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Babbe (静)
看板ntufiction
标题想像花莲 /陈黎
时间Tue Nov 2 23:07:39 1999
想像花莲
我的花莲港街地图是绘在记忆与梦的底片上的,一切街道、桥梁、屋舍、阡陌……
皆以熟悉、亲爱的人物为座标。穿过地图中央的是一首音乐,一首河流般蜿蜒,没有起
点终点,没有标题的音乐。你说是七脚川溪。你说是砂婆礑溪。你说是花莲溪。你说是
立雾溪。
穿过我童年的是一条大水沟。这条水沟流过我就读的明义国小时,似乎还是清澈的
。过了诗人杨牧家住的节约街,过了中正路,沟上加了盖,住了做小生意的人家,沟水
就开始变浊了。中正路是王祯和小说里经常出现的街道(王家就在中正路、中山路交会
处),〈香格里拉〉里贴着五颜六彩电影海报,高声播着「这美丽的香格里拉,这可爱
的香格里拉……」的广告三轮车,就是沿着中正路缓缓移动的。从中正路,东流二十公
尺,就是小说家林宜澐生长的中华路。三十年前,天一亮,走过中华路,你一定可以看
到穿着内裤、汗衫,四季如一,在庆和鞋行门口运动的他爸爸。他爸爸是明义国小棒球
队非正式的後援会长,只要击出全垒打,就送最新最帅的「中国强」球鞋。一九五八年
,市长盃棒球赛冠亚军赛前,有一场临时加演的「阿胖」大战「阿瘦」趣味赛,胖子队
在七局下半林宜澐爸爸击出一支满贯全垒打後反败为胜。有图为证,我的朋友邱上林编
的《影像写花莲》里就收录了两张小说家提供的照片。三十年前,日本撒隆巴斯女子棒
球队来花岗山野球场友谊赛,小说家的爸爸在滑垒时用力过猛,扭伤肩膀,娇滴滴的撒
隆巴斯队员马上扑过去贴上一块撒隆巴斯。
过中华路,东流二十公尺,就是我住的上海街。再东三十公尺,就是诗人陈克华住
的南京街。从这里开始就是所谓的「沟仔尾」,小城的红灯区。百年来,这附近悬挂过
多少酒家,cafe,贷座敷,茶室,妓院的招牌,我无法确知:只园,泰雅,花家,花屋
敷,东荟芳,君の家,东屋,黑猫,寅记楼,江山楼,朝鲜亭,山水亭,天仙阁,高宾
阁,夜都会,满春园,春香,新丽都,夜来香,大观园,大三元……。王祯和《玫瑰玫
瑰我爱你》里写的美军光顾的酒吧一定就在这里。陈克华有一首〈南京街志异〉写私生
的混血儿:「我看见我降生在这样一条街子:╱因为三千哩外的越战╱而暴发起来的吧
儿巷——╱……我看见我体内揉杂着两种冲突的血液╱当南京街不着痕迹地从良╱我成
为一只精虫误入的见证,╱那些善良清白的邻家孩子喊我:╱哈罗OK叽哩咕噜。╱我
总是温柔地回答:╱干你老母驶你老母老鸡巴。」我的同学朋友家,居然无一人营此业
,但我父亲一位明义国校高等科同学家就是东荟芳,正是我中学音乐老师作曲家郭子究
初来花莲教唱之地,酒家後来迁到成功街、忠孝街交角,原国姓庙所在处,但离奇地在
一次地震後失火崩塌,後又鬼话不断(有人信誓旦旦说听到日据时代自尽的酒女的歌声
),至今仍为空地。杨牧家原本在南京街底过和平街处,隔着另一条水沟,彷佛另有其
山风海雨,一代儒者、诗文家骆香林住的「临海堂」就在这条沟边。
这些街道是我惯常走过的地方,是我的波特莱尔街,我的「不如一行波特莱尔」的
人生。沟水再东一百公尺,是诗人陈义芝出生的重庆街。再东,就是太平洋了。
如果我站在一九三九年,我住的上海街应该叫稻住通,而围绕王祯和家的应该是筑
紫桥通和黑金通。筑紫桥通上有一条木造的筑紫桥,跨米仑溪(之前叫砂婆礑溪,後来
叫美仑溪)连接新旧市区。溪水过筑紫桥,流过朝日桥、日出桥,便到海了。如果选择
一格底片冲洗花莲,所有花莲人应该会同意把镜头架在米仑山上,对准这一系列桥,对
准海。一九七六年在我国中一年级班上,父亲是退役军人,母亲是阿美族人的「杨狗」
,在他的日记上用充满错别字与不准确注音的中文告诉我他乘着自己做的竹伐在拂晓时
顺米仑溪而下与日出相遇。筑紫桥在终战後改建为水泥的中正桥,去年因为扩建,封桥
。整个小城好像患了感冒,塞住了一个鼻孔。前几天,为配合到临的县市长选举,执政
的K党赶紧挖清鼻涕抢着通行,在桥的两侧插满候选人旗帜。
如果我站在一九三O年,站在一张参与雾社事件警备任务归来的太鲁阁族原住民的
照片里,我也许会登上那辆编号「花96」,写着「恒兴商会」四字的卡车,向挤在上
面的他们问什麽是「凶蕃」,什麽是「味方蕃」。卡车後面是最热闹的春日通(後来他
们所说的复兴街),台湾银行出张所在左边,东台湾新报社在右边。十年後,一位名叫
龙瑛宗的台湾青年将会来到这个出张所工作一年多,并且在日文写成的文章里记录他在
薄薄社祭典里被阿美族朋友拉进去跳舞,在愈围愈大的圈圈里感觉自己的灵魂和其他灵
魂交融在一起,记录他在纵谷的温泉旅社,对着酒後月下的龙舌兰,忽然想到自己的存
在:「太平洋上一个渺乎其小的孤岛台湾的东部地方,就在那里的海岸山脉,这一刻正
有我这个人在走着……」照片里的春日通一直通到照片外小说家杨照外祖父许锡谦开设
的商行:许锡谦,一九三一年组台湾经济外交会花莲支部,一九四六年任三民主义青年
团花莲分团宣社股长,一九四七年二二八後,被发现陈屍南方澳海边。我在一九三五年
骆香林领导,成员包括骆香林门生、记者、医生、水果贩、烟花女子……的「奇莱吟社
」所印诗刊《洄澜同人集》里看到二十岁的许锡谦名字也在新入社社员名单内。春日通
再过去是通往海边的入船通,我出生的木瓜山林场宿舍就在这里,靠近一九四七年成立
的更生报社。
如果我站在一九二四年,站在更生报社前面的小广场,我也许会看到担任东台湾新
报社长和花莲港街长的梅野清太从他树影摇曳,绿意盎然的宿舍走出来,他和热爱东台
湾的《台湾パツク》杂志主编桥本白水刚刚发起成立「东台湾研究会」。我知道我会读
到他们以月刊形式发行,前後历八年半,出刊九十七期才会停止的《东台湾研究丛书》
。我会在第十七、二十期读到绯苍生写的〈东台湾へ〉,在第六十六期读到台北三卷春
风写的〈临海道纵走记〉,在第八十一、八十三期读到柏蕃弥的〈太鲁阁入峡记〉。之
前,桥本白水自己早写过一篇〈东台游记〉,他描述在花莲停留时的感受:「诗人可以
从一根草看出自然的妙趣,从一朵花发现宇宙幽玄的真意,……但我非诗人,亦非文人
,遗憾无法以妙笔描绘天地间鲜活之事实。汪洋大海有浩波,渺茫苍穹无数光体罗列…
…皆造物者之幽趣也。这天地之幽趣即人生之幽趣……每次我见到东台景物,更加深此
感矣。峻峰,海涛,皆天地之幽趣。而传自太古的水籁山精,依然不停地流来流去。外
面虽有变化,但万物却古今一无增减,所谓不生不灭,不增不减……」在秋天的太鲁阁
,他遇见在深山中当警察的他的同村友人,两人相拥,遥想故乡年少嬉游之景,亦喜亦
愁。我知道後来我也会读到从新竹来的骆香林写的〈太鲁阁游记〉,这篇文章会被选入
中学国文课本,并且因宏伟的结构与铿锵的字句,被误为古人之作。我也会读到杨牧写
的〈俯视——立雾溪一九八三〉,读到陈列写的〈山中书〉、〈我的太鲁阁〉,甚至读
到我自己写的〈太鲁阁‧一九八九〉。绯苍生〈东台湾へ〉中将这样写:「……花莲港
厅三移民村中,听说以吉野村最富庶,它距离花莲港街约仅一里……村中的人种稻、甘
蔗或烟草,还有多种副业的生产,可以拿到花莲港街去卖。……吉野村有一见到就觉得
很美的直角街道,还有很小的神社及教会、青年会集会所、邮局、杂货店、烟草叶乾燥
所等。农夫们的家屋大多是纯日本式的建筑,有宽广的庭院,种着花草或果树;树下鸡
群咕咕找着饲料,……村外可见一望无垠的烟草田。……村中有想发明飞机的人,有想
发明自动割甘蔗叶的镰刀的人,也有制造香蕉乾成功的人……」我不知道这些发明家的
梦会不会实现,但我知道六十年後,生长在另一个移民村丰田的一位名叫吴鸣的客家青
年,将以笔为锄,在稿纸上再现他「丰饶的田园」:「来年孟秋白露,甘蔗长得更高大
浓密了,父亲说,要剥蔗叶甘蔗才会长得好。闷在蔗园里,斗笠前缘紮一块塑胶线网避
免锋利的蔗叶割伤,棉布手套因叶壳包裹蔗汁留滞的水而湿透,黏黏腻腻的好不难受。
剥下的蔗叶捆好载回家,堆在稻埕上,寒露後农事稍闲,就用这些蔗叶翻修家里的茅草
房子……」自动割甘蔗叶的镰刀似乎还未发明……
入船通通向船舶来到的花莲海滨。一九二五年,在南滨,吐着充满煤油味浓烟的宫
崎丸在离岸百余米的海上等着接货的小驳船缓缓靠近。花莲港还没有港口。你听到海浪
在歌唱,虚词母音,一如不远处传来的阿美族歌声。 Hoy-yan hi-yo-hin ho-i-yay
han hoy-yay hohi-yo-hin hoy-yay 。一八五七年,汉人三十余名,由噶玛兰移居花莲
溪口,建茅屋十五、六户,以耕以耨。他们在梦中听到歌声翻腾如海浪,溅湿新织的乡
愁。一八一二年,从宜兰来的李享、庄找,也听到这声音,他们以货物布疋折银五千两
百五十大元,向荳兰、薄薄、美楼、拔便、七脚川五社阿美族人购得「荒埔地」一块,
名曰「祈来」,即「奇莱」——阿美语「澳奇莱」之音转——阿美族自称其聚居之地为
「澳奇莱」,意为地极好。在契约上盖指印的有中介人巴弄,见证人曾仔夭,以及五社
的头目厨来、武力、末仔、龟力、高鹤。这「东至海,西至山,南至觅厘荖溪,北至豆
栏溪」的奇莱就是花莲。移垦的汉人们在岸边见溪水日夜奔注,与海浪冲击成萦回状,
遂惊呼「洄澜」。这是一个凝声音与形象於一体的名字:洄澜。花莲登陆在花莲海岸。
然而更早,当花莲还睡在辞典里部首的森林,大洪水已把跟厨来、武力说同样语言的兄
妹们的独木舟,从神话的海洋漂流到眼前的海岸。
与入船通垂直相交的两条街现在叫北滨街和海滨街。熟悉原住民音乐的作曲家林道
生,他的父亲林存本一九四O年带着家人从彰化迁到花莲,就住在这里。林存本在彰化
与赖和住处甚近,经常出入赖家。一九三O年代,在《台湾文艺》以及杨逵主编的《台
湾新文学》杂志上皆曾见其作品——带有虚无主义与颓废主义倾向。来到花莲後,除工
作外甚少外出,亦不见作品发表。一九四七年五月因脑溢血病逝。同年二二八形成的政
治气压,导致家人将其文稿、藏书全部烧毁,只留下极少数的残篇、札记,见证日据时
期台湾新文学与後山似无实有的瓜葛:「他的眼睛充满着说不出的恐怕。跟着他们的进
退旋转,他看着人脸上的人理,被兽慾赶走了。他晓得两个打仗的都忘记他在这里了。
他现在没有顾念他的人了。人的庄严和自制力都逃避到他这没用的身上,不敢露出脸来
。」「这才是他头一次晓得杀生的快乐,强杀弱的无耻快乐。他异常的高兴。这种杀生
的快乐一过,他立刻又回复神经,感觉到四周的寂静。」「他往前找路,把许多袋鼠搅
醒,四面逃窜。这地面上生物多得了不得。他心里奇怪,怎样寻常白天经过,一些生物
都看不见,但是到了现在夜里,各样事情都变换转来——生物竟这样的活泼发达。他觉
得这种境地从来没有到过,心里爽快甜蜜,异样舒服,细细去领会这自然的生趣。」
自然的生趣,宇宙的奥秘。一九一O年一月二十一日五级地震,花莲港厅舍焚毁。
一九一三年一月八日五级地震,余震一百一十五次。一九二O年六月五日五级地震,房
屋全毁二二七栋,半毁二七二栋,余震三十八次。一九二五年六月十四日五级地震,房
屋损毁三三九栋,前震三十四次,後震三十八次。一九五一年十一月二十五日连续五级
地震,房屋全毁二一五栋,半毁四六九栋,余震至十二月底共一O七次。一九九五年一
月二十四日,东京大学恒石幸正博士在日本地震学会研究发表会预言台湾东部将於三月
二十日发生芮氏地震仪规模五点六的地震。消息传来,小城居民人心惶惶,各级学校、
机关、团体纷纷举行震灾演习。恒石博士亲自飞来花莲参观指导。旅游业生意大受影响
,唯有一家宾馆推出「地震摇摇乐」套房大受欢迎。民众抢购「地震安全守则六十条」
贴纸,各种避震秘方纷纷出笼,其中流传最广的是吃汤圆,而且必须吃七粒。热心人士
大声疾呼全国同胞一致吃汤圆,以「团结的心」、「黏黏的爱」黏住即将晃动的两大板
块。具有特异功能的花莲市民林期国更发挥爱国精神,反驳日方预测,预言三月二十日
地震将发生在东京,并且震垮三十层的高楼。
如果我站在一九九七年,站在一场将秋日的树影倾斜了的有感地震发生後的第二天
,和我新教的国一学生一起远足,我们将走下花岗山,穿过本来是木造,後来改建成水
泥又改建成钢架并且易名为菁华桥的朝日桥,到达早晨的米仑山公园。我们将看到杨牧
和他高中同学一起留影过、由神社改建而成的忠烈祠,登上台阶,走向我和我的女儿一
起坐过的旋转木马。在一块搭盖着铁皮屋顶的水泥地上,我们将看到米高梅社交舞俱乐
部的社员们,双双对对,婆娑起舞。他们大多是老人,另有几个中年女子。他们穿着极
乾净之衣服,极年轻之心情,优雅回步,静静沈思。探戈,华尔滋,勃鲁斯。我看到两
位女士双颊紧依,相拥慢舞。她们一定认识很久了,一定相爱很久了。旁边一位身材颀
长的阿美族妇女,正热切地跟她的舞伴学习新舞步。我看到退休的地方报摄影记者,他
腼腆地伸出右手,拥着新认识的女舞伴,彷佛轻轻贴着时间的快门。我看到二十年前在
大三元上班的男子,伸出双臂,抱虚空独舞。他一定在回转时重新揽住了弃他而去的她
的腰,一定在俯身时触及她的眼,她的唇。他空虚的两手拥抱了一切。回旋,回旋,时
间的舞圈愈围愈大。我看到被孩子们讪笑的疯女人「捧锡锅」与「阿毛鬃仔」也加入舞
蹈,自杀多次的 Cafe 泰雅的万里子君,黑猫茶室爱唱〈温泉乡的吉他〉的艳红,悉索
米旗手许仔,铁匠木山,雄猫姬姬,棒球队长……他们全都在那里。
穿过我的花莲港街地图,在时间中旅行的音乐溪流,没有标题,一如海浪的歌唱,
没有歌词,没有意义——或者即使有,一切歌词、名字,一切人物、事件,都只是音符
的附质:虚词母音。
--
我是健钟 :)
--
Once you've come to be part of this particular partch,
you'll never love another.
Like loving a woman with a broken nose,
you may well find lovelier lovelies.
But never a lovely so real.
~America.Nelson Algr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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