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totorro (What dreams may come)
看板politics
标题[转贴] 城市文化---五十年来家国 我看台湾的「文化精神分裂症」(中)
时间Wed Jul 16 23:11:52 2003
城市文化---五十年来家国 我看台湾的「文化精神分裂症」(中)〈3〉
龙应台(92.07.11)
我们没有理性思考的能力。「卖台」、「台奸」的指控成为嗜血的鞭子。「爱
不爱台湾」、「是不是台湾人」取代了「有没有能力」、「是不是专业」。不
用脑思考,我们用血思考。文化的法西斯倾向,非但不被唾弃,还被鼓励;部
落式的族群主义,非但不被开导,还被强调。
被绑架的人民
独裁者去了,平庸政客戴上民主的面具,嚣张上台。因为有民主之名,他们
做的任何事情都有我们的自动背书,我们的背书使他们理直气壮。在九零年
代里,我们已经成了被政客绑架的人民。
进入崭新的世纪,三月的鞭炮声响,几千年来第一次,在中华文化历史上有
人民的直选。身为台湾人,我们觉得可以骄傲;台南乡下的孩子、南一中踢
正步的少年、我们「奋发」的同代,成为领导人,令人欣喜。他的政党也曾
经有过燃烧理想的志士,雄才大略的高人,可以期待。
短短的三年,骄傲,变成焦虑。全民工作福祉指数降到十四年来最低,也就
是说,大多数的台湾人觉得生活愈来愈不幸福。而同时,电视台开始播放统
独公投的宣传片,宣传以「新闻」的面貌呈现,只说独立公投是人民权利,
不提台湾特殊的处境,不提国际情势的诡谲,不提两岸关系的险恶,不提任
何可能的後果。
短短的三年,欣喜,变成沈重。开放後的中国已经成为美日的最大进口国;
日本针对亚洲各国所做的投资环境评比中,台湾是最後一名,比马来西亚和
泰国还要落後。而同时,台湾政府在制作「汉贼不两立」的经济政策,用意
识形态牢牢圈住经济。外交,以哄骗贿赂、黑巷交易的方式进行,不谋远虑
只求近功,结果是让台湾人一次又一次地在国际上公开受辱。
短短的三年,期待,变成了幻灭:
我们没有国际观。不去深入了解国际的复杂思维和运作,政府一心一意只想
把我们在国际上的挫折扩大、加强,因为扩大加强了就可以对内制造更多的
「同仇敌慨」,「同仇敌慨」最容易转化为选票。
对攸关生死的两岸关系,我们没有策略没有格局。唯一的策略是扩大加强中
国的「妖魔化」;因为中国越是妖魔,越可以在岛内制造大量的「同仇敌
慨」,「同仇敌慨」,啊,最容易转化为选票。
我们没有历史感。上一代人──不论是你的本省佃农还是我的外省难民──
都曾经弯腰灌溉这片土地,都曾经把泪水汗水滴进泥土里,都曾经用默不作
声但无比深沈的爱将我们养大,但是我们对他们不是清算就是忽视,清算或
忽视的标准,就看统治者权力的需要。
我们没有未来担当。选票永远锁定眼前利益,至於经济、教育、文化、环
境、海洋资源的长程规划,带不来立即的选票和权力,就不是施政的重点。
下一代将面临一个什麽样萎缩无力的台湾?让下一代去承受。
我们没有理性思考的能力。「卖台」、「台奸」的指控成为嗜血的鞭子。
「爱不爱台湾」、「是不是台湾人」取代了「有没有能力」、「是不是专
业」。不用脑思考,我们用血思考。文化的法西斯倾向,非但不被唾弃,
还被鼓励;部落式的族群主义,非但不被开导,还被强调。
我们没有执政党。由於是少数政府,权力不稳信心不足,夺权成为念兹在
兹的核心思维,国家施政沦为游击队式的出草。
我们没有在野党。五十年的享有权力使人肥大懒惰,反应迟钝;失去权力
之後也提不出任何新思维新政策,看不出任何新担当新格局,他们只是看
准了被绑架的人民没有选择,或许不得不把原来肥大懒惰的地主重新请回
来。他们似乎完全不记得,当初为何被人民抛弃。
是什麽样的历史规则,是什麽样的领导,使二十一世纪的台湾变成一个没
有国际观,没有历史感,没有未来担当,没有理性思维,执政者荒诞、反
对者低能的社会?
我们一同走过五○年代的贫穷与恐怖,六○ 年代的苍白与摸索,七○年代
的奋发与觉醒,八○年代的努力与追求,九○年代的怀疑与失望,在二十
一世纪初始──上一代人渐凋零,下一代人还青涩,我们所面对的,竟然
是焦虑、沈重,以及梦想的,彻底幻灭。
这三年的荒诞,绝对不仅只是眼前的执政者所造成的。彻底幻灭是由於我
们终於认识到,啊,原来换了领导人是没有用的,即使是一个所谓台湾之
子,因为权力的穷奢极欲藏在每一个政治动物的血液里,不管他来自浙江
奉化还是台北芝山还是台南官田。原来换了政党是没有用的,因为政党夺
权时,需要理想主义当柴火燃烧,照亮自己;一旦得权,理想主义只是一
堆冷败的灰烬。原来换了体制是没有用的,因为选票只不过给了政客权力
的正当性,权力的正当性使他们更不知羞耻,而选举,使极端的短视和极
端的庸俗堂而皇之成为正统价值,主导社会。
是因为这难以承受的幻灭,使得济济一堂的文化人不愿向元首起立致敬吗?
而我们追求了整整半个世纪的梦想──一个公平正义、温柔敦厚的台湾,
就在我们的焦虑、沈重、幻灭中从此放弃了吗?路,怎麽走下去呢?
文化的「精神分裂症」
有一年,十岁的孩子从学校回来,兴冲冲拿出刚发的新课本给我看。摊开一
张地图,是我们这个不到两万人口的德国小镇。母子两个用手指在地图上
游走:这是孩子撩起裤脚抓野鳟鱼的小溪;这是常去爬的狐狸山,海拔三
百公尺;这是离家五公里的池塘,我们曾经在池塘边撞见过一只低头喝水
的野鹿。
孩子继续寻找他熟悉的一草一木,我却蓦然难过起来。十岁的我,我们,
可从来没看过我们的村落地图。课本上教的是伟大的长江黄河、壮丽的泰
山长白山,我们从来没见过也无从想像的地方。自己游泳钓虾的河流,躲
藏玩耍的山头,曾经一跤摔进去湿淋淋爬起来的池塘,却都是没有名字的;
或者说,从来不曾在课本里、地图上,看到过自己的脚真正踩过涉过的山
头和溪流。
我们是这样被教育的:别人的土地,假装是自己的,自己的土地,假装它不
存在。土地其实就是民族记忆,所以我们脑子里装满了别人的记忆,而自
己活生生的记忆,不是自己瞧不起,就是不愿面对,也不敢拥抱。
这是强权统治所造成的一种集体文化精神分裂症状。
当我们终於可以拥抱自己的时候,我们死命把住自己的土地,把它神圣化,
独尊化,图腾化,绝对化,要它凌驾一切,要所有的人对它宣誓忠诚,对
它低头膜拜。我们非常霸道,因为我们不平衡──受了创伤的人不容易平
衡。二二八的杀戮,白色恐怖的迫害,讲闽南语要处罚的侮辱,统治者文
化优越感的盛气凌人,是我们心灵上一道一道的疤痕。疤痕仍隐隐作痛,
使我们自觉有霸道的权利。
同时,我们急切地想把疤痕去掉,彻底去掉,却发现,那每一道疤痕都已
经是自己身体的一部份;要去掉,必须把肉刮掉,刮肉,意味着更大更深
的伤口,更多未来的疤痕。
「本土化」天经地义
其实每一个民族都有他历史的创伤和疤痕─ ─中国的文革,日本的长崎广
岛,德国的第三帝国。如何从创伤痊癒,得回健康的体魄、平衡的心灵,
要看那个民族有多高的生存智慧、多厚的文化底酝。台湾人的深深长进肉
里的疤痕,是「中国」。面对中国,对岸那个巨大的霸权帝国,还有我们心
中肉里的中国,我们还在受虐受苦。我们像一个重症的精神病人,紧紧地
与自己的影子格斗、纠缠,想用撕裂自己的方式来解放自己。
政治人物的可恶与残忍就在於,他非但不提出痊癒的疗法药方,让民族心
胸扩大,休养生息,他还设法加重纠缠与撕裂,从矛盾和对立的脓疮中挤
出权力。解严十六年了,我们的将士仍在迷惘地问,「我们为谁而战?为
何而战?」投资大陆的企业家很困惑,「我是英雄,还是叛徒?」十八岁
的少年仍在痛苦,「我是台湾人?中国人?我是什麽,我是谁?」
走过五十年的日本殖民,走过五十年蒋氏国民党的统治,面对中国共产党
的武力威胁,台湾人要认同什麽?台湾文化的核心精神是什麽?「中国」
这个元素,在我们的认同和文化认知里,应该放在哪里?
台湾必须「本土化」,是我们天经地义的权利。十岁的孩子拿回家给母亲
看的应该是自己村落的地图,地图上的一山一石、一草一木,他都认识。
他应该和母亲用清晰好听流利的母语谈学校的事情。他应该熟悉台湾的历
史,不只是先民的开垦史、国家政治史,还有村落史、火车史、河流史、
文学史、美术史,他应该熟悉台湾这个岛屿像他熟悉自己的一只秘密抽屉。
孩子首先要认得自己的脚踩在什麽土地上;浊水溪先来,长江黄河尼罗河
密西西比河,可以等。
可是「本土化」没有这麽简单。因为,请问你,「本土」是什麽?
除了我们以为理所当然的闽南文化之外,第一个进入我们念头的,是被汉
人赶到山里去的原住民。所以在认识伟大的玉山之前,对不起,那根本就
不叫玉山。请你卷起舌头跟我说,「pa-tton-kan」。这是曹族语。
第二个,是客家人。客家人说,我们说的不是闽南语,所以,请你不要把
闽南语称为「台湾话」。我们说的也是「台湾话」。
第三个,是马祖人。马祖人为台湾岛的安全与繁荣付出了四十年的痛苦代
价,有点激动地说,我根本不是台湾人,而且说的是你们所有的人都听不
懂的闽北话。说吧,你们把我算什麽?
第四个,是浙江人、山东人、湖南人、四川人、上海人、云南人……这些
人离开他们的母亲时,身高还不如一支步枪的长,五十年的生命付给这个
岛屿。他们南腔北调,如今垂垂老矣,他们的孩子,多半已不知「母语」
为何物,也从不曾要求有「乡土教学」。
第五个,是越来越多的新住民,来自越南、泰国、印尼、中国各省。他们
与台湾人结为夫妻,在这里生儿育女;每一个母亲都对她们怀中的婴儿讲
自己家乡的童话,用自己的语言唱熟悉的儿歌。她们正在栽培一种新台湾
人的出现。
蒋氏国民党所带来的大陆中原文化沙文主义像一片厚厚的黄沙覆地。本土
化是把黄沙吹开,让深埋土里各种各样的小花小草得以透气,自由舒展。
但是本土化绝不是闽南化;我们不能只看见自己身上的伤痕。二二八、白
色恐怖固然惨痛,原住民失去大地失去森林的伤,不深吗?我们偿还了吗?
金门马祖人被历史冻结的伤,不重吗?我们弥补了吗?外省难民流离失所、
天涯永隔的伤,不恸吗?我们又给了什麽慰藉?本土化是反抗中国文化的
沙文主义,但绝不是让另一个文化沙文主义来取代。
出处:
http://news.chinatimes.com/Chinatimes/Philology/Philolog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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