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kthnuc (静静默默)
看板politics
标题民粹之谜 不要只听政治人物怎麽说
时间Tue Feb 24 12:38:23 2004
解除「民粹」的魔咒
吴介民
本文刊登《新新闻周报》第869期
几十年後,历史学家评价台湾的民主成败,寻找转型阶段最具影响力、同时也最具破
坏力的政治符码,「民粹主义」肯定脱颖而出。民粹这个措辞威力十足,在民主化初期就
取得论述霸权,变成媒体和政客的制式语言,分散人们讨论实质政策的注意力,更破解了
改革的能量,使社会陷入反动的泥淖。如今,一个理念或政策,只要套上民粹的魔咒,就
众口铄金、百口莫辩。「政客操弄民粹」、「以民粹反制专业」、「错把民粹当民主」,
媒体每天生产再生产这些污名化的咒语,如同牛虻般嗡嗡作响,虽叮人不死,却也让人心
浮气躁、无暇正经事业。
每一个观念都有自己的生命史。有些概念在转译挪用的过程,充满着惊心动魄的秘辛
。民粹主义这个语汇十几年前,还是相当正面的用语,却在几年之间成为批判改革者的宠
儿。现在就让我们来窥探一下「民粹秘史」。假如有人正面肯定蒋经国是民粹主义者,您
会震惊吗?1988年,就在解严之後一年,周阳山教授在联合报写道:「当年蒋经国先生…
秉持着民粹主义的精神,以一般老百姓,也就是平民的意愿为归趋… 不但展现了个人的
领袖风范,也使得传统威权体制下的『德政』理想,在某一特定范围内得到实践的机会。
」(「内阁士气的重整与文官士气的重振」,联合报,七月二十六日)
解严之後,自力救济抗议风潮方兴未艾。执政者与反对党都在争取民间力量的支持。
蒋经国去世,威权党国顿失强人领导,也还在摸索如何吸纳调适社会反抗力。此时,蒋总
统被描绘成亲民爱民的民粹领袖,其实正反映着专制君王降贵纡尊的政治姿态与统治哲学
。此时的民粹是德政。民粹被赋予负面形象,始自1990年野百合学运之後李登辉以魅力型
领袖之姿,尝试改造国民党这头政治巨兽。媒体上开始刊登反对总统直选的言论,并且把
直选和民粹划上等号。1991年,周阳山教授提出「台湾式的民粹主义」的说法,来反对总
统直选:「政治人物目前的诉求也多半集中在:总统直选、双元行政首长制(即「混合体
制」)、制宪、改国号、改国旗国歌、省籍之争、谁在出卖台湾人、树立新的国家认同、
省籍人士当家作主… 等议题之上。在这样的处境下,我们似乎很难避免总统直选、社会对
立、省籍纷争、政治激化和强人抬头的民粹政治困局。」(「两种民主理念的对峙」,联
合报,八月五日)
民粹主义从礼赞的神殿,被打入日夜刑求的地牢,不过三两年间。转折之大、断裂之
剧,
令人瞠目结舌。重温历史,细细思量。批判民粹的声浪,和政治体制合理化的改革亦步亦
趋。当改革威胁到既得利益时,也是民粹这个政治概念成为罪犯之日。一旦定谳,众皆曰
可杀。学者作家纷纷投身围捕嫌犯的猎场,论述急转直下,从正面肯定沈沦到全盘污名,
民粹所犯下的「罪行」与日俱增。历史教材、核电、母语教学、汉字罗马拼音、教改等争
议,通通施以民粹的套套逻辑。反民粹於是成为反改革的利器。最近的反公投论述,就是
援引民粹公式,而提出「公投危害论」。反对公投者大率自居民主人士,不便直接反对公
投这个民主价值,於是套用「公投=民粹」、「民粹=危害民主」这组制式语句:「我并
不反对公投,只是公投会被民粹主义者利用…」
民粹公式偷天换日,又不动声色。反民主的人,大剌剌包装成民主保卫者。反动论述
蜕变成民主嘉言。这部「民粹启示录」的闹剧,透露了「反动修辞学」的玄机。人类历史
上每一次的进步运动,都伴随着来势汹汹的反动浪潮。反动派无从反驳普世接受的价值,
因此表面上不反对进步观念,而是用替代性的说词来反对改革。民粹这个词汇,就是在台
湾面临历史大变革的风潮中,被挪用来客串反动的修辞。从反对总统直选,到最新的「公
投危害论」,反对改革者都是以民主扞卫者的身份发言,这印证了普林斯敦高等研究院的
赫绪曼教授 (Albert Hirschman),对於反动论述的洞见。反动其实不是一种心态、也非
世界观、甚至不是价值系统,因为这样迎战反动派,会掉进永无止境的追寻定义上的本质
主义的死胡同,使得改革失焦。反动的修辞,不过是一种反对特定改革目标的论述策略。
民粹批判就是一种反动的修辞;抗拒改革的文化菁英转移视听的高招。因此,我们看到在
不同的历史时空,同样的政治语汇所承载的讯息,可以歧异到如此离谱。
现代政治学定义下的民粹主义,是指「魅力菁英主导的民主政治」。我们可以就事论
事,追究哪些具有「魅力」的政客,透过何种「符号政治」在「玩弄民主」。以领导人操
作符号的能力与意愿而言,泛蓝泛绿不相上下。但是,这些符号政治的斗争,究竟达到了
操弄民意的目的,或只是高层菁英之间口沫横飞,经过大众媒体的渲染而使得社会惶惑不
安?当一个概念被浮滥使用,适用范围如同橡皮筋一样被无穷拉扯,它的批判力道便消磨
殆尽。如同大众消费一般,民粹成为政治超级市场中最畅销的垃圾食物,没有营养却随时
在耗损人们的政治品味。如今,几乎没有人可以回答「什麽不是民粹?」那些霸占谈话节
目指责民粹政客的媒体明星,难道不也是民粹菁英吗?
民粹政治其实是两蒋时代遗留下来的鬼魅。李登辉从蒋经国的身後接管了党国机器,
也继承了民粹领袖的封号,只是价值判断一正一负。民进党从国民党分裂的乱象中,早熟
地执掌政权,竟也自动接收了民主转型初期符号政治的负债。经常发现,连民进党人和进
步学者也在交相指责民粹。挨骂者忙着撇清关系,民粹牛虻骚扰改革运动的威力之大,可
见一斑。推动改革,需要清澈的意志、需要迷人的语言、更需要丰富的想像力。当举国如
催眠般围绕着同一个流行语汇进行口水战,徵显的不是立即的民主危机,而是人们想像力
的退化与智性的怠惰,这是集体社会心态的微妙变化,持续改革的真正困局。改革需要创
新语言,避免落入反动修辞的圈套,才能激发新一波社会进步的动力。
戒严时代,党国机器处处压制社会,阻断公众力量的形成。民主化之後,统治菁英不
再全盘垄断权力,难以抗拒公众参政权的扩大。所谓的深化民主,一个重要的课题,就是
如何将社会的声音与愤怒,转化为开放而理性对话的公众领域 (public sphere)。这是把
自力救济导向建构公民社会的关键阶段。社会发展自我管理的能力,公众力量的形成,有
其涵养、摸索的历程。动辄批判民粹,其实是威权时代恐惧公众之菁英心态的延续。民粹
之说,表面上警惕「政治煽动家」操纵「没有理性思惟的群众」;骨子里则是,文化菁英
以傲慢的态度对待社会大众,不愿意以积极的行动来支持民主转型过程中的社会学习。从
这个角度看,菁英主义才是最大的改革障碍。旧朝遗臣与统治新贵之间的讹诈恶斗,荒废
社会力量的经营,标示着台湾正在经历着一场反动的潮流。
赫绪曼认为,一百年前那些反民主的菁英理论家,多少要为後来的法西斯运动负
责,因为他们诋毁民主政治,造成人们鄙夷民主,终而投靠法西斯。这些反动论者不经心
地宣告了「自我实现的预言」,而协助促成历史的悲剧。今天,台湾的反民粹论述,对於
民主这个初生儿的表面呵护、实则轻薄的态度,是否也会成为自我实现的预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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