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Babbe (电影季展开)
看板ntufiction
标题[中时]青春是拿来回忆用的
时间Sat Nov 27 09:55:54 1999
我爱北一女
⊙王文华
一九八三年,我进高中。我在高中做的每一件事
都是为了女生。
我希望我有更崇高的动机,但我没有。事实 上不
只我有这个问题,我的朋友都是贺尔蒙的 奴隶。我
们是学校中最平庸的一群,过胖、过 瘦、过多青春
痘。我们看《小毕的故事》,坦 白说没有什麽共
鸣。因为我们叛逆的极限是听 罗大佑的专辑,思考
为什麽「今天的欢乐将是 明天痛苦的回忆」。我们
羡慕篮球队的帅哥, 女朋友多到买花可以打折。我
们嫉妒勤补习的 第一名,高一就背熟了整本狄克生
片语。我们 吊车尾考进、勉强维持在四十名、周记
的「师 长训话」抄上周的「导师评语」,而当值日
生 是生活中最大的危机。我们基本上没什麽志气 ,
满脑子北一女。
一九八三年,没有信用卡、大哥大、安琪或 琳
达。 有的是We Are the World、长寿蚊香、 旋风小飞
侠。在那个两性戒备森严的年代,认 识女生并不容
易。我们一个礼拜上一次学校理 发厅,只为了闻理
发小姐的香气。「『铜鞋』 ,里面『揍』。」没
错,你必须忍受她们的台 湾国语。
我们当然更想染指同龄的女子。三点五十分 下
课,换上中华商场後面订做的制服,弄乱书 包背带
上刻意撕开的须须,像模特儿走秀,我 们摆出自恋
的姿势、不屑的表情向北一女迈进 。罩的帅哥能和
北一女门房打屁,等当红的石 安妮;蠢的只能学总
统府前的 卫兵,木然地站在车站旁念英文讲义。四
点半, 北一女学生涌出来,我们在大军中逆势而
行, 每一次摩肩接踵都当做是占到便宜。看到顺眼
的,我们跟踪她走到金石堂。她拿起席慕蓉的 《七
里香》,我拿起杜思妥也夫斯基的《罪与 罚》。我
们保持一个书架的距离,跟着她的步 伐移动,希望
能看到她的学号和班级,回去 再请同学的表姊打
听。「二年勤班林小琪同学 收」,信上我们写着,
「那天在金石堂看到你 ,不知道能不能和你做个笔
友……」是的,笔 友。十七岁,我们不懂爱,只懂
用花稍的文字实践供 过於求的感情。
我们当然也渴望身体的碰触。西门町万年冰 宫,
我们靠着栏杆、嚼着口香糖、欣赏黑裙子 在冰上飘
荡。「一条龙」时,我们抓住前面女 生的腰际,捧
花瓶一样小心。女生跌倒时我们 暗自叫好,却能装
出同情的眼光:「我教你煞 车好不好?」离开冰宫
时她说:「为了谢谢你 教我煞车,我请你吃『谢谢
鱿鱼羹』!」在狭 窄的桌上,她伸过手来擦掉你衬
衫上的酱油, 你放下筷子为她摺起过长的衣袖。她
上公车, 跑到後座来和你挥手,你倒退走路,得意
忘形 而掉进水沟。
除了溜冰,还可以看电影。班联会周六下午 在中
山堂办电影欣赏,参加者一半是外校的女 生。我们
排在女生背後进场,夏日午後,她们 把短袖卷高,
黄绿白的各色衬衫被汗水沾湿, 里面的肩带闪烁如
宝石。灯光暗下,银幕上演 裸体的甘地,我们幻想
另一群人脱去衣服的情 景。
去自家的电影欣赏不稀奇,去女校的音乐会 才神
气。帅哥在吴倩莲成名前就在中山女高听 她唱过
〈乘着歌声的翅膀〉(她那时叫吴茜莲 )。第二天
节目单在课堂上流传,传到後排时 吴茜莲的照片竟
被人剪掉了。看着破洞的节目 单,我们为上面的歌
词谱上自己的曲:「乘着 歌声的翅膀,我要带你飞
上天,那儿有我美丽 的故乡,终日溪水扬扬。」
「亲爱的吴同学, 」我们拿出头顶印有诗句的香水
信纸,「我为 你的歌谱上了新曲,不知道能不能和
你做个笔 友……」。
对去不了音乐会的我们,校庆园游会是最快 乐的
时间。有人布置鬼屋,有人烤甜不辣,有 人玩碟
仙,我们算命。「我的面相如何?」女 生 眨着大眼
问。我们偷瞄腿上的〈洛神赋〉,摇 头晃脑地说:
「其形也,翩若惊鸿、矫若游龙 、荣曜秋菊、华貌
春松……, 对了,你要不要看 手相?」不等她回
应,就死拉人家的手不放。 讲不出所以然来的同学
会被派去主持特别的游 戏。我们和女生猜拳,赢了
就拿玩具槌敲她的 头,她必须及时拿起洗脸盆挡
住。她歇斯底里 地尖叫,我们笑弯了腰,没有人知
道有一天这 个游戏会变成避孕的技巧。
校庆过後就是合唱比赛。为了提高参与率, 班长
会找友校的女同学担任伴奏。放学後,班 长到校门
口接她,骄傲地带她走过操场,趴在 三楼栏杆的学
长以军礼欢迎,三分钟的口哨和 纸飞机。「各位同
学,这是林小琪,她要为我 们伴奏。」接下来三个
月,我们有了集体情人 。大家忙着猜测她的血型,
班会的临时动议在 争吵送她什麽礼。排练休息,众
人争相送上饮 料,还有人特别从家里带来宝特瓶。
比赛结束 ,我们拿歌谱请她签名:「你有男朋友
吗?」 「我喜欢萧邦。」「萧邦?」我们愤愤不
平, 「他哪一班的?」
合唱比赛完了通常都有班际郊游。星期天一 大
早,公园路人行道。我们一圈圈聚集。假装 热烈地
讨论化学习题,眼睛却在偷瞄女生暗中 下评语。到
了目的地,分组烤肉开始。气质最 好的女生往往吃
得最多。她们看你汗流浃背地 煮鱼丸汤,不但不帮
忙还抱怨碗洗得不够乾净 。吃完了肉,大家围成圆
圈玩游戏。女生把 手帕丢在你背後,你得赶快拿起
来追着她跑。 这个游戏没有任何意义,却让你对出
席者一览 无遗,待会要电话时比较有效率。回台北
的路 上,漂亮的女生总是和别人坐在一起。偶尔你
幸运了,她却在你的肩上睡着。发丝飘到你鼻 下,
你冲动拔下一根。因为你知道有一天她会 嫁给别
人, 对年少的情怀矢口否认。她不会记得你曾经 花
了五十分钟为她烤一根肥香肠,用掉半个初 恋和一
整瓶沙茶酱。
社团活动也可以认识女生。吉他社、合唱团 和外
校联谊的机会最多,不过你得有些才艺才 能加入。
我们不会弹也不能唱,只好参加辩论 社。堕胎应不
应该合法化?死刑应不应废除? 坦白说我们根本不
在乎。但一想到可以认识女 生,我们也一本正经地
开始研究死刑符不符合 人道精神。殊不知搞辩论的
女生都很犀利,她 们只想打败你,不想爱上你。你
只是她们的「 对方辩友」,不是罗密欧。「我的意
思是-- 」「对方辩友,我们都知道您的意思是女
性对 自己的身体没有自主权。您就读男校,难怪有
这种沙文主义。」「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 -
-」「对方辩友,请您不要一直打岔好吗? 您刚才
明明说女性不可以堕胎,现在怎麽又反 悔了?您这
样反反覆覆,我们不知道您的论点 是什麽了?」
我们也许讲不过她,但写起文章来却可以心 狠手
辣。那时编校刊是一件风光的事,你不但 可以请很
多公假,还可以登一堆自己都看不懂 的文章。有一
次在打字行看到北一女校刊要登 的一篇〈心事〉,
我们偷回来後登在自己的笑 话栏:「多云的天空不
断变换着图案,无声地 由花变鱼、变莲、变棉
絮……」後面还特别注 明:「本篇纯为创作,如有
雷同,纯属巧合, 如需转载,请先经本刊同意。」
我们的笑话反 映了对性的渴望:「建青徵稿,要有
深度;北 么徵稿,长短不拘。」笑话栏的封面通常
是一 篇排列成方块形的古文:「『北』冥有鱼,其
名为鲲……」顺着念没有意义,但从右到左第 一排
念过来赫然是「北一女的新书包没水准」 。
自强活动是挤破头的。编校刊的去文艺营, 认识
笔名叫「湘弦」的男生或「梦涵」的女子 ,晚上梳
洗完後坐在寝室地上谈郑愁予的诗。 「我达达的马
一封情书的起头。不编校刊 的去战斗营,早上起来
朗读蒋经国的《守父灵 一月记》,晚上熬夜编队歌
画队旗。日夜行军 最容易营造感情的幻想,我替你
拿背包,你帮 我摺睡袋,所以结束时必定痛哭流
涕,信誓旦 旦地要一辈子通信。回来後写信给她,
一个月 、两个月过去。这怎麽可能,我曾经背她走
了 半小时,她还替我扶正衣领?半年过去没有回
音,你第一次体会到现实世界的感情,你的永 恒只
是她的插曲,你的生死相许只是她的一阵 喷嚏,你
达达的马蹄都是狗屁。
到了高三,我们仍希望在补习班抓到一点情 意。
在毫无逃生设备的高楼,我们像人蛇般挤 在一起。
第二排那个中山的怎麽没来?第四排 那个景美的换
了手表?是的,我们注意到手表 ,甚至手臂上的寒
毛。老师在台上用另类的方 式教我们背单字:
「STATUTE是法令,三个T 就代表三个卫兵保卫着
法令……」我们 偷看着她,专心到咬断2B铅笔。
半学期过後 ,终於鼓起勇气传纸条:「吾欲与君相
知,长 命无衰绝」。她转过头,我们立刻低头写英
翻 中。下课後我们等在电梯门口,「听说她男朋 友
是附中的。」「我×附中!」但这只是嘴巴 狠,骨子
里我们是脓包,不敢为心爱的女人干 架。她走出
来,扶着眼镜看我们一眼,我们却 又立刻血脉偾
张,「那个附中的个子大不大? 」
我终究没有找到那个附中的。一九八六年, 我进
入大学外文系,女与男十比一。对我来说 ,八○年
代在那一年就结束了。那个禁忌、压抑 、迷信永恒
、交浅言深的年代。那个吴茜莲、 甘地、林小琪、
郑愁予的年代。坐在外文系教 室,我梦想了三年的
一切就在眼前,不知为什 麽,我竟寂寞了起来。
--
一九六0年四月十六日下午三点以前的一分钟,
你和我在一起,我会记得这一分钟的。
从现在开始,我们就是一分钟的朋友。
这是个事实,你改变不了,因为这一分钟已经过去了。
我会因这一分钟而永远记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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