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kyuzi (本狼)
看板pal
标题[仙六][创作]双子文《昙华弗落》第十四章(终)
时间Tue Mar 7 15:09:15 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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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终章) 惜红衣
乡野客栈房中,木头书案上散置着笔墨纸砚和几封空白笺札,洛埋名研好了墨却不提笔,
只是轻抚手中檀扇,深碧眼瞳淡漠无漪,思绪深沉难读。
他恨天,恨天道有序,恨天谴囚他魂魄如永堕地狱,不得超脱;恨到如果这人界即将倾覆
毁灭,得以藉此挣脱束缚的他定会乐见其成,笑看为了生存祭他以留水脉的洛家人被无可
抵御的毁世浩劫吞噬性命──这是他曾经赖以为生的愤怨,时至今日也依然痛恨着那些自
私之人,然而回顾过往、观审现在,他知道自己终究是有些不同了。
这不到三十年的「一世」,逆转不了他两百年来早已扭曲疯狂的「一生」,却有一线泉流
长缓不息地漱洗着他的恶暗腐败,濯涤出一道洁白无垢的清痕。他窃取了一个人的半生寿
命,那人却顺势入他心底安坐,曾想赶走她,後来却不愿她走;人界覆灭於他不痛不痒,
他却甘愿为了她出手协助消弭祸端,只为予她一方安生之地,只愿她一世长乐……
说来可笑,那个他恨极了、囚困了他两百年的天,竟在他最迫切需要、最穷极手段之时绽
露一线曙光,人间讽刺,莫过如是啊……洛埋名嘲弄一笑。细细回想,记忆鲜明的恍似只
存这一世,那些前尘过往俱如风化了的书页,让一双纤长坚实的女子之手给拂去了痕迹。
他与她的点滴回忆他视若珍宝,仔细妥贴地收在心屉之中,不时回味留恋,夜梦里也萦缠
在浅睡深眠之间,近来尤其如影随形,他在洛家每至一处墙角院落、每见一件她用过触过
之物,都能恍恍见其身影,幻幻闻其声……
何以至此?或许是多年夙愿终将实现,他不由自主地在心里建构了一个美好念想,一个他
终於能踏出囚牢、重获新生的美梦。在那个想像里,他与她策马逍遥,共行天下,看尽人
间风光……只有他与她,没有其他人,更没有那个男人──那个二十年前给了洛望平内丹
以续昭言性命、後又三番两次输修为入昭言体内的狼妖。
他不会看不出来,在他们神州奔波的这段日子,她心里多了那狼妖的存在。
在他终於寻到机会让她换回睽违二十年的女装时、在他惊艳着并刻意令她穿着女装行动时
,他不会看不出来,当时她看向狼妖的那一眼,是她从不曾出现过的女子娇羞。
他不会看不出来,那狼妖使不畏死的她对生命有了留恋,动摇了她与他同生共死的决心…
…
他都看得出来。
然而即使明知她对他只有手足亲情,即使她此生不可能以看那狼妖的眼神看着他,即使她
心里有着别人,他也不打算将她交给那狼妖,或是其他人。只要她仍然视他为生命中最重
要的人,就算只能以他痛恨的亲人之名相守,他也要霸占她此生剩余的时间。
无奈美梦终究只能编织不能实现,计划终究不及变化。为了保她性命,他中断未成的咒术
,失去了与她厮守的基础,虽然遗憾惋惜,他却毫无後悔──若她死了,他虽解除血缚得
以轮回,又有何意义?
既然时日无多,无法继续守护她,不如便成全她;她渴望的,他竭尽心力、绞心淌血也要
替她出手回护,就算她要的并不是他。她曾说那狼妖与他相似,那麽他是否能自作多情地
以为,她之所以会有意於那狼妖,是因为狼妖有他的影子之故?
在洛家迷宫之时和解咒後的塔楼上,昭言自觉遭到出卖的心酸神情和回避他的行止又浮现
眼前,洛埋名不自觉捏紧拳头,手下笺纸起了皱,刻下他深深的指甲刮痕。
他为她做的,她不知情亦无所谓;他对她的感情,她未有察觉更好。然而她所目睹的一切
,终会使她恨他吧……放开手中无意识紧捏成团的信笺,洛埋名取过新纸,目无生气地蘸
墨落笔,写下了两个不属关键人物、於他又无关痛痒的人名。
「昭言,这是我最後唯一能为你做的,你可得不负我望,好好活下去啊……」
语声温柔带笑,听着,却觉酸楚。
※
夜深如墨,不见星月,往昔日落之後便挨家挨户亮起温暖灯光,气氛平静而安乐,今日屋
舍街道却是一片漆黑,唯有主庄微见光亮,在寂冷中摇曳着盏盏昏黄。洛家庄甫经一场灭
庄恶术血洗,已然死寂如空城,平日时闻欢声笑语,在人丁去了七八之後,始觉枝叶婆娑
可闻,河水流动有声,更添几分荒凉。
暗色中两道人影翩然入庄,走在藏锋前头的洛埋名步履轻缓,面无表情地观看自己造成的
一切。
夙愿得偿,理当大快己心,他心中却无半点欢喜之情……他讥诮地低笑起来。前头传来喧
闹人声,两人悄然来到主庄左近隐蔽处,洛埋名一看之下,眯起眼冷笑道:「果然。」
主庄前,数名洛家亲友死在解咒血阵中的外姓人正围住越今朝一行人,洛宁昏厥不醒,被
寻仇人士扔置在地;闲卿将虚弱的洛昭言横抱在怀,几人企图混骗过这群寻仇人众的耳目
,离开此地。一阵扰嚷下,闲卿放下洛昭言,後者步伐虚浮地往前走了两步,勉声道:「
各位,我就是洛昭言。」
那些寻仇人等一听,震惊看着彼此。当中头脑较为灵活、不断发话的男子舒城质疑道:「
方圆百里,谁不知道洛昭言是男的?快说,你哥在哪!」
洛昭言语声虚弱却一如平常果决,「我确实是洛昭言,之前因为一些原因,方才以男装示
人。这次血案,我没能及时察觉阻止,罪该万死。洛宁她也是受害者,还请你们不要为难
她。」她单膝跪下,诚恳道:「我发誓,一定会擒住凶手,亲自与他做个了结,还请你们
相信我。」
隐身在边上的洛埋名听见了她这番话,心情复杂地轻叹口气。
纵使他在她眼中罪孽深重,她也未将他借命重生的秘密公开以昭自己的无辜来寻求原谅,
甚至揽罪於己。其实此案筹谋在他,她亦被他蒙在鼓里,当该如她同伴所言那般将所有罪
行推卸到他身上,以换得自身清白才是,这也是他回来的目的之一,谁知她竟傻瓜至此…
…洛埋名摇头不表赞同,心中却有甜意。
忽闻身後藏锋低声相问:「为什麽回来?依原计划,我们应是找个偏僻村落暂且隐居,等
锋头过後再回来寻家主。」
藏锋是唯一从头到尾知道他在筹划什麽的人,但她也只知计划内容,并不完全明白当中原
因和细节;她只是忠心地执行他每一个命令。
「解缚之术被中止,热海虽已回归天道,我的生命却所剩无几,既如此,不如死在最『该
死』的时候。」他语声中含着一丝惋惜,和些许谋算。
藏锋声音难得掺入情绪,轻问:「你真的只要『死』就满足了吗?」
「我自认是个很贪心的人。」洛埋名看向不远处两方人马对峙中仍单膝跪地、不愿与人动
手的洛昭言,眼神和语气皆不自主揉进柔情,喃喃:「很贪心……」
所以,他才会回来。洛埋名转身面向藏锋,递过两封信札,神情慎重:「待时机到来之时
,将信交给他们。」
藏锋顿了顿,伸手接过。两封信札上各书着居十方和明绣的名字。她低声道:「临死还不
忘算计人,你早点死了也好。」
洛埋名不由得笑了一声,笑得十分亲昵,带着一种仅给自己人的暖意。藏锋向来平冷的目
光透出温度,轻如絮的语气中隐含认定:「来生再见。」
「来生……」洛埋名轻喃,抬头望向漆黑夜空,幽幽道:「我的魂魄已被天谴扭曲多年,
解除血缚又未竟全功,来生?哈。」闭了闭眼,低下头看着无语的藏锋,淡笑一句:「保
重。」转身走出隐匿处。
藏锋任由他走向自己预写的结局,没有如往常那般跟上他。他的结局不需要她插手,他的
影响留待日後。
他的背影,自此走出她的生命。
闲卿等人已和寻仇人众动过一次手,双方实力悬殊,他们只阻下对方拙劣的攻势,并未伤
人。正是僵持不下之际,洛埋名走入众人视野之内,扬笑道:「好热闹啊。」
寻仇人众正对眼前这些江湖人士束手无策,此时忽闻意外人声,不禁惊急喝问:「什麽人
!」见到来人一身本家服饰,面容却是陌生,不由得一阵疑问:「这是谁啊?」
洛昭言万万没想到他竟会回返,惊讶得站起身怔在原地。「埋名……」
站在洛昭言身前以挡寻仇人士的闲卿低声自语:「洛埋名……是为了昭言吗……」他回来
,便可解昭言成为众矢之的的困境,但这是他用意吗?
此一情势变化众人皆反应不及,越今朝却十分机敏,冲到洛埋名面前指着他大喊:「洛埋
名,你这个凶手,使邪术害死了洛家这麽多人!」他刻意嚷嚷,就是要替洛昭言洗刷罪名
,跟着又咬牙低问一句:「祈在哪里?」
洛埋名泰然自若,微笑道:「何必着急?你很快便能再见到她。」
一旁寻仇人众惊疑道:「他是洛埋名!?」舒城回身看向洛昭言,惊疑不已:「她真是洛
昭言?」再看看洛埋名,比较两人身上衣着,喃喃自语:「当时楼上那个人的衣服,确实
是跟他的比较像……施邪法杀人的到底是哪个?」
被忽略在旁的洛宁此时幽幽醒转,听见众人说话内容,神识昏沉地慢慢转头去找,看见身
着女装的洛昭言,恍惚想道:「跟昭言哥很像的女人……是洛埋名?……报仇……」
寻仇人众你一言我一语地争论不休,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当中便有人道:「想那麽多
干嘛!两个都杀了,反正他们是兄妹,这次的血案八成两个都有份!」
众人随即附和:「对,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闲卿走上前两步,冷嘲道:「杀死一个无辜的人,难道便是你们所谓的复仇吗?」当真盲
目无理。
洛埋名自现身之後便一直看着洛昭言,他人在他眼中宛如无物,那些争论在他耳中直如未
闻。他看着她神情由乍见他时的讶异,到沉淀之後的复杂纠结,如果无人打扰,他可以一
直与她对视下去,猜测她在经历此等她无法容忍的事情之後,究竟对他是何想法。这是他
心里的一个结,他等她来解开……虽已有最坏的预想,可他心里却又怀藏着最微小的冀望
。
洛昭言终於走到他面前,艰难开口:「你回来了。」
「嗯,我回来了。」洛埋名若无其事地笑着。
洛昭言神色哀凄,「你为何回来?」
他还是笑,「你猜。」
洛昭言心中煎熬,颤声道:「我不敢猜。」咽下上涌的热气,再开口声音沙哑:「无论如
何,你害死了这许多无辜之人,杀人必须偿命。」
的确是昭言一贯作风,即便侵犯了她心中纲常的人是自己至亲至爱之人,她也不苟私情。
洛埋名心中明了,却挑了挑眉,道:「偿命?你真能对自己的亲人下得了手吗?何况,我
还是你唯一的兄长。」
洛昭言一时无语,似是难以反驳。洛埋名握扇的手紧攥,嘴角噙笑,目中却无笑意。兄长
……他恨极这个字眼从自己口中说出。
後头舒城问他:「这庄里的人真是你杀的?」
洛埋名坦然道:「嗯,不错。」
「你这畜生!」
洛埋名笑了两声,语声刺骨:「方圆数十里,都仰赖洛家的水源生存,你们可知这些水源
从何而来?是洛家先祖以洛家双子必定早逝为代价,换来了这不竭水源!」众人间响起一
片惊呼,似是不敢置信,他目光冰寒,沉声又道:「你们理所当然地安坐在洛家双子的屍
骨之上,所饮是洛家双子之血,所食乃洛家双子之肉。请问,洛家双子可是天生亏欠你们
?」越说语气越是怨毒。
洛昭言难忍地斥喝一声:「别说了!」
洛埋名瞪视一张张令人憎厌的脸孔,脸上爬满了恨意。「你可怜他们,乐意为他们牺牲生
命,我却不然。」余光一扫,看见原本昏迷在地的洛宁不知何时已醒转起身,手握一柄短
剑拖着虚弱步伐缓缓靠近,一众人等全聚精会神在他和洛昭言身上,皆无觉察。
舒城沉默一阵,道:「就算你们的遭遇悲惨,就算你们带来了水源,难道就可以杀人了?
」
旁人跟着骂道:「没错,我管你有什麽原因,老子只知道血债血偿!」
这等言语,洛埋名听在耳里不由得憎恶万分,深为昭言感到不值。
世人便是如此,长久承泽於人的恩惠一旦视为理所当然,便不容他人改动,就算施惠者因
而悲惨缠身,无力再继,他们也只顾自己,不允许自身利益蒙损,否则便要反咬施惠者,
任其伤见骨血如注,亦好过自己痛苦──昭言啊昭言,此时此刻,此等嘴脸和自私,你可
瞧清楚了?
洛埋名恶笑:「好,血债血偿。我所流的血,你们昨日偿还的,确是还不够啊。」
洛宁此时已来到左近,她奋力拼出全身力气,持剑冲向背对着她的洛昭言,悲愤大喊:「
杀手凶手,去死吧!」
洛埋名早将洛宁的一举一动收入眼底并暗暗忖量,在洛昭言不及反应之下挺身上前护住她
,利刃因此重重搠入他体内。
洛昭言大惊失色:「埋名!」
洛宁发现错了目标,惊恐之下收回手,反使洛埋名身上缓缓流出暗红的伤处鲜血直溅。她
一时间六神无主,颤声道:「我……我杀错人了……」
洛昭言抱住无力软倒的洛埋名跪坐在地,哽声痛喊:「埋名,埋名!」
他热海之力为己用,境内无有敌手,这是两百年来头一次感受到肉身受创时的剧烈痛楚,
但觉意识魂魄都将随这难忍剧痛化作尘杳,却又有心愿未达的不甘将他缚留原地。耳畔泣
唤使他勉力半开眼帘,那张他心心念念的丽颜自脑海在眼前由虚转实,环聚在身周的温暖
提醒自己此非幻象。一线残血自他嘴角淌下,无采眼眸看向心惊无措的洛宁,他动了动唇
,虚弱一笑:「恭喜你,手刃大仇。」
洛宁视线定在他身上,犹疑道:「……是你杀了我爹?」目光旋透恨意,向他走了两步,
忽地白光晃眼,洛昭言一手抱着洛埋名,一手举着兵器,刀尖对准了她,咬着牙眼神凌厉
。
洛埋名唇畔刹时绽现欣慰淡笑,柔声低语:「我的昭言……是个天真正直的傻瓜……」傻
到明知他万恶难赎,犯她所不能忍,在生死关头之际,也要回身相护……就是这样始终耿
直未变的昭言令他如饮鸩成瘾,最终死在此毒之下亦心甘情愿……只要她不怨他恨他,他
什麽都可以抛却……
洛昭言低声对洛宁决然道:「别过来,我不想杀你。」
洛宁此时才认真端详眼前之人,那清亮微沉的嗓音,那即便异服她亦不会错认的容貌,那
个她满腔情思脉脉相寄的心仪之人,竟是……
「你是……昭言哥?」她不敢置信,看着那对着自己吐露寒光的、昭言哥惯用的长兵刀,
哑声道:「你要为他杀我?你跟他是一夥的?你也是杀我爹的帮凶!?」眼泪夺眶而出,
哭喊:「你也是凶手,骗子,骗子!」
洛昭言沉痛地闭起眼,任凭她将杀人罪状加诸在自己身上,不欲辩解。怀里的洛埋名猛地
一阵剧咳,口中鲜血直涌,她慌乱地抱紧他,摇头哽咽道:「埋名!你不要死,你不会死
的……」
洛埋名无力地笑了笑,低声道:「别吓我,我好不容易才能……『死』……何况……咳咳
……杀人者人……杀之……」
洛昭言早已泪流满面,倾身紧紧抱住他,在他耳边哭泣着唤他的名字。洛埋名忽然想起小
时候的昭言,幼时的她常常一面哭一面喊他的名,就像现在一样……
洛昭言倏地急抬泪痕满布的脸,语带希望道:「对了,热海!热海是生命之力,是不是能
救你?」
洛埋名淡笑不答,只道:「热海守护……是你了……」语声未落,他手腕环状光芒闪现,
接着改而出现在洛昭言手腕处,她默默看着他对热海钥环的处置,只觉心痛如绞。
热海之力在身,若非他一心解脱与赎罪,洛宁如何能伤得了他?
「昭言……洛家的天谴结束了……我很累……想休息了……」洛埋名眼神逐渐涣散,渐低
的声音几乎要附耳才能相闻:「只可惜……你画过的那些……风景……我本想以後……与
你……一同去看……」她画给他的每一幅画都令他喜怨交杂,既喜她将他放在心上,又怨
上天缚他不能与她共赏。
洛昭言心中大恸,重重点头,伴着汩汩流下的热泪许下铁诺:「来生,我陪你看尽天下风
光。」
纵是来生无望,他终究在她心底取得了任何人皆无可取代的一席之地,令她永不相忘。囚
惩了他两百年的天在最後给了他补偿,让他在最後一世遇到她──这浮屠一生,所有的惨
痛悲忿都因此刻心头鼓胀的喜悦消散无踪,洛埋名俊美的脸庞潋灩着此生最炽热最满足的
笑容,慢慢阖上碧眸。
怀中之人呼息渐缓,终至停止,一股前所未历的撕心裂肺之痛自心口蔓延至全身──那死
去的,不只是她唯一的至亲,更是她从未想过会失去的、她的半身半生──
在洛宁癫狂似疯的狂笑声中,洛昭言怀里渐空,洛埋名肉身化为点点金光,将她裹在其中
,随即向空中四散。
那是他对心爱之人唯一的、也是最後的拥抱。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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