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ryo740 (小老鼠)
看板marvel
标题[创作] 泥中之人(六)
时间Tue Jul 8 21:50:51 2025
倒数第二章啦!
台风把南鲲鯓的牌楼吹倒了呢
大家都还好吗?
谢谢有把前面几篇看完的大家,等等会直接把最终章一起传上来喔!
(以下正文)
——————
春芜以为自己还在继续下沉,但某一刻,
她意识到自己已经没有在动了。
身体和泥水,已经无法分开。
皮肤变得模糊。
血管变得模糊。
名字变得模糊。
她想呼吸,但吸进肺里的,只有湿濡、发霉的气体,像成千上万张湿透的纸张,在胸腔同时翻动。
泥地里湿透的帐册,一页页把自己扯裂。
每一页之间,塞满了密密麻麻的人影。
不是活人。也不是死去的人。
是失败者。
有些失败者的脸上长着奇怪的笔划,
像未完成的字迹。
有些失败者的骨头外露,但骨骼表面刻着「土、玉氵、冖、亻、冂、巛、隹」等残破笔划。
有些失败者根本没有头颅,只有一片空白的泥面,上面渗着发霉的契文。有的失去脸孔、有的锁骨上错置了三支肱骨,像是建模失败的系统bug一般。
他们在泥地里缓慢翻身,像潮水一样,层层朝春芜涌来。
春芜想逃。
但她的手脚动不了。她的肋骨像被拉开,内脏像泡在盐水里慢慢肿胀。
那块黑土并不是一般的泥地。
它是一本不断被错写、撕裂、重组的书。
书里记载着成千上百、被历史拆解、摒弃的失败品。
春芜也一样,她只是一页、一个未完成的名字。
她张开嘴想喊出自己的名字。
但泥地比她先开口——
「你想成为谁?」
像句命令一般,强烈的直觉告诉她必须答覆。
否则,她就会像那些失败者一样,成为泥地里的下一页,下一个断裂的、撕烂的、没有声音的名字。
背後,一道影子静静地站着。
李柏舟。
指尖轻轻地,
沿着春芜的脊椎划过。
每划一次,
春芜的名字就失去一笔。
十、大、口…..杏……
她感觉到,
自己的身体正在被重新命名。
这不是属於她的名字。
不是春芜。
不是靳家任何一个人的名字。
每一个部位都少了几笔画。
这是一个错误。一个不再为了赋予意义、只为了失败而写下的存在。
泥地发出像古早戏院扬声器的声音,四处散发出异样的蒸气,勾勒出如同投影幕的画面。
有靳家早年签订的土地契约,上面沾着血指印。
有靳青平在茶厂後院与日本军官低语的场景,隐约传来「种植计画」的片段字句。
还有靳南乔年轻时被迫签署的承诺书,墨迹未乾的「保证不可对外泄漏」字样,在泥水里慢慢浮现又散开。
还有那些无名失败者们的记忆:
一个小孩,在泥地边哭泣,背脊开了一道裂缝,像爬虫一样的国字部首从裂口处爬出来。
一个妇人,抱着无脸的婴儿,在苦茶树下轻声哼歌。
一个年轻人,在泥地边反覆呼喊错乱、破碎的名字,最後被泥地吞噬,只剩下一截扭曲的手腕。
春芜知道她不只是继承了家族的血脉。
她继承的是泥地里整个被错写、失败、重组的历史。
泥地还在翻动,
春芜视线开始聚焦在混浊的泥水中。
泥水里,一页页发霉的契约翻开。
茶厂的旧纸本出口纪录,昭和十八年的土地让渡书,密密麻麻的汉字,混杂着日文的契印。
还有更隐秘的东西:
一封未曾寄出的信件。
收信人是——「南乔」。
寄信人是——「青平」。
信里只写了短短几行:
「此地不可开垦。
名册不供翻阅。
若泥地异动,须以血脉平息。
血脉以直系承之。旁支勿涉。
若血脉错位,则以最亲子嗣回收之。
名错者,不可留名。
若血脉绝,则契约自行灭裂,静塚归墟。
契约破时,茶厂不保。家道必毁。」
春芜怔怔地看着那行字。
「以最亲子嗣回收之。」
血脉错了,
就用最亲的孩子去补。
不是旁支,不是旁人。
而是自己的孩子。
那一刻,她终於明白了。
叔伯们可以坐在靳家老屋泡茶、吃饭、过生日,可以装作从来不知道後山泥地下沉着什麽。
而她,从出生开始,就已经被靳青平、被这份契约,送进了泥地的帐册。
不只是她。
靳灼华——
那个十五年前被仓促送出国、背负着「家门延续」光环的兄长,也是靳家第一个被「移出战场」的棋子。
他没有背负错页。
但他背负着另一种失格——
作为直系长子,他的血脉「未能及时接续」,於是泥地选择了春芜。
靳灼华以为自己逃过了。
出国、疏离、成长、回乡。
直到今天,当他再度踏进这片土地的时候,静塚仍然毫不犹豫地把他也一起回收。
不为仇恨。不为报复。
在靳家的契约里,
血脉不是亲情。
血脉只是泥地要的「材料」。
不管是春芜,
还是灼华——
南侨忍住不舍将还是青少年的灼华送出国、静然每天叮嘱春芜吃药、不准靠近静塚,都万劫不复了。
只要出错、结构松动,只要被选中,就必须被回收,必须被覆写。
———
画面一转。
烟雾中吐出一个场景。
那是多年前的革圻茶厂。
靳南乔还很年轻,穿着白衬衫,头发乌黑。
他跪坐在祠堂前,手里握着一份密封的文件袋。
长辈们站得笔直。
南乔低头用力捏紧文件袋。他的指节泛白,脖子上的筋微微跳动。
春芜能感觉到,那一刻,他在做选择。
一个不是「想不想」的选择,
而是「必须」的选择。
南乔的声音很低。
「……如果我有个未出世的孩子呢,她是无辜的对吧?」
靳青平的回答没有语调,像泥浆灌进耳朵:
「无用。血脉正确才能平息。名错沉泥。」
春芜看到,
南乔缓缓地跪低身体,
在文件袋上盖下自己的手印。
血从他指尖渗出来,染红了那张契约纸。
现实再次翻页。
春芜的身体也随着画面一起抽搐。
不是因为泥地。
是因为这些记忆。
这些用血和失败拼凑出来的家族记忆。
靳南乔无意成为背叛者、也不是守护者。
他只是被困在两个世代错误中间的人。
一边是泥地,
一边是家族。
没有出路。
他只能不停地,在破碎的名字与血脉里,
勉强维持靳家看起来「正常」的假象。
泥地继续翻页。
一张张烂掉的记忆片段,
像破旧底片,一卷卷在她眼前断续播映。
春芜看见了——
昭和十八年冬天。
革圻茶厂後山。夜里冷得像把利刃,苦茶树影压得地面发黑。
和旧相片一样,黝黑小小身躯的李柏舟,被两名军官半推半拉着送进静塚中央。
他年纪太小,眼里还带着稚气,脸颊冻红。
嘴里只会本能地叫着:
「妈….妈妈……」
军官没有理会。
在泥地边缘,一个穿着旧和服、头发花白的老人低声咒念,手中缓慢地翻着破旧的契约书。
一桶混着药草与泥沙的液体,被缓缓灌进泥窟。
然後——李柏舟被推进了泥里。
入泥仪式开始。
但异变也在那一刻发生了。
他没有像其他失败样本一样失去意识。
他开始挣扎,开始哭喊。
不是出於害怕——他的记忆,正在反噬泥地。
原本应该是单向收容的泥地,
在李柏舟接触的那一刻,
开始吸收进了错误的记忆残片——父母的脸、小村落的雨声、破碎的童年名字
这些微弱但固执的记忆扎进泥地里,撕破了泥地的封印结构。
春芜看见泥地翻涌起来。
见到最初那些被正确编列的失败名字,
一个一个歪斜、错位、崩解。
有人的名字长出了多余的笔划、有人的记忆与别人混合、有的契文页数重叠扭曲,像发霉的肉一样断裂。
泥地成了一个错乱的记忆沼泽。
从那一刻起,
静塚就不再是静塚了。
军官们仓促结束仪式,把李柏舟扔进最深的泥层。
当时的靳青平,
站在後山的暗影里。
他没有说话,
只是缓缓地点了一下头。
同意。
——同意掩盖。
——同意「若泥地异动,须以血脉平息。」
———
背後,李柏舟的影子仍在逼近。
地底传来的呼吸声,
变得更低沉、更缓慢。
像是在催促。
又像是在等一场必然的坠落。
泥水里,失败者们的名字开始再次呢喃:
「艹无斤木日 艹无斤木日 三人三人日日艹无木斤 」
一层层错误,
一层层错页。
春芜站在泥地的中心,
手心浮现出斑驳的笔划,
像是最後一次被书写的契文。
她知道。
再不回答她也会变成泥地的一部分。
泥地开始收缩。
一层层错误的笔划,
从四面八方渗出来,
沿着春芜的皮肤、脊椎、声带、眼瞳往内缠绕。
静塚不再等待。
它要的不是认同。
不是祈求。
它只要「重写。」
在泥地最深的地方,
听见了一个微弱到几乎消失的声音。
那不是泥地的低语。
那是多年以前,靳南乔跪在祠堂前,在所有长辈面前低声问出的那句话:
「……如果我有个未出世的孩子呢,她是无辜的对吧?」
声音断断续续,
像被水泡烂的录音带。
「……孩子……无辜……对吧……无辜……对吧……对吧……?」
每一次回响,
都比前一次更断裂,更低沈。
泥地没有回答。泥地只继续一页一页翻动。
把那个问题也一起吞没。
地底越来越深沉——
碎片、字根、契文、名字、契约、错页、泥、血、腐烂、回收、签名、静塚、艹、斤、无、日、木——
春芜感觉到自己的名字开始瓦解。
不只是名字。
是整个「存在」这件事,在泥地的压力下,像一页页湿透的旧契约,缓慢地、不可逆地腐烂开来。
泥地收缩了,春芜无力地跪在泥地上。
她的指尖长出不成形、破碎的笔画。
她想挣脱。但每一寸骨头,每一片皮肤,都被泥地覆写了。
名字碎了。声音碎了。存在也碎了。
影子走近。
他伸出手指,
轻轻划过春芜的额头。
一笔一划,
像在泥水里重新描摹一个失败的名字。
革艹无人斤三日。
一个不属於任何人的名字。
一个只属於泥地的错误。
春芜的影子,
从脚底慢慢剥离。
影子没有五官。
只有渗着泥水的笔划。
她的名字,
从骨髓到声带,
一寸寸,被抹掉。
她努力想发出声音。
叫「春芜」。
叫「靳家」。
叫「女儿」。
叫「人」。
但发出的,
只是一串无法辨识的破音:
「艹三斤日无 艹斤 三三日无艹 」
春芜的额头,
缓缓贴上泥地。
没有反抗。
没有挣扎。
她只是滑进了那片早已为她留好的空白页。
静静地,
被泥地「收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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