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rehtra (尔雅爱不爱诗经?)
看板prose
标题[转录]千枚手里剑
时间Wed May 25 00:56:24 2005
千枚手里剑
【张燕淳/文】
若别人是用千羽鹤把病人托起抬高,远离病痛死亡,我就要用这千枚手里剑
,将我儿牢牢钉住,留在人世,我的身边……
日本小男孩在一起,少不了要玩玩「忍者」游戏,武艺精湛的两人,跳远爬
高,飞床走椅,打杀一阵难分胜负,前头的快跑,後面的紧追,逼到无处可逃,
前头的还会回手「咻———」地掷出一枚飞镖。中国人叫「镖」,日本话称「手
里剑」。
儿子从幼稚园回来,告诉我别人都有满口袋的手里剑,随时可打他,他没有
手里剑,老是被打败。我一听大惊,谁打你?用手里剑打———打在哪里了?流
血了吗?哪里?儿子看我严肃紧张也有些害怕,他一边掏口袋,一边说:用这个
打,没有流血。小手里握着一个纸摺的四角星星。我长吁一口气。「妈妈,你帮
我做这个好不好?横田君的妈妈都帮他做,做好多,这个就是他给我的,『欧里
戛米』(origami)嘛。」origami———这个字已世界通用,就是「折纸」,日
本人折出一番艺术气象的小玩意,我们幼时不也折船折鸟折得不亦乐乎?可是现
在哪行?「妈妈没空。」
我真是没空,时值岁暮,列了长长一张单子的事要忙,孩子却在这时候发起
烧来,烧到四十一度。我熟练地打电话挂急诊,带着两个孩子疾奔病院。孩子昏
睡在车椅上,小手无力垂着。街上处处已有节庆气氛,连十字路口的红灯都灿亮
得特别久。病院门口,摆着一棵挂满饰物的耶诞树,病人稀少,护士谈笑,医生
诊完孩子的病,还要去参加院里的「忘年会」。急诊室里只有我,抱着瞌睡的老
二,望着打点滴的老大,除了点滴瓶里徐徐下坠的水珠,一切都是静止的。但是
———静止画面忽然有变动,儿子的手———儿子的手开始颤抖,然後脚、头、
全身……整个人像通了电似地不停抽搐,啊,天下没有任何一个母亲,该看到自
己健康的孩子,脸上有那样恐怖的表情,手脚扭曲成那样可怕的姿势,但我无法
掩面不看,自己不曾听过的叫喊一声声从我身上发出来———护士慌乱推走儿子
,连人带床出了我的视线。
孩子昏迷不醒。凌晨,孩子的爸爸到病院换班,我回家该休息,却在房里不
停踱步。贴在冰箱上,记满待完成之事的纸条仍在,事情却不再重要、毫无意义
,连「意义」两个字此时看来都多余可笑,心里一片茫然,不知该做什麽,最後
跪在孩子的空床边,埋首掌中,一样一样想自己的错。
大儿子两岁起因「过敏性气喘」,常跑医院,搬到日本後情形更为严重,医
生说是到了陌生地方抵抗力弱,新旧病原一齐来就难招架。於是几乎每星期都得
看病拿药,「诹访中央病院」成为我们日本生活中如学校、菜场、图书馆一样频
去的地方。两个孩子有时一病一健康,有时两个皆病,总之拉着抱着去病院,都
是辛苦。一回遇上大风雨,找不着车位而车停老远,下了车,我把熟睡的老二紧
抱胸前,将发高烧的老大背在背上,要他握住伞,但风雨太大、孩子太弱,伞总
是倒下盖住我的头。不知是天冷还是负担过重,我两腿直抖,得不断停下来调整
三人「老背少」的姿势,还要扶伞辨方向,一路喊:抱紧妈妈呀……蹒跚穿过大
停车场,遮眼遮鼻的伞就没能遮住雨,我们湿漉漉走进病院,觉得那儿温暖可爱。
幼童有个大人比不上的好处,就是不会自耽痛苦,最痛或最苦的事只哇哇哭
叫一阵,过了,忘了,就会张着眼各处寻乐子。生病吃药打针,都阻不了儿子们
的好奇心、好玩心,而我,因语言障碍,在某种程度上,也跟儿子们一样幼稚,
母子三人探险似地,一点一点认识着日本病院。我们有时等诊,有时等药,坐看
日本医生护士全穿着拖鞋跑来跑去,觉得好笑。儿子们纵使病得晕头转向,对满
院的自动贩卖机,从不失兴趣,家中没有的各种奇怪饮料,他们全在病院里嚐过
。院廊转角会讲日本话的银行提款机,是我们共同的玩具。药剂师、电话接线生
、送病历的欧巴桑,甚至一些老病友,都成了熟人。我们一派天真,对病院这样
友善,病痛却仍不放过我的孩子。在许多夜里,尤其是寒冬的夜里,连续的咳嗽
声总骇我如惊弓鸟,冲进孩子睡房———他多半已捧着床头套了塑胶袋的小垃圾
筒,一阵又一阵咳着、吐着。但也经常连床都来不及下就吐了一被子,小脸上因
呕吐太用力,微血管胀裂而布满细密红点。已呕出泪来的眼里,还有闯祸的惧色
。我心疼孩子,但也极度沮丧疲倦———从他初发气喘,我抱着摇又晃,恨不得
自己能代他呼吸,到遍试各种疗法和药物的张皇失措,到後来看多了病苦,成为
寻常,我的眼和心都渐麻痹、坚硬———只会默默准备吸药的机器,惯性地为他
拍背,澎澎有声。床头微弱小灯照着烟雾升腾的药气,手重重地拍或是打,我不
知道,人在半睡半醒的状态中,身上流的必定是冷血,我诅咒病痛,恨恶自已,
怪怨孩子,夜复一夜。
如今,躺在加护病房里的,是我不肯睁眼的孩子。我儿,你在哪里?你想买
的漫画书和机器人我都答应,你还要妈妈做什麽才肯醒来呢?幼稚园的制服摊在
椅背上,口袋角插着尖尖的东西,我伸手去拉,「手里剑」掉了出来,我想起他
进病院前的要求,被我断然拒绝的要求。
伏在孩子的小书架前,我翻找教折纸的图画书,我要折手里剑。书的封面是
「折纸鹤」(orizuru), 那细致的、有翅有尾、日本人人会折的的纸鸟。他们
相信折满千只就可为病人祈福消灾的,不是吗?我怔怔看着书页,主意坚定。变
故临头,我的世界完全失了轨道。但前面没路,就是处处路,刹那之间,我觉得
自己已一切无所谓,无所畏,无事不敢,无事不可,无事不能。然而,我只要折
手里剑!折一千枚手里剑!若别人是用千羽鹤把病人托起抬高,远离病痛死亡,
我就要用这千枚手里剑,将我儿牢牢钉住,留在人世,我的身边。
找出家中各种色纸,我照着书折好第一枚,然後,每摸一张纸,每折一条线
,都感觉自己在向目标前进,我不断折,不断回头数:13,14,15……折出来的
东西,是护卫儿子的利器也好,是天上仁慈的星星也好,26,27……没别的方法
唤醒儿子,它们是我唯一的祷告,唯一的希望。55,56……。我随身带着装色纸
的塑胶袋进出病房,毫不在意旁人看我奇怪的眼光,只要两手有空,就拿出纸来
折。儿子不知道,但折好的手里剑已够他塞满好几个口袋。医生找我去谈病情,
他准备了厚重的英文医书,还没讲什麽就在书上找英文给我看,但医学名词我不
懂,两人都沮丧。在支离破碎的英、日语对话中,他说如果是脑炎,即使醒来,
也有脑部受创的可能,还有这个、那个……一大堆令人伤心害怕的可能。我低头
看着桌子不再言语,心里重复:197,197,197,下一枚是198。
在我不眠不休折到四百多枚手里剑时,孩子醒了。
护士引我走近病床,我忍下拥抱,急急伸出三根手指轻问:这是多少?微弱
的回答是「三」。
医生的方法比我的复杂许多,我开始推着孩子进出各个检验室,当大夥儿为
他接线连管,查这个波那个率时,我就坐在墙角折纸,468,469,470……我害
怕孩子又骤然离去,不敢停工,也不敢表现些微的高兴。技师们出出入入忙,不
时留我俩独处检验室,那儿灰白冰冷安静,轮椅上的小人儿也枯槁,却接了满头
五颜六色卷曲热闹的电线———585,586,587———「妈妈———我现在好丑,
是不是?」儿子忽然幽幽地问,我注意到他被墙上镜中的自己吓一跳後,就垂头
躲着旁人的目光,这是那个爱趴在田沟边看小鱼,常泥手泥脚回家,对自己的外
表毫不在乎的六岁男孩吗?「怎麽会,机器人都是这样———」我拒绝任何人传
来任何负面的影响,连儿子也不许,「通了电力气就大了,我们就回家。」
「通了电」後,他确实一点一点好起来,不久被转到普通病房,幼稚园的老
园长第一个来探病,带来好看的图画书和师友们的问候。十一月间,儿子本要在
传统「七五三」节的庆会上扮演武士,後来因感冒缺席没能演成。老师不忍看他
失望,就让他在耶诞剧中负责旁白,已练习了几回,可是这次又不知演得成演不
成。老园长倒是很有信心,带来的图画书,正是将演出的耶稣诞生故事,她一页
页生动念着,儿子听得津津有味,我坐在病床对面,愉快注视一老一小,不能专
心记数:766,766,766……。
折到九百多个———我虽疲倦,却像赛跑到最後要冲刺那样地拚命。医生来
说孩子的血液检查结果正常,可以无虑出院时,我正看着自己的手,不相信就快
完成千枚手里剑。那一天极冷,阳光却特别灿烂。
出院後没几天,就是幼稚园的耶诞庆祝会。儿子很兴奋,要我早早带他去学
校准备。仍然衰弱的他,和其他小朋友,哆哆嗦嗦在空气冰冷的後台换戏服。我
则坐在台下最前排,等着拍照。音乐响起,灯光暗下。「我来———是要告诉你
们一个大好的消息……」儿子的声音自紫红的布幔中传出,擎着一枝蜡烛的小身
影缓步台前,他穿着及膝白袍,空荡荡袍子下的两腿特别细瘦,顶着一个银光圈
的头脸蜡黄无神,还带着青黑眼圈,唯有背上鲜亮的白纱翅膀,令他像个称职的
小天使。我看着听着,眼泪再也忍不住,簌簌流下……。神终究把他的天使,留
给了我。
後记:坐在桌前重读以前的文字,抚摸夹在本子里的最後几枚「手里剑」,
原来一千总数,在孩子病癒後已无作用,家中有小客人来时多被恢复武器原身,
在空中飞去飞来,最後消失在不知哪个角落。加上数次搬家,练就一副冷酷的弃
物心肠:既已不足一千,留着五百一百,八十二十也没什麽分别,於是丢了许多
。直到剩下最後几枚,装在一个小塑胶袋里,我才又珍惜起来,留着吧,也不懂
自己想留下什麽。文中的小病童走进书房,我把手掌张开伸向他:记得这个吗?
英挺健壮六尺高的大男孩见了「手里剑」,明朗笑道:记得啊。摸摸我的头,转
身出去忙他的事了。
【2005/05/24 联合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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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unchoon 大姊息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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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From: 203.73.7.198
1F:推 apato:乱入...记得日文"手里剑"以前译作"甩手剑"的? 218.161.1.134 06/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