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dino2 (何故忠言总是逆耳)
看板novel
标题[转录] 不朽者-张系国
时间Sun Aug 21 14:23:28 2005
一 塔顶的男人
水塔约有十五公尺高。男人站在塔顶,手持一方白布,与塔下的人对峙着。水塔
四周围满了看热闹的人。一位警员想爬上去,塔顶的男人作势欲跳。刚爬上梯子
的警员,又赶紧退回来。
下午三时左右,原来乌云密布的天空,落下毛毛细雨来。围观的人见塔顶毫无动
静,散去大半。瘦削的男人站在圆形塔顶的边缘,将白布围在腰际,不时用手拭
去脸上的雨水。塔下的警员轮流拿着手提扩音器对他喊话,脖子仰望得酸了,就
将扩音器交给另外一个人。四点多钟,附近的学校放学了,水塔四周又重新围满
了人,警员也喊话得更起劲些。塔顶的男人把里在腰际的白布解下来,双手持着
,让众人清楚看见上面写的「主持正义」四个大字。
五点半钟,一辆宾士四五○轿车驶出厂房大门,车里的女人看见水塔旁蚁聚的人
群和塔顶男人手持的白布,不禁咦了一声。身旁的男人紧皱眉头,猛按喇叭。好
一会,总算有位警员走过来,将路上的学生赶开。车子转上大路,车里的女人回
头从车窗望去。那瘦削的男人站在塔顶努力挥动着白布,彷佛被困在荒岛遇难的
船员,企图吸引人们的注意力。但驾驶座的男人一迳专心的开车,塔顶的那人,
不一会就被他们远远地抛在後面。
塔顶的男人继续站到黄昏。雨停了,围观的人又换了一批,中学生的稚脸,变成
了晚饭後出来散布纳凉者充满倦容的脸。一辆警车,不知何时载来那人的妻子和
三个小孩。孩子们悲呼父亲,妻子哭喊丈夫的名字。塔顶的男人犹豫了,终於收
藏起那块白布,慢慢从梯子爬下来。有记者过来问话,替他拍照。失望的人群不
久即散去。当夜晚降临时,水塔旁已空无一人。
二 塔里的女人
那人竟还没有来。王小玲焦躁的从旅馆七楼房间的窗口望出去。路灯一盏盏点燃
,下班的拥挤时间早已过了,这次的藉口又是甚麽呢?她抚摸着裸露的双臂;过
分充足的冷气,吹得她浑身冰凉。只有她这样的傻子,才会死心塌地等候他。每
次打电话给他,还要替他着想,算准他家里人不在的时候才打过去。他是有身分
的人,办公室的电话几重女秘书守卫着,将他层层包围得水泄不通。她从未去过
他那里找他,她还不至於这般没志气。仅有一次,她竭尽所能替他服务後,他突
然说,明天我们那儿有个演讲会,某某也会来,你不是一直想见见他麽?她漫应
着,第二天到底没去。她傻,可是并不笨。她要他觉得全然没有心理负担。他想
做甚麽,必须是他自动自发的决定。三十四岁的女人,不能要求甚麽,纵然她绝
非心甘情愿。电话铃响了,吓了王小玲一跳。她迟疑了一会,才拿起电话。是他
打来的,她忙问:
「你在哪里?」
「就在楼下。我立刻上来。」
沉稳的声音。她就爱听他讲话,男人的声音应该是这样。他做甚麽事情都不慌不
忙,包括做那件事。妹妹第一次见到他,回来就说,这人有官相,天生的好命。
她也承认他命好,一切得来全不费工夫。当然从教师会馆那夜起,都是她自愿。
她知道他不会离开他太太。但既然决心跟他在一起,就绝不後悔,後悔是没有意
义的;该後悔的事情,几箩筐也装不完。和仁杰分手,有两年之久,她每晚睡不
安稳,梦中都会惊醒。那时小杰还小,她半夜起来,就坐在孩子的床边,轻轻抚
摸小杰的脸,捏捏他的胖手,一根根拨弄孩子粗短的小手指。该流的眼泪,那两
年都流尽了。奇怪的是,现在回忆起来,那些不眠夜倒带来甜蜜温馨的感觉。许
是因为那是她和小杰两人相依为命,处得最好的时刻?房门轻响了两下。她忙开
门,他装着不认识她,踱到走廊尽处,再慢慢走回来,到门边才灵巧的闪进来。
他小心谨慎的性格,有时简直逼得她发疯,再没有见过比他更会保护自已的男人
。可是到底他还是来了。她投入他的怀抱里,听见他在自已耳边喃喃说:
「小玲,好想你。」
「想我,想我还会迟到!」
他忙着吻她。她本来打算好好质问他一番,想想,决定还是等会再跟他算账。她
知晓他的脾气,这时节绝不能拂逆他的意思。她躺在床上,看他从容不迫脱下西
装,解开领带,没来由的又想起电影里那糊涂侦探,忙乱中无论如何也解不开领
带的尴尬情景。
「笑什麽?」
「没什麽,不是笑你。」
他伏在她身上时,颈间金项链的福字,就在她脸上摩擦着。他说是祖传的祥物,
她总怀疑是他家里人送的。黄澄澄的福字在她眼前示威般左右晃动,她不甘示弱
抚摸着他两胁及多肉的肩膀。她喜欢抚摸他,但他进去时她并没有什麽感觉。脸
上晃动的福字,倒产生催眠的效果。她觉得头晕,闭上眼睛,任由他有规律的上
下运动。他一贯能坚持许久,她常怀疑他家里人是怎样夜夜承受着。然而她还是
呻吟了,她知道他最爱听她的浪语。并不完全是作假:她喜欢他靠近的感觉,她
喜欢为他拭去宽阔的背上的汗珠-有男人在身旁真好。她全心全意张开自已,接
受了他。
她拥着被,看他又一件件穿戴整齐。从前他这样做,她总会感觉屈辱,好像被当
成妓女。他却辩说没有躺在床上聊天的习惯,後来她明白是他保护自已的手段。
她也不能不承认,他穿上衣服比较好看。妹妹说得不错,这人天生就有官相。她
喜欢看他斜倚在沙发上沉思的神情,难怪杂志社里的女职员都迷他。她不大能弄
清楚对他的感觉。人入中年,加价值常比本人更重要。她不否认崇拜他的地位,
人长得也体面。还有什麽呢?最初是有感觉的。第一次是她诱惑他,事後觉得好
丢脸。半年过去,那种感觉逐渐消失。每次都苦苦等待他,等待他施舍般出现。
她发誓绝不後悔。但如果他肯为她多牺牲点什麽,她就真的永不会後悔了。
他坐在沙发上,眼睛半睁半闭,呼吸均匀;她赤裸着身子,从他面前走进浴房时
,他也只略瞄了一眼。她扭开热水龙头,冲走千万个他的後裔。应该有无数声惨
号的,但是她只听到哗哗水声。她凝视着镜中的自己,四肢太粗,小腹的赘肉更
是致命伤,幸亏脸上还不大显得出岁月的痕迹。她重新抹上浅紫色的眼膏。那双
大眼睛,曾风靡过多少惨绿少年?
「等会去哪里吃饭?不急着回去吧?」
那人在外面固噜了一声。王小玲听不真切,对镜中人张大嘴巴,仔细涂上另一层
口红。镜中人歪扭的嘴形,似乎正对她辛酸的微笑。
三 楼上的男人
王小芸听到阳台上有人唤她,拿钥匙开门的手不由得略缓了缓。
「辛蒂,辛蒂!」那人说「辛蒂,我等你一整天了。我们谈谈好不好?」
「不要叫嚷。」王小芸最气他站在阳台上大呼小叫,但是又不能不理他。「鲍勃
,我跟你说过多少次,我怎麽生活是我的事情,你不能干预。」
「我不会干预你的生活。」楼上的男人央求道:「辛蒂,我就要回美国去了。我
们谈谈好不好?」
「你要回去?真的要回去?」
「真的,机票都订好了。」楼上的男人说:「辛蒂,我们谈谈好不好?」
王小芸考虑了一下,姐姐还没有回来,是和鲍勃谈判的好时机。她进了客厅,换
上拖鞋,打开唱机。蔡琴用心唱的时候真是令人心疼。鲍勃留短髭的长脸出现在
门口。他只穿汗衫短裤,露出呈粉红色的手臂和大腿。脚下居然是双木屐。王小
芸嫌恶的打量这年轻的美国人。在密窝集时,至少他永远西装笔挺,没想到来台
北六个月,会变成这个模样。她对他从来没有好颜色,现在也不打算帮他的忙,
松开长发盘膝坐在沙发上,等待他说话。鲍勃静静站在客厅中央,似乎陶醉在蔡
琴甜美的歌声里。王小芸终於忍耐不住,说:
「什麽时候走?」
「下星期一就回去。」
「保险公司还要你?」
「我打电报去,他们没有回。」鲍勃注视着宽大多茧的手掌说:「他们不要我,
我就另外找事。我知道好几家电脑公司要来台湾设厂,想去试试看,要求他们再
派我到远东来。」
王小芸不说话,鲍勃也没得话讲。这件事不知怎的竟变成没完没了。都怪姐姐不
好。本来鲍勃假期用完,钱也花光,就非得回去不可。偏偏姐姐好心,让他借住
楼上的空房,又帮他找到两位女学生补习英文,助长了鲍勃死缠到底的决心。她
这辈子从来没有碰到过这麽不识相的男人。在密窝集时和他来往,纯粹只是为了
好玩。她去电脑补习班上课,鲍勃在里面兼课,就此认得了。从开始起他就和电
脑般枯燥无趣,唯一比电脑强的地方是他的英文造诣还不着。那时她在写硕士报
告,正好用得着他。回台湾前,鲍勃郑重其事,请她到希尔顿吃大餐。王小芸随
口邀他到台北来玩,想不到他竟当了真,把历年累积的假期都用掉。开始时王小
芸还颇高兴,尽心招待鲍勃,也藉此气气小郑。三个星期过完,鲍勃未经她同意
就自动留下来,仍然每天到她家走动;钱用光了,就由大旅馆搬到中旅馆,再由
中旅馆搬到小旅馆,最後由小旅馆搬到她们家楼上的空房。不管王小芸怎麽暗示
,他就是不走。前晚他又来纠缠,她实在火了,老实不客气,对他说楼上的房间
要另外出租给别人,鲍勃才脸色发白的匆匆离去。王小芸自知过分伤他,也不敢
告诉姐姐。但这招终於奏效了。她有点怜悯垂头丧气的鲍勃,倒是鲍勃自个儿笑
起来,说:
「告诉你,辛蒂,我把鬼赶走了。」
「什麽鬼?」
「楼上的鬼,洋鬼子替你赶走中国鬼,哈哈。」
鲍勃刚搬进楼上,她故意告诉他那是间鬼屋。自从爸过世,的确没有人住过那间
房。有一回妈几乎将空屋租掉。是位国中教员,头顶全秃光,连眉毛都只剩下稀
疏的几根。晚上刚搬进去,第二天一早就吓得搬走,说半夜在天窗上看见一只巨
大的灰狐狸,追出去就不见了。妈吵不过秃老头,把定金退还给他,从此那间房
一直空着。鲍勃住进去,闲极无聊,每天叮叮咚咚帮她们修房子,钉好书架,又
上楼顶修鸽筑,引来一大群野孩子看洋人造屋。後来他和补习英文的两名女学生
中的一位要好了,才不再客串木匠。他每次请女孩子出去,回来一定老实报告姐
姐,姐姐也一定如实转告她。她很气鲍勃用这方法激她,更气姐姐幸灾乐祸。
「鲍勃也可怜。」姐姐总是说:「他不喜欢那女孩,她却死缠住鲍勃不放。」
「跟我没有关系,我早就看穿了他。有人喜欢他,我才高兴呢。」
但是鲍勃和女学生分手时,王小芸并没有特别不高兴。另外一位女学生早已不来
,鲍勃丧失了最後一名顾客,就把楼顶的花棚也修好了,作为他对王家最後的献
礼,证明他五个月毕竟没有白住。
如果他真要走的话,倒该对他好一点。王小芸心里虽然这麽想,仍然不愿说什麽
。年轻的业余木匠从短裤口袋里掏出一枚戒指,谦卑的献到她面前。
「辛蒂,这是给你的小礼物。」
「我不能戴你的戒指。」
她想起下午另一位试图献上礼物的崇拜者,唇间不禁掠过一丝微笑。男人都是一
样。电脑技师笨拙的站在沙发旁边,不知道该说什麽。她心软下来,对他伸出双
臂。
「我才不要你的戒指,留着给你未来的妻子吧。」
四 楼下的女人
她们姐妹俩从小就喜欢躺在床上谈心。她们几乎无话不谈,包括各自生命中的男
人。虽然差了六岁,早熟的妹妹却比姐姐先交上男朋友。那时王小玲刚进大学,
王小芸才念初二。幼年丧父的姐妹俩,很早就发展出独特的依赖关系。母亲不在
家时,妹妹就跑到姐姐床上来,两人依偎着入睡。王小芸丧失童贞的那夜,她颤
抖着钻入王小玲的被窝,紧搂住姐姐。两人都哭了,一个是因为恐惧与悔恨,一
个则是由於莫名的激动与嫉妒。
取走王小芸童贞的男人,十年後和她重逢,居然为她离婚。後来女方的长兄还雇
了流氓,打断男人两根肋骨。这故事是王小芸到美国探望王小玲,躺在她床上,
当笑话讲给姐姐听的。王小玲确信妹妹并无报复的念头,正如她从未想到对仁杰
报复一样。
那晚仁杰到女生公寓来找她,原在王小玲意料之内。柏克莱的中国留学生不下数
百人,王小玲看得上眼的没有几个,并不包括这矮小的广东人。台湾来的男孩子
都知道她是联考女状元,敢追她的也永远带着敬畏的眼神,供奉女神般侍候她。
台湾来的女孩子嫉妒她得要死,她也懒得同她们打交道,常来往的倒是一群香港
女孩,有时和她们一起出去看电影,就这样认得了仁杰。几位香港女生对他有意
思,大约是看上他家在香港有厂,南洋有店。仁杰周旋在几个女孩之间,颇为得
意,但王小玲知道他真正用心何在。那晚大夥儿去学生活动中心打保龄球,王小
玲托词要赶报告,先回住处。她知道他会上楼来找她,他果然来了。她也知道他
会做什麽,他果然做了。
为什麽初夜会选择仁杰,王小玲自已也说不上。也许因为知道他会玩,这方面有
经验。也许因为他是从香港来的,平常又不大和那些嘴坏的台湾学生来往。妹妹
在谈心时告诉过她许多事,出国後她自已又看了不少书,早就不相信贞操这回事
。真正吃惊的倒是仁杰。虽然她明白告诉他完全不必负责,他却默默无言走了。
第二天大清早,仁杰就来找她,正式向她求婚。
同意嫁给仁杰是她一生所犯下最大的错误。结婚後第一次吵架,仁杰就把内心的
不满全都讲出来。王小玲气得浑身发抖,万万没有想到她一个女状元,委身下嫁
只有硕士学位的他,反而被他认为是自已处心积虑布下陷阱。双方都後悔的婚姻
,居然也维持了七年。一直到她确定仁杰在香港有女人後,才下决心离开他。
「你怎麽说呢?」
「当然说Bon Voyage了,他肯走真是谢天谢地。」
「鲍勃也可慢,我们该好好替他饯行。」
「嗯,是该替他送行。」王小芸轻轻抚摸姐姐的脸。「怎麽,又哭了?」
王小玲疲倦的躺下来。妹妹说:「蓝齐是只猪。他配不上你,姐。」
卅四岁的女人,不能再要求什麽。她合上眼,妹妹温柔的替她揉着肩膀。
「小郑的太太明早去日本,他要我陪他到礁溪玩几天。」
「鲍勃呢?」
「你替我送他好不好?」停一会,王小芸自言自语说:「真奇怪,碰来碰去,怎
麽遇到的都是结了婚的男人。」
妹妹也都廿八了!王小玲突然气愤起来,好恨这个糊涂妹妹。
「你根本不该回来做小郑的助理。几次三番要你去洛杉矶,你还是走了呢。」
「妈才不需要我们呢,她有她的家。」王小芸笑笑,「小郑下午还发誓说要跟太
太离婚。後来水厂里有个被解雇的工人,爬上水塔企图自杀,一闹他便什麽都忘
了。」
「小郑的厂无理解雇工人的事,我们的杂志也在追踪。商人就是这样薄情。」
「读书人更坏,」妹妹说:「脑袋里想的多,藉口就更多。你看看吧,我有把握
要小郑为我离婚。」
王小玲想到蓝齐,她可不能这样夸口。妹妹温热的胴体偎依着她。她突然觉得应
该打电话给蓝齐,让他紧张一番。他总该付出点代价。虽然当初一切都是她自愿
,天底下毕竟没有这麽便宜的事。
五 成功的男人
蓝齐堂堂坐在长桌正中央,镁光灯在他四周闪烁,照耀得他的方脸更显白净。王
小玲坐在後排的人堆里,并不特别注意聆听蓝齐讲话。熟悉了男人的身体後,便
不会再对他那些义正辞严的话题感到兴趣。几位初出道的年轻女记者挤在第一排
,用心记录。王小玲怀疑她们真正在想什麽。是否像自已一样,在考虑怎麽才能
吸引住那位口若悬河的男人?他的确穿上衣服比较好看。王小玲用手扇去飘来的
白烟。隔座的男士立即低声道歉,将手中的烟捻熄。是家大报的老资格记者,不
然也不敢在记者招待会上吸烟。王小玲听到蓝齐在说:
「……我们所追求的,是长远的目标和终极的理想。每个人活着,都为追求点什
麽。个人该有个人的理想,社会也该有社会的理想。理想是什麽?理想就是对未
来的憧憬,对自我的要求,对不朽的执着……」
「空洞无物!」隔壁的记者凑过来低声说:「蓝齐最近讲话都是这一套,真吃他
不消。」
王小玲不自觉点点头。但是她实在喜欢看他讲话的神情。他真够稳。昨晚打电话
到他家,他也毫不紧张,似乎早就料到她会这麽做。听到他的声音,她的气就消
了,不该难为他的。挂上电话,她却又不免大哭一场。他说得不错,每个人活着
,都为追求点什麽,他可知道她追求的是什麽?他可在乎她追求的是什麽?
电影里的糊涂侦探有一次逃避敌人的追赶,站在路旁,摆出和情人拥抱的姿态。
等到追兵过了,他转过身,观众才看清楚他拥抱的是他自已的衣袖。她有次笑着
讲给他听这个故事,他故意装做不懂。
「为什麽把我比成笨侦探?」
「因为你从来没有真正爱过我,你更爱你自已。」
「傻瓜,我当然爱你。」
她继续调侃他,他却真正生气了。此後她便不敢随便取笑他。但她想到他时,常
会联想到那糊涂侦探。可能因为他太严肃了,连做那事时也是严肃的。也许他一
出生就是这样,小小的国字脸一本正经?她越是觉得他严肃得有趣,反而越是喜
欢他。什麽时候他才会轻松一下?她第一次见到他,也是在记者招待会上,听他
一本正经的训话,在脑海里替他一件件把衣服剥去。她喜欢玩这个游戏,把男人
还原成原形。妹妹说她有轻微的虐待狂。她知道她没有,她只是喜欢看那些衣冠
楚楚的男人,突然变成赤身露体,仍然毫无所觉的在众人面前走来走去……
记者招待会结束後,蓝齐仍然被一群女记者围住。王小玲和几位杂志社的主编站
在另一角聊天。「生力军」总算垮了;洪醒夫等人又在申请登记两个新的杂志;
「好望角」炮轰五部会,炮火殃及蓝齐。中了流弹的那人,正微笑着朝门外走。
他终於偷偷望了她一眼,彷佛对她微微点头。他对任何人都是彬彬有礼,没有人
会怀疑什麽,而一次秘密约会却在酝酿。明天他准来吗?
王小玲感到一阵焦虑。明天下午,还有廿四小时呢!
六 失败的女人
蓝齐努力不显露出厌烦的神情,耐心聆听王小玲娓娓叙述。女人都是一样,迟早
要对他讲述一生的故事,为自已的行为辩解。开始时常是半真半假的小小谎言,
到变成有血有泪和盘托出时,他们之间的关系就发展到危险阶段,必须警惕了。
他自知是猎者也是猎物。情场的狩猎开始时尽管新鲜剌激,最後收场总是无比艰
难;即使他再有经验,也不能次次全师而退。
王小玲语气平淡的讲述她和前夫的往事。蓝齐站在她身後,欣赏她的背影。虽然
已过三十,她仍然是风姿绝顶出色的女人。多少年前,他就听过她的名字。她是
女状元,才貌双全,在学校里锋头极健。同寝室的老郭和小吴都追过她,他倒不
曾动心过。那时他只是个穷学生,除了念书,就是忙着兼家教赚钱。现在当然一
切都不同了。中年男人的成熟、稳健、练达,靠晨跑维持始终不发福的身材使他
成为中年女性的宠儿。他不是傻子,他知道他绝非她们梦寐以求的白马王子,但
她们却甘愿将他想像成十全十美的浪漫情人。他做人一向小心谨慎,嘴巴从不乱
讲,更令女性放心。也就是由於他谨慎的性格,使他在前晚王小玲突然打电话到
他家之後,就暗自下定决心,该是分手的时候了。
「小杰三岁时,我怀了第二胎,」王小玲犹在述说:「仁杰却在我刚怀孕後不久
,突然去了香港,正式和那女人同居。他根本不理我们母子,写信打电报去都不
回,打电话去就说不在家,我没有办法,决心把孩子拿掉。」
「那时我们住在纽约,我连一个朋友都没有,也没有钱。我把小杰寄放在邻居家
,到城中心医生那里去动手术,然後自已挣扎着坐地下火车回家。那天火车恰好
很挤,我站了一路,好几次都快晕过去了,旁边的人都不肯扶我一把。我到邻居
家接了小杰,抱着他回家,一进门就摔了一跤。小杰头摔破了,哇哇大哭。我抱
着他,母子两人哭成一团。你真不能想像,那时我有多麽痛苦。」
「真可怜。」蓝齐俯身向前,吻去王小玲脸上的泪水。她乘机搂住他,隔了一会
才放开他,继续说下去。
「半年後仁杰终於回来了。我没有等他开口,就自动提议离婚。除了要求小杰归
我,什麽赡养费,我都一文不要。那时我已经决心要回来。你不知道,我每次做
恶梦,都会梦见自已在纽约的地下火车里,痛得冷汗直冒,旁边的人却看着我冷
笑。我今生今世,再也不要去那种地方,再也不要去!」
蓝齐忍不住又吻她。她梨花带雨的模样特别好看,脸色泛红,显得楚楚动人。他
记起第一次在教师会馆,她换上黑绸内衣,衬着雪白的肌肤,挑逗的凝睇脉脉。
他再不会忘记这一幕,可惜情缘已了。他还会遇见别的女人,她也还会遇见别的
男人,剩下的只有回忆而已。他开始为自已伤感起来。他遇到的女人多了,有的
美丽而虚伪,有的老练而轻浮,眼前这女人却真正爱上了他。他永远不明白为什
麽女人会爱他,也许她们看出连他自已都不知道的优点,也许她们爱的仍只是自
已的幻影。他其实并不值得爱,他也就这样大声说出来。
女人微微惊讶的低下头,似乎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勉强笑了两声,抬起头来
。
「抱歉,跟你讲这些不愉快的往事。其实也没有什麽,过去的就过去了。小杰和
我,现在也不都活得好好的。读过张爱玲的红玫瑰与白玫瑰吗?她说得对,女人
年轻初入社会的时候,碰来碰去无非都是些男人,後来总还有些别的什麽,总还
有些别的什麽。」
「小玲,」他想说些什麽,一下又想不起来。
「抱歉,忘记你不读小说的了。不读小说,不听音乐,不看电影。你知道为什麽
我愿意跟你在一起?因为我觉得你活得实在太无聊了。昨天记者招待会上,你还
敢大谈什麽长远的目标,不朽的理想。你说,你的理想是什麽?」
他脸红了,她却说:
「傻瓜,再亲我一下。」
蓝齐依言做了,他突然轻松下来,这样半真半假的打情骂俏,是他所熟悉的。他
不能不感激王小玲善解人意,替他避免了尴尬的摊牌。也许他们还可以维持原来
的关系?但如果她又不甘心於低荡,再度提昇冲突的层次呢?还是这样分手比较
好。他有点举棋不定,终於决定将这问题留待以後再说。她真正爱他的话,也许
一切都不成问题。她毕竟是绝顶聪明的女人。
七 失败的男人
王小玲走进巷口,老远就看见年轻的电脑技师站在家门口前等她。她暗自叹口气
,经过下午的那一场,她实在精疲力竭,再没心情应付这痴情的美国人。但是妹
妹已经跟小郑去了礁溪,她无论如何也得替妹妹招待鲍勃。
「鲍勃,听说你要走了?」
「明天下午的飞机,辛蒂呢?我找她两天都找不到。」
鲍勃神情沮丧,王小玲不免同情他的遭遇。
「我请你去吃晚饭,替你饯行吧。」
红海盗餐厅里只有两桌客人,王小玲和鲍勃拣了角落里的一张桌子坐下。自号武
松的矮胖法国老板忙着写些什麽,唯一的女招待在旁专心观看。鲍勃注视着宽厚
的手掌,彷佛要哭出来。
「我知道辛蒂不想见我。你知道,我绝不会要求什麽,她要我走,我就走。可是
她连最後一晚都不肯同我在一起,实在令我难过,比被公司解雇还令我难过。」
「你回密窝集,没有工作怎麽办?」
「我这一行找事并不难。实在找不到事,我还可以当木匠,替别人打零工。」
鲍勃天生就是干木匠的料,他的手比谁都灵巧。王小玲想起他才修好的花棚,替
小杰做的木马。小杰佩服得鲍勃不得了,每次回来,就忙着上楼看鲍勃工作。
「你走後,小杰可要想你了。」
「对了,我还替他做了一个木头的魔术方堆,请你带给小杰。」鲍勃用手比着魔
术方块的大小。「这麽大,他的同学一定都会羡慕的。」
鲍勃还是个大孩子,难怪妹妹不喜欢他。其实小郑也不是妹妹真正喜欢的类型,
但妹妹拿定主意要逮住小郑,正如她拿定主意要逮住蓝齐一样。她不免又想起下
午的一幕:他几乎就准备分手,自私的男人啊。她早就知道他是这样子,为什麽
还喜欢他呢?她不是肯轻易承认失败的人,即使明知道是场打不赢的战争。仁杰
以前就狠狠骂过她,说她死拖住他不放。到底她还是放手了,却被拖得遍体鳞伤
。卅四岁的女人,不能再要求什麽,她能够继续和蓝齐混多久呢?
「席拉,我很感激你对我这麽好。」年轻的电脑技师正在说:「我知道,我是完
全失败了。我一无是处,难怪辛蒂不喜欢我。」
「不要这麽想。」王小玲言不由衷的安慰鲍勃。「你现在当然很难过,再隔一段
时间,你就会忘记辛蒂。你有你自已的生活,对不对?」
「不,我不会忘记辛蒂,」鲍勃绝望的宣布。「我永远不会忘记她!」
法国武松亲自过来招呼他们点菜,王小玲只点了个洋葱汤,她毫无胃口。假如蓝
齐能有鲍勃一半热情就好了,但蓝齐是典型的已婚中国男人,她能够把他怎麽办
?
「我会回来,席拉,我必再来。」
王小玲瞠目望着失败的男人,後者垂着头,嘴里喃喃念着。永远究竟是多久呢?
好在还有十几小时,鲍勃就走了。那时妹妹正和小郑从礁溪坐火车回来,而小郑
的太太正从东京坐飞机到台北,蓝齐正随着考察团去高雄,她则坐在社里撰写采
访蓝齐的文章……永远究竟是多久呢?
八 成功的女人
妹妹回家已是深夜,王小玲迷迷糊糊醒转过来,听到客厅里传来余天的歌声。她
走出卧房,妹妹斜躺在沙发上,轻声跟随余天哼着;化粧箱和两只皮箱,摆在客
厅正中央。
「鲍勃走了。」王小玲在妹妹身旁坐下。「他说他会再回来看你。」
「走了也好,你送他没有?」
「前晚请他吃饭。小郑怎麽样?」
「没有怎麽样。」妹妹说:「他太太知道了,提早回来,在车站等我们。你真该
看小郑那一刻的表情,这样闹开了也好,否则还不知道拖到什麽时候才摊牌呢。
」
王小玲注意到妹妹眼中噙住的泪水,她轻轻抚摸妹妹的长发。
「去找,在洛杉矶住一阵吧。我也想出去跑跑。我们一齐去好不好?」
「没有关系,过两天就好了。」妹妹擦去眼角的泪水,勉强笑道:「人算不如天
算,还以为这次成功了。在礁溪他答允带我去欧洲,什麽都答应了。」
「不要想他,本来我就觉得小郑不配你。」
「蓝齐也不配你。」妹妹说:「怎麽搞的,我们老是为不值得的男人费尽心机,
杂志社你走得开吗?」
「没有什麽走不开的,明早我就去请假,早点睡吧。」
她们结果并没有立刻就寝。王小玲为妹妹煮了酒酿鸡蛋,吃完消夜,两人的睡意
全消,静坐在客厅里聆听外面的雨声。落在阳台上的雨点忽大忽小,偶尔有汽车
从巷子里驶过,王小玲便看见长窗毛玻璃上面蠕动的水珠。
「礁溪也下雨吗?」
「不知道,在旅社里住了两天,没有出去过。」妹妹喟叹着说:「真伺候他够了
,也不晓得为什麽要这样糟蹋自已。」停了一会,妹妹轻声说:「有时候好想爸
。你会不会想他?」
「嗯。」
「他到底长得怎麽样?是不是像照片里那样英俊?」
「比照片还潇洒。」王小玲抚摸着妹妹的头发。妹妹几乎等於没有见过爸,从小
就喜欢问她这个问题,她也永远同样的回答。「妈说爸是她所见过最潇洒的男人
。」
「奇怪,现在就找不到这样的男人耶,可能男人还是穿军装比较好看。」妹妹抱
着椅垫,认真说:「姐,你会不会觉得,这几年我们碰到的男人,无论干哪一行
的,都带有几分邪气?」
「是你自已心理作用吧。」
「是真的。我一直以为小郑与众不同,有男子气概。今天他太太在车站等我们,
我看他那个样子,突然觉得他好邪,反而替他太太感到难过。真的,现在即使他
来求我,我也不一定肯嫁给他。」
雨这时落得更大了。王小玲打开长窗,雨丝飘进来,对街的路面一片蓝花花的水
光。
父亲,我们挚爱的父亲,你永远是我们的英雄,你永远活在我们心中。为什麽你
不保护我们?为什麽你任我们沉沦?父亲,我们挚爱的父亲。照片里的你身後是
蓝天白云,阳光普照。你也经历过这样的雨夜麽?你也经历过无垠的黑暗麽?
「姐,你真的想去找妈?」
「你不想去?」
「见到那个姓梅的,你肯叫他爸爸?我看他的照片就觉得讨厌。」
「本人也许比照片好看,有人就是不上照。」
「才不会呢。真是老糊涂了,姓梅的哪一点比得上爸爸?这麽大把年纪还要再嫁
,我不可能会原谅她。」
我应该把小杰接回来住,王小玲想。过正常人的生活,好好尽母亲的本分,做个
成功的职业妇女。但是我宁可躺在他怀里,我需要人照顾我亲我疼我爱我。爱情
并没有什麽可耻,慾念并没有什麽可耻,至少我没有欺骗他。他欺骗我也没有关
系,只要他不看轻我,只要他对我稍微好一点……
「姐,别哭了。」
妹妹依偎着她,整个人冰凉,她不由得紧搂住妹妹。
「进去吧,别冻着了。」
「姐,你也别着凉。」
窗外仍然淅沥淅沥落着雨,小杰晚上会盖好被吗?明天一定要把他接回来,明天
一定要去接小杰。
九 楼下的男人
小杰穿挺的乐队制服,气宇轩昂站在台上,专心注意指挥老师的手势。虽然台上
满满站了三排人,王小玲只看见小杰。孩子长得真帅,就是嘴唇稍薄,像他爸爸
。都十一岁了,也不知道什麽时候变成这副小大人模样。前几年还肯让她亲亲,
现在连搂他一把都会臊红了脸拚命挣脱开来。小杰在亲戚家住了两年,王小玲感
觉得到孩子逐渐和她疏远。前一阵子鲍勃还在的时候,小杰一回家就兴冲冲往楼
上跑,要鲍勃替他锯这个钉那个。昨天把他接回来,小杰发现鲍勃走了,有大半
天沉着脸生闷气,王小玲怎麽哄也哄不好。孩子发脾气时薄薄的嘴唇发白,那模
样更像极了一个人。一直到今早要去学校参加恳亲会前,他还在闹情绪。王小玲
最恨看小杰生气的样子,又不知道该怎麽说他。幸亏郑立功出现,替她解了围。
郑立功捧来一大束红玫瑰,一副负荆请罪的神情。王小玲老实告诉他,妹妹不想
再见到他;郑立功仍旧笑嘻嘻的,主动要求送王小玲和小杰去学校,又答允下午
带小杰去看「星际大战」。王小玲晓得郑立功存心戴罪立功,也乐得让他献殷勤
。
台上的小乐队表演一完一曲,郑立功拚命鼓掌,对王小玲说:
「玲姐,小杰的小提琴越来越好,的确很有天分。」
「像他爸爸,」王小玲说:「可惜粗心大意、不求上进,也像他爸爸。」
「玲姐,你这是连我也骂进去了。」郑立功笑道:「玲姐,男人都难免粗心大意
。像这次的事,都是因为我计画不周,难怪小芸生气。早知如此,就自已开车去
礁溪,也不至於在火车站当众出丑,都是我的错。小芸三天不上班,我简直什麽
都不能做。我现在才知道,她对於我真是太重要了。玲姐,我绝不敢再要求什麽
,只求他气消後回来上班。」又叹道:「我最近也是流年不利。上星期有位工人
被解雇,爬上水塔大闹,昨天又服毒自杀,报上都骂我们厂苛待员工。一波未平
,一波又起,我真够倒楣了。」
台上的小杰拿起小提琴,侧着脸,调整弓弦。王小玲怜爱的望着孩子,嘴里说:
「你真爱她,为什麽不离婚。」
「我一定会离婚的,这是迟早的事。玲姐,我……你是过来人,应该晓得我的苦
处。不幸福的婚姻,真如枷锁一样……」
台上又开始演奏。王小玲咀嚼着身旁男人的话。他也是不肯吃半点亏的人,能这
样说算是难得,或许妹妹真正逮住他了。火车站的一场遭遇战,失败的或许并不
是妹妹这一方。郑立功的太太现在又在做什麽呢?三年前,她也经历过同样的一
场苦战,她甚至不知道该同情哪一方。这是场最古老的战争,也永远没有真正的
胜利者。人为爱而战,却为恨而死。那永远不变的,又究竟是什麽呢?
「玲姐,」郑立功轻声说:「替我劝劝小芸,先回来上班,一切问题我都可以想
法解决。」
「你太太知道你们还在一起,不会再闹?」
「我会想办法。一切问题,我都可以想办法解决。」
「我妹妹不能永远当你的情妇。」
「我知道,」郑立功恳切的说:「给我点时间,我会慢慢解决问题。」
王小玲想到蓝齐,他竟然连郑立功也不如!她不由得愤愤不平,把手指的关节捏
得发白。他总该付出些代价的,天底下毕竟没有那麽便宜的事。
十 楼上的女人
鲍勃走得匆忙,王小玲费了一整晚的时间,才把楼上的房间清理乾净。短短几个
月,鲍勃不知道买了多少木工的工具;塞在工具箱里的不算,挂在墙上的就有十
几种锯子和鎯头。床底下除了堆积成小山的木条,还有许多画框-有一阵子,鲍
勃经人判绍,做过裱画的工作,後来嫌钱少不肯做了。几十本翻版的电脑书籍,
他也全未带走。连那位女学生写给他的英文情书,都随便放在床头的小抽屉里。
情书还是妹妹发现的。王小玲努力拔除墙上的钉子时,妹妹便大声阅读女学生的
情书给她听。
「奇怪,鲍勃竟然有这麽许多我所不知道的优点,真看走眼了。」妹妹说:「姐
,何必这麽仔细整理呢?都扔掉算了。」
「万一他回来,总要还给人家,全扔掉太不好意思。」
「他不会回来的。」妹妹决绝的说:「他回来我也不会再理他。」
「小郑要你回他公司,你回不回去?」
「当然不回去。他下午又打电话来,我告诉他,我们要去洛杉矶。他若真有心,
就到洛杉矶会我。」
王小玲和一根长钉奋斗,拔得满身是汗。妹妹也过来帮她忙,两人轮流拔,仍然
不能动摇长钉分毫。
「气死人,他什麽不会,就是会钉钉子。」妹妹边拔边骂,「假如我真嫁给他,
每天听他钉钉子,都会发疯。杂志社你请好假了?」
「做到月底,这期出刊後就走。」
「蓝齐呢?」
「他知道。」王小玲一不小心,差点用老虎钳夹伤自已的手。「他最近被人打击
,受了挫折,似乎心灰意懒。」
「他知道你要走,没有说什麽?」
「有点急吧,约我见面长谈。」
「让他急,」妹妹说:「让他急,不必见面。」
「总要见面一次,把话说清楚。」
「说不清楚的,说清楚时就该分手了。姐,你不能心软。想想看,你需要他的时
候,他为你着想过没有?」
王小玲总算把弯曲的长钉拔出来,扔进垃圾桶。这是最後一根钉子了。她揉着发
酸的手臂,说:
「记得『上错天堂投错胎』那部电影吗?华伦比提的魂先附在老富翁身上,然後
附在黑人足球员身上。朱丽柯利斯蒂看到球员的眼睛里有华伦比提的眼神,虽然
只是短短的刹那,她却明白这是她永远挚爱的人。这一刹那之後,她所爱的人就
永远不存在了。可是情仍然在,并且永不消逝。」
妹妹连连摇头。
「别傻了,姐,这样想你会发疯的。」
她们把鲍勃的房间收拾清楚,王小玲将鲍勃的东西都堆到一角,在床头柜摆上小
杰的照片。仁杰若从香港回台北看小杰,也许也会住这里。仁杰,她还管仁杰做
什麽?她想到蓝齐。他现在失意了。他总该付出些代价的,也许这正是清偿的时
候。但是她要的是他吗?还是她也无法说明的什麽?她也许该去会他。但也许妹
妹说得对,该让他急一阵。她怔怔站在清理整齐的房间中央,抚摸着裸露的双臂
。妹妹过来依偎着她。
「姐,别想了,他会投降的。」
他会投降吗?她要他投降吗?王小玲感到一阵迷惘。
十一 塔里的男人
她竟还没有来。蓝齐焦躁的从旅馆七楼房间的窗口望出去。路灯一盏盏点燃,下
班的拥挤时间早已过了。以往都是她先来等他,有一次他迟到三个钟头,她开门
时眼睛都哭肿了,令他觉得歉疚而得意。但他并不是没有心肝的人,自问对她不
薄。想不到在他饱受打击时,她竟也忍心让他焦候。无情的女人哪!他早该清楚
,她们爱的不是他,而是他的权势。
旅馆里过分充足的冷气,吹得蓝齐浑身冰凉。只有他这样的傻子,才会在不值得
的女人身上,花费这麽多精神。现在他是闲了。过去即使在他最忙的时候,他也
不忘记每天打给她电话、送小礼物、耐心听她种种埋怨。他从没有对她抱怨什麽
。连她违反彼此间的约定,晚上打电话到他家,事後他也没有说过一句难听的话
。想不到他才下台,她就背弃了他。好狠心哪。
蓝齐垂首坐在床沿。这社会不原谅失足者,即使是小小的过错,也足以构成终身
的污点。昨天还全力捧他的人,今天却合力打击他。连情人也离他而去,他是彻
底、彻底失败了。
她还没有来,也许她不会来了。他记起他们初识时,他带她去金山,傍晚俩人携
手在沙滩上漫步;她穿着鹅黄的长裙,手里提着高跟鞋,满面红霞,彷佛只有廿
来岁。怎麽那时没有想到珍惜这份感情呢?他不由得後悔起来。她应该是爱他的
,怎麽不同情他现在的处境呢?
她说她要出去,她真会走吗?蓝齐想起另一位离开他的女人,那女人离开他多少
次,每次和别的情人吹了,便又回到他身边来。一直到最後,她远嫁泰国,才真
正离开了他。小玲也会回来吗?他一向以不动真感情自傲,多少女人自他身边经
过,他均不曾回首一顾。这次他会为一位已过卅岁的女人动情吗?
他凝视着镜中的自已,颇惊讶自已突然苍老了许多,头发竟半已斑白,几个月前
似乎还不是这样子。小玲!他突然在心中狂喊着她的名字。不,他不能就这样让
她离开他,他必须想什麽办法。她还没有来。也许她不会来了。他必须想什麽办
法,不能就这样算了。
於是有生以来第一次,他自以为坠入了情网。
十二 塔顶的女人
水塔约有十五公尺高。女人站在塔顶,手持一方白布,与塔下的人对峙着。水塔
四周围满了看热闹的人。一位警员想爬上去,塔顶的女人作势欲跳。刚爬上梯子
的警员,又赶紧退回来。
下午三时左右,原来乌云密布的天空,落下毛毛细雨来。围观的人见塔顶毫无动
静,散去大半。憔悴的女人站在圆形塔顶的边缘,将白布围在腰际,不时用手拭
去脸上的雨水。塔下的警员轮流拿着手提扩音器对他喊话,脖子仰望得酸了,就
将扩音器交给另外一个人。四点多钟,附近的学校放学了,水塔四周又重新围满
了人,警员也喊话得更起劲些。塔顶的女人把里在腰际的白布解下来,双手持着
,让众人清楚看见上面写的「还我丈夫」四个大字。
五点半钟,记者来了,厂房门口站着十来名彪形大汉,拦阻众人进去采访。其中
两位年轻好事的,几乎和摄影记者打了起来,幸亏被警员及时拉开。记者围在水
塔下,镁光灯闪烁了一阵。那憔悴的女人站在塔顶,努力挥动着白布。一位厂方
的高级人员不久也赶来,面带笑容对记者解释整个事情的经过。
塔顶的女人继续站到黄昏。雨停了,围观的人又换了一批,中学生的稚脸,变成
了晚饭後出来散布纳凉者充满倦容的脸。记者都赶回报社交稿去了,只剩下一家
杂志社的女编辑,兀自站在塔下。她仰望着塔顶的女人。塔顶的女人仍持着白布
,一动也不动固执的站着。天逐渐黑下来,透过看不见的层层雨云,似乎出现几
点星光。当夜晚降临时,那女人依然屹立在塔顶;另外一个女人也依然守候在塔
下,仰首望着塔顶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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