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ryo740 (小老鼠)
看板marvel
标题[创作] 泥中之人(终篇)
时间Tue Jul 8 22:02:13 2025
最後一篇了!
没想到某个晚上的一场恶梦可以写上万字的故事, 谢谢大家的阅读!
之後再来写写身边朋友的真实经验吧!
(以下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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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无声地垮了下来。
像逢魔时刻,失焦的底片,灰蒙蒙地黏在树皮上,黏在石砖墙角,慢慢铺上整个革圻茶厂。
春芜的额头缓缓贴上泥地。
她的指节、皮肤、声带、骨头,
一寸一寸,被泥地的笔划改写。
她不再是春芜。
也不是靳家的一员。
她也成为了一个页码错乱的错误副本。
成为了泥地的一页。
泥水里,家族的记忆仍在翻动。
一页一页,一层一层,
渗出曾经被隐瞒、被交易、被放弃的历史。
靳青平。
活着的时候是能跟谁都打交道的活人精鬼,在昭和十八年,太平洋战争进入最激烈的泥沼,他把後山那块静塚之地交给日本军政,交换茶叶出口的特许权。
他签下秘密的契约,允许秘密计划在革圻茶厂进行。
士兵、平民、童工,一批批进入泥地实验,这些无名者最後都消失了。
但靳家得以存活。
革圻茶厂本来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地方中小型茶园。
昭和十八年,台湾作为日本南进基地,被彻底纳入军事资源链。所有农作物、工厂、交通网络,都必须为帝国战争机器服务。
茶叶曾是台湾出口世界的骄傲,在非常时期也成为了军需品。
制茶厂被编列进军需工业,茶叶不再是贸易商品,
而是「慰劳前线将士」的指定物资。
另外一个不可告人、也是靳家最後万劫不复的条件——日本军政需要扩增「高湿带心理实验场」。
表面上是为了研发战场心理治疗。
实际上,是为了进行记忆删除、身份错位、心理承受极限的秘密实验。
并且要求偏僻、湿润、且可控制的小地形。
靳家的後山,
成了「最合适的候选地」,然後成了静塚。
军政提出了交换条件。将茶厂部分土地提供作为秘密种植实验场以换取军需茶叶出口特许配额。战後将优先列入「战功协力厂商名录」,未来资源配给不愁。
这是一个明码标价的协议。
一块土地,
换一个家族的未来。
泥地里会有失败者、死亡者、失名者。
但靳家可以活下来,
成为「体制内的家族」。
战後,国府接收台湾。
靳青平隐藏过去的协议,
重新站上地方茶商的位置。
叔伯们学会了沈默、闭嘴,改写帐册。
从此,
靳家的出口契约簿上永远有一页:
「革圻协力茶厂/精神再生支援项目/特约供应。」
只要出口数字亮眼,
只要契约纸面完整,
泥地里的呻吟,就可以不算存在。
靳南乔。
继承了一个早已错位的家族。
他知道泥地在变坏。
知道失败者的名字一个个从地底浮出来。
但他签下契约,
押上自己未出生的子嗣,
延续靳家的名义。
那一夜,他跪在祠堂。
「……如果我有个未出世的孩子呢,她是无辜的对吧?」
长辈们没有回答。
他低下头,用自己还未粗糙的指节,按下了血印。
没有掌声。没有哀悼。只有墨与血一同渗进指纹。
那是靳家整个历史最轻微、但也是最重的喘息。
泥地因此得以存活。
但静塚也从那一刻开始,彻底变质了。
原本只是用以备份错页的地,
因为血脉错误、名字错写、契约破损,
变成了一座记忆的病灶。
靳家的存在,
从那一夜起,
就注定要在无声中烂掉。
春芜——
就是这一切共业下,
被选中的「下一页」。
她出生时,名字已经错位。
她活着,就是为了填补靳家错写的空格。
泥地没有恨。
它只是忠实地记录每一次错误。
每一次交易。
每一次沈默。
每一条无辜肉身的消逝。
革圻茶厂没有崩塌。
厂房、住屋还在。
茶园青心乌龙叶香在山风中翻动,
制茶机器还在缓慢旋转,
木梯还在吱呀作响,
叔伯们还在茶桌旁举杯、寒暄。
只是——
影子错了。
五官错了。
语言错了。
举杯的手指多出一节,
像模型错置那样,
一截骨骼错位浮出皮肤外,
在空气中缓慢地颤动。
开口说话,音节颠倒、崩塌,从嘴角滚落一地。
每一个笑声的片段都接错了位置,
前半截来自上一句话,
後半截来自不存在的对话。
有人抬起酒杯,
手臂却在肘关节处多折了一次,
像建模失误的角色,
不依物理常规地在空中抖动。
有人低头吃饭,
但头颅的转向角度超出了人体能忍受的范围,
像折断的玩偶,下巴几乎贴着後颈。
地板上的磁砖缝不再是直线,它们一条条裂开,在空气中折出不符物理常规的角度,扭曲的部分被贴上静塚里残肢画面的截图,在不该出现的地方重叠、抖动、撕裂。
灯泡还亮着,但光线像是延迟了半秒才抵达地面,产生了残影。
每个人的影子都从脚底扯开来,
像一张张未完成渲染的半成品,
又像是坏掉的记忆文件,
一个个载入失败——
有一位婶婶的身体突然向後扭转,
从腰间以上旋转了180度,
但腿部仍然笔直站着。
打扫阿姨四只眼睛并排着,紧紧盯着角落的蜘蛛网。
没有人注意到。
他们继续吃饭、说笑、祝酒。
就像一个本来该完成的场景,
突然之间所有参数崩溃,
骨架破裂,贴图扭曲,语音档错读,
座标载入失败、物种意识同步异常,且无法再被重启。
在错位矩阵里的革圻茶厂里,
靳南乔的影子仍然每天准时走进祠堂。
泡茶、整理帐册、检视契约。
手指翻过一本本已经湿透的合约,眼神空洞,嘴里轻轻呢喃着——
「……血脉以直系承之。旁支勿涉……若血脉错位……以最亲子嗣回收之……」
没有人听见。
也没有人阻止。
他只是循环播放的破碎回圈。
宋静然坐在桌前,身形削瘦得像一根随时会折断的苦茶树枝。一遍又一遍,用断掉的笔头在湿透的抄本上写字。
艹。斤。无。日。
写了又错,错了又补。
纸页早已发霉、重叠、毛边。
她的手指早已破皮,黏腻猩红的血渗进笔杆,
但仍然在写。
外界还能看到革圻茶厂。
还能听见制茶的声音,闻到微弱的茶香。
但没有人再踏进去。
因为只要靠近,
就会听见某种不属於人类语言的嗡鸣,
看见苦茶树影底下,爬动着无数错位的人影。
那些影子,
正在无声地模仿活人的动作,
一遍又一遍。
———
春芜呢?灼华呢?
他们都沉在泥地最深的地方。
不再有名字。
不再有声音。
在泥地底下,
静静地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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