逗笑功能的笑话。这里
是亚热带,而且是春天,我们不幸面对面,站成一种必须聊天的姿势,公园里一篷一
篷的不见得比我更耐烦的杜鹃;我想像不出爱斯基摩人他们彼此不同意的时候怎麽办;
愤怒的雪块、争吵的雪块;他们恋爱时的雪块,一定要好几盆炉火才听得完。
这里是亚热带,比起极地的人,似乎更容易交通些,大概也更容易彼此同意;一首歌
转到哪一台都有人唱,街头唱街尾唱,计程车里都唱,每个人那些「啊!」的尾音尤
其要命的像。看连续剧时更容易统治了,永远紧张悬疑下期才能分解,永远跟你的着
急契合无间。
亚热带,春天,到处看见人光着胳膊指天画地的聊,一篷一篷的杜鹃霸里霸气的开着。
爱斯基摩的孩子们,他们或许觉得,生活只是几捆柴火罢了的那种数学问题。
2.
那样我就可以在出门前把话想好,免得碰面时来不及说,不知道怎麽说,或者离开时
才发觉可以说得更好。兽皮缝制的小袋里,就塞满我要分送的各种心情的雪块,还留
有我微弱的手温的,那块是给你的,我要告诉你,我真想念你,湿湿晕晕的黄昏,请
你来,我们一起晚餐,吃腌制的鹿肉,我要请你留下来,在壁上雕刻我们节庆的画,
请你为我建筑畜牧的栏栅。
3.
可是这里是亚热带,我有一半的时间消耗在缄默中,而在另一半里怀疑缄默的意义。
我总担心我的言语或手势不能传达我,而人是需要传达的。人时时需要传达,虽然他
们常常发现,朋友有时候跟孤独一样不可忍受;人们光着胳膊指天画地的聊,杜鹃霸
里霸气的淹着,圆桌上拥挤的菜肴和忙碌的碗筷,六十烛饱满无知的灯泡,静静照在
一群亲爱而常常争吵的人们头上。
六十烛饱满无知的灯泡,我们常常在灯泡下争吵,我不是有意的,我可以想出一千句
一万句该说而没有说的话,那些关爱的话。而我总在事後才想起来,它们涌过来指责
我当时的冲动和错乱,直至熄灯,当事物的轮廓在全然的黑暗里逐渐明晰?我看见你
像一只鞋那样安静的反省白日的路途和疲惫。我或许晓得,我只是懒惰和畏惧,一种
奇异的明亮在黑暗中挣扎出来,我并且晓得我们是专制的,我们在彼此主观的感觉里
都空虚无助,你是巨大如城堡我是渺小,渺小得如沙的孤独,为什麽我们要彼此伤害,
既然我们如此类似。
4.
大旱问云霓说,你值不值得是一种仰望,云霓化身为更庞大的乾渴作为回答。值不值
得不是问题,事实上只有仰望一途,而在仰望和仰望之间,人们终将变老和失去一切,
後不後悔都一样;整个世界曾经怎样抗议的嚎叫,演变和兴衰它自己,岁月从来都是
这样一种看不见的狂暴,监视、追踪,无声无息的鞭打和压迫。
而我们在鞭打和压迫中许愿恋爱,你知道愿望是一种什麽样的东西?许愿前,一切可
以是漫不经心的,安安稳稳的走着路,静静的红灯和绿灯,静静的喧扰,走道那儿该
拐弯停在那儿该按那一层楼的电铃,整条街安排得好好的,没有一个窗口一盏灯光会
令人迷失和不安;我们的眉头曾经服服贴贴的,不肯轻皱一下。那些愿望就注定是清
澈遥远的溪流,我们一旦开始认识它,我们忽然也就认识,原来横躺在我们面前的,
是这样不只一万哩的乾旱。石头和沙焦急的彼此质问,它们龟裂,裂痕就像它们曾经
回答过对方一些什麽一样。
一万哩的乾旱。许了愿,事物再也不是我们眼中清平单纯的性质,它们开始沈重,背
负我们爱恋时想占有的不安,占有是一切暴动的本质,你就开始认清楚时间和生命了,
你发现,彼此伤害的两个人,原来我们感觉过同样的疼痛。
5.
你也就了解,伤害甚至是必要的,尽管我们如此的类似,通过伤害,像吸吮果子一样
吸吮彼此的美味。我不是愿意这样伤害你的,只是我爱恋着了,我身不由己。我查觉
那种由皮肤深处慢慢渗出的泪和喜悦,它们最初是突兀的,没有任何的预兆,不曾听
说,不曾看见,它令人逐渐的发现:所有的景象都自动的由它们原先的意义里脱离出
来,支持它包含它,使它一日一日的圆熟,一日一日的完整;所有的情绪都被抽剥出
来;万流归宗的去诠释它,去感受,和感动。
那里面滋生着秘密,那些光华的时刻,抽芽的陌生和惊喜;我们是不是曾经以许多世
代的成长,成长时每一分每一秒的膨胀和压抑去等待过它,那个时刻,打赌神都觉得
遗憾,那样完好的交通和了解,当粮食找到饥饿,丰盈发现空寂,大旱终於和云霓相
遇打赌,神都觉得遗憾。我们相互握着的手,沁出汗来,我们在鞭打和压迫中许愿恋
爱。
6.
於是我就退隐到我自身最最隐密的角落去,谁的声音都无法进来,我开始像一支圆规,
不断的重复和陷溺,虽然谁也没有要求我必须像一支圆规不断的重复和陷溺。你知道
人们怎样以一支圆规来满足他们象徵的癖好,人们认为那种围绕着一个定点而存在的
事实是好的,关乎坚贞等等美德。而我不准备同意,如果我像一支圆规只是因为我必
须那样,我只好那样,那只是一种情况,很任何一种它们能够自给自足的情况一样,
它无关美德。你知道,也许很久,也许不久,它也终将亡散和逸失,如果那关乎爱情。
7.
它也终将亡散和逸失。它可以死亡得异常迅速。此刻你这麽说,也许下一秒全然虚无,
下一秒你这麽说下下一秒全然虚无,然而,感谢上帝,虚无曾经是美丽的,使人稍稍
可以忍受那必然的愚蠢,可以忍受它们,并且如果有一天你愿意遗忘它们而它们仍然
固执的,出现;它们重新出现的时候,那是一个清晨,你忽然睁开眼睛抓起笔,顺着
纸张隐密的纹路写诗:
他是我二十岁时掉的那颗门牙
再也
长不回来了
它们重新出现的时候,它们失去了它们原先的速度,说过的话都腐烂了,比过的手势
都风化了,时间静静沈淀着你的勇敢和美丽,你的激情和温柔,千山万水滤过出来的
冷静,你和离你最近的人相拥抱,它们重新出现的时候,你想着,原来就是这麽容易
的,也容许这麽容易,单纯得像一种牙痛,拔掉它,也许就痊癒了。
8.
时间继续监视、追踪、鞭打和压迫,你真得发现自己渺小。譬如像看警匪电影:那是
一个简单的暴力世界,看完觉得好寂寞,可以那样截然分明的生命,特定的空间,特
定的行动,无所谓仁义不仁义的枪口,大街小巷的追索,门扣上暗示机密和谋杀的指
纹,再怎麽轰轰烈烈,它结束的时候,你离开椅子站起来,你只是小小的街口看完电
影等绿灯亮时走过去的渺小的好人。
你只是渺小的好人,好人的世界是另一种疲累,经年累月的,走那条街,顶多张口吃
惊得瞪视呜呜鸣响的警车,天涯海角去追缉第二天早餐桌上你阅读的新闻。
9.
我们总和远方竞跑,比较幸运的是,并没有谁真能够跑到比远方更远的地方来评定我
们是否输了。我可以很放心的继续下去,寻找下一站的花和水源,那也许遥远如太空
的无极,我将沿路辨识我认得的星座的名字,并且抵抗它们的光芒。
生命是不是爱斯基摩人那种几捆柴火的数学问题,你不需要同意,你接过留着我微弱
手温的雪块,带回去,开一盆炉火,慢慢的听,你将看到火焰一舌一舌的舔舐它们,
你将看到它们,亡散和逸失。
--
永远需要爱与脏话.....
--
※ 发信站: 批踢踢实业坊(ptt.cc)
◆ From: 61.231.197.83
1F:推 vul3qu4:很深的感触 推好文... 218.175.61.191 06/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