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dino2 (何故忠言总是逆耳)
看板novel
标题[转录] 界线
时间Fri Aug 19 13:25:46 2005
(胡淑雯)
我必须,把这个故事从垃圾堆里捡回来,讲一遍。
它不容我扔弃,除非我记得。於是我叙述,为了记忆。
记忆,以便遗忘。
●
小学那几年,我把嘴巴闭起来,颓颓荒老着。深怕一开口就感觉舌尖……爬满谎
言的苔藓。
我的家在城市边缘,公车底站,一家锈痕斑斑的小杂货店,在便利超商的挤迫下
节节败退,东西难得新鲜。
每一天,我比同学早起一小时,搭公车,越过铁道,进市中心上学。
候车站旁有个博爱院,砖墙内收容了无家的老兵废人,铁门里管束着逃家的犯罪
少女。下车那站叫作名人巷,巷内的私立小学门口,泊着一辆辆名贵轿车,钻出
一个个乾净的小孩。漂亮、完整,什麽都有,连铅笔盒都有十道门。他们是我的
同学。
离家,上学。
自城市的直肠离开,来到心脏。
一脸下错车站的表情。
入学第一天,我是全班第一个举手发言的人。
老师,我要尿尿!
我开口说的第一句话,以「老斯」始,以「放尿」终。
我说的是台语,台湾国语。同学们大笑,老师不高兴。我的脸上,浮出下错车站
的表情。我从家里带来的语言,在那个空间里愕然地犯着错,率直无所愧,反更
似挑衅。
多年後我才发现,这事发生在幼稚园而不在小学。
记忆切换了空间,将故事搬进小学教室,不只因为它在那里适得其所,更因为我
不许它当真──当真在那里发生。
愈是不容许的,愈是在想像中警戒着,反覆排练。排练太多,竟错觉戏已上演,
甚至修改细节,在记忆里栽赃、报复。
原来「过去」跟未来一样,充满可塑性。记忆与想像同样背对现实,面向渴望,
渴望平反,我的童年。
不必发生什麽可憎的罪行,只需要一个眼神,同学看工人像看到秽物的眼神。以
及,对家世背景近乎偏执的好奇:你家是做什麽的?
他们一问再问:你家是做什麽的?
我於是拉拉扯扯说了一大堆,用废话填满下课时间,掩埋那说不出口的真相。
说起我爸……,小学读到五年级,北县平溪人,十六岁前跟着他爸当矿工,上台
北後洗车、修车、现在开计程车……,似乎非得先说这些,才能为他的人生铺上
底色。还在读小学呢,就穿着丁字裤下地挖煤,等待洪一峰的歌声灌入暗无天日
的坑底,带来午餐的欢呼。尽管歌声再悲再苦,於矿工都是快乐的,象徵阳光、
饱食与休憩。
至於我妈……,她在家长会後跟着去逛校园周边的精品店,最好奇的是:这样的
衣服一件要多少钱?然而她不准自己开口问,以免被人看不起。但店员并不招呼
她。她的新鞋闪耀着廉价的光芒,将脚踝上绷紧的不安照得明明白白。我妈为家
长会慎重穿上的新衣新鞋,令故作轻松显得格外辛苦。
我曾在作文簿里写下这些。像只羽翼未成的小鸭,用力拍打翅膀,试探风的力量
。
我那知情的导师,怕我辜负了学费似的,检查我的言行、步态与吃相,像在检查
一只擅闯天鹅水域的、越界的小鸭。「不准说尿尿,要说上洗手间。卫生纸收进
口袋,别捏在手心,否则一眼就看穿你的教养。」
天鹅,天鹅,你要更像天鹅一点。
另一个公民老师:「你爸载一趟客人能赚几块?你妈卖一瓶酱油能赚几块?」她
将我的成绩单摔在地上,「你考的这是什麽分数」!
她真情地哭泣着,替我惋惜。惋惜我好不容易搭了上行的电梯,却逆着阶序向下
走。我记得她漆成黑色的长指甲,鹰爪般攻击我的脸颊,在我嘴边刮出血痕。我
那来不及长硬的幼鸭的嘴,轻易被刻下记号,供卑怯记取羞愤。
鸭子,鸭子,为何你还是鸭子!
那是午餐时间,人们在走廊间涌动。人言轰轰撞向我,像一道强风,煽动着,把
我变成一件景观,一件快要被强风拆解的违章建筑。
强风也窒息了语言。
我禁止自己描写熟悉的事物,停止在作文里探问真相。舌头一日比一日沉重,彷
佛地下室关上的铁门,在暗地里生锈,在谎言上生苔。
撒谎成性,即连生活本身,也化作一团闷闷发臭的谎。
睡过头,爸爸准备送我,我马上能突然想起:今天第一堂停课。
爸爸坚持载我上学,我就在离校一个街区之外下车。因为,我说,这是导师规定
的功课:观察学校附近的路树,捡拾五种不同的落叶。
事後有同学说他看到了我,我答是呀,我今天是搭计程车来的。
同学说他父母不准他坐计程车,「又脏又危险」。我没有说话。
在作文里、画纸上、言谈中,我的父母彷佛不存在。
他们不说话、不现身、不在场。缴完学费就撤退、离场。
缴费,买入场券,把我送进另一边,有司机与佣人的那边。
当我在同学的派对上,惊奇地嚼下一片进口生肉,我爸或许正把计程车停在陆桥
下,扒着冷掉的便当。
坐同学的车,开车的是我爸那样的人,耳朵上夹着菸,光天化日剪指甲。
到了饭店,会先遇见我叔叔那种人,他也是个泊车员。误闯厨房,或许会撞见大
姨,她做过洗碗工。
好在看电影并不会碰到姑姑,她只在二轮戏院收票、打扫。也绝不会碰到姑丈,
因为我的同学不吃路边摊。
打扮得漂漂亮亮。
我把自己打扮得……像别人家的孩子,跟灰扑扑的店家说再见。
尪仔标,再见。橡皮筋,再见。枝仔冰,再见。心酸的麦芽糖,再见。
爸爸,再见。
妈妈,再见。
我穿过铁道,跨过界线,自边缘进入中心。
见世面,开眼界,以那边的尺度丈量世界。
我记得那虚荣满满的一天,受邀去班长家。他英语流利、喝一种有果香的矿泉
水,当众遮住我的眼睛,把我领到一截架起的高台上,对我朗诵诗歌。其他男
生陆续加入,赞美我,赞美着我所不是的一个女孩。蜜蜂倾巢而出的嗡嗡声麻
醉着我,像是念咒,要我背向自己的历史,离开自己,成为自己不是的那个人
。
我觉得自己要掉下去了。
那即将失足坠落的恐慌,既是关於肉体的,也彷佛是道德的。
──那将人置入「品、类、阶、格」的力量。
我暗中呼叫不在场的人,任何一个不在场的人,将我带走,带离这虚矫、铺张
、华丽的陈腐、与早熟的名利心。
忽而他们出现了……,来自我世界的那些人,彷佛刚从地上爬起来似的,收拾
餐盘,陈列点心。其中一个像是看懂了什麽,伸手拍拍我。那手掌粗糙的质感
,恍如杂货店捆绑货物的绳索,从世界另一头荡过来,让我抓着保持平衡,保
护我免於坠落。
要花很多年的时间,我才懂得所谓「接纳」──他们之接纳我,不是出於一种
抹除界线的意图,而是另一种──不断强化界线的需求。
是的,这条线会开一道缝,让几个人过来,或许也会向另一边位移几寸,圈入
更多的人。然而界线两边,人的移动方向,却是不可逆的。总是这边的去叩门
,祈求那边的人开门。那边的人并不觉得有需要跨过界线,来这边学点什麽、
交交朋友、受一点惊吓、或大吵一架。
那些抹除界线的手势,终究证明了界线的力量,定义的力量,将人分格分阶的
力量。
就像那虚荣满满的一天,我爸心血来潮跑来接我,我脸色难看得像是作弊被抓
。
回家路上,我爸过了很久才冒出一句话:我的车子装了冷气,想让你吹吹看的
……。
我爸并没有说「不是的,我不是来丢你的脸的」,他只是在不必按喇叭时愤然
地按了喇叭。那是个声响巨大、其实虚弱无力的抗议,他的愤怒被囚禁在体腔
内,找不到自己的词汇。因为这世界要他用别人的语言──界线那边的语言─
─思考、说话,他无法表达自己,於是愤怒只剩下声音,没有意见。
是啊,他成功了不是吗?他的女儿终於跨入那个,鄙视他的世界。
●
我总算,把这个故事捡回来,讲一遍。弥补我作文课里没写的。
也许我又在这故事里撒了谎,忍不住虚构的冲动,以成就一个小孩对现实的报
复。一种属於梦、属於小说的正义感。
在这份延迟的抵抗中,我能做的,只是把故事说出来,把那条界线指认出来。
指认它,指认其定义的暴力,才可能模糊它、消除它。
且让我炫耀我爸……,他曾因为心疼两个老兵为两千块打架,当街掏出两千块
。假如给他一晚清闲,他会在电视里搜寻俄罗斯芭蕾、或欧洲教堂史。
然而抹除界线并不是──把上层的人描述得可鄙、把下层生活推向高洁可敬。
所以我偏偏要说,假如每个人都有一项特技,则我爸那项一定是骂脏话。他还
曾土里土气问道:店里一双皮鞋要七八百块,难道是义大利货?
当我这麽说的时候,无须故作骄傲。
因为──我爸低学历、欠优雅、靠艰苦笨拙的方法、以零钱碎钞养家这回事,
毫无卑下可言。
--
※ 发信站: 批踢踢实业坊(ptt.cc)
◆ From: 61.62.196.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