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经授权者，不得将文章用於各种商业用途 那天本来是故事的结束。 除夕夜，还没吃饭的小Q在骑车，她预设年夜饭是超商的微波便当，祈祷巷口7-11到时还 有蒙特娄咖哩饭，顺利的话配个6折御饭团，她喜欢鲔鱼口味。 现在傍晚六点三十六分，一身劲装，风衣、手套、运动裤加全罩安全帽，机车来到幽暗的 黄泥潭，被遗忘的埤塘没有一点年味，手机app跳出：已抵达客户目的地，骑士抽起架在 龙头上的小纸伞，点一簇火焚烧，「年夜饭到了请慢慢享受」 轻烟袅袅，给冷寂的黄泥潭添温度。 稍候片刻，小Q按下送餐完成，系统却显示错误，点餐人讯息跳出「餐点有少」 小Q蹙眉，回覆询问，客户讯息只是不停跳「餐点有少，我点的东西有少」 骑士叹息，好险这单不远，而且路她熟，超熟，调转龙头，十六分钟後小Q返回制餐的地 方，一栋闹哄哄的四层楼公寓，今夜充满喧哗欢笑的屋子不少，街上冷清得像她儿时梦过 多次的末日光景，不过对小Q来说，年复一年，都差不多。 小Q亲人凋零得早，不记得上次年夜饭是哪年，只有印象围炉时她抢了哥哥新的随身碟、 耳机、CD，那还有家人的夜晚是S.H.E的super star跟糖醋鱼的味。 公寓里的人好像发现少了什麽。 「唉唷，你阿嬷最爱喝的梅酒没有给她拿出来啦，难怪都阴筊，吼，阿宁啊，梅酒快一点 啦，阿嬷以前最疼你，你喔真是很不孝馁！」，刘雨宁姑姑的嗓门大，隔铁门加玻璃门也 清楚得像在你耳边，小Q没熄火，停老地方，幽暗的防火巷，那每次等她的地方。 「餐点制作中、制作中。」公司app不管看几次都很神奇，小Q再打开一支小小的油纸伞， 聚精会神，心思涌动，很快小伞凭空旋转，像小叮当的竹蜻蜓，片刻餐点制作完毕，祖先 厅飘下的线香白烟一缕缕，无声无息纂入小纸伞，萤幕跳出照片一帧，超市买的量产梅酒 ，还摄到模糊的刘雨宁，故意翻个白眼要给她看。 伞聚阴、纸书信、拿到餐点的小Q兀自窃笑，出发送餐。 她是跑外送的，跟一般外送员有点不同，小Q送信仰，专送另一个世界，另个世界分很多 种，有坟头鬼、有庙中神、还有给山中魔神仔送蚯蚓饭，而她专送祖先的单，祖先──在 传统信仰中庇荫後代，对子孙仍有念想而迟迟未投胎的灵，超庞大的群体，是平台最大使 用户，公司的金主，即使在现代社会，不常上庙拜拜的人也鲜「数典忘祖」，毕竟有後人 供奉的鬼才能做祖先，是做祖先，不是坐牢，祖先当然不会整天在神祖牌或灵骨塔里发呆 ，所以年夜饭这种单也得有人跑。 小Q就是这种人，反正没有家可以回，帮别人送饭分分喜气，也不错。这些年他扛下无数 除夕单，奖金加乘，外送员得快、狠、准，流程大概是：团圆的後人备好菜肴、酒、烧香 ，凡人吃五谷杂粮，鬼神则食香气，他像个一直蹲点的小偷，在一户户家门外撑伞，纸伞 吸饱信仰後送到指定祖先手上，满意了，家人掷筊，得圣筊，方始围炉，感觉别人家能成 功围炉，都靠他限时外卖，孤寂但扎实。 日子也就这样过了。 「餐点还是有少。」 可今夜遇到难题了，标注「刘家阿嬷061」的点餐人很硬，迟迟不按取餐成功，看这祖先 的头像，有一张太严肃的脸庞，还用黑白照片，给人很大的压力。小Q还是第一次遇上这 情况，毕竟这行干久了，人人都晓得祖先是最少奥客的，比起神佛跟野鬼，祖先好说话， 後人准备什麽就吃什麽，不满意自己托梦讲也快。 「请问少那些？」小Q硬着头皮发讯息问。 「这跟我托梦指定的餐不一样，有少。」阿嬷回。 「少一个刘雨宁的男朋友啦，嘿妹妹，去刘家说，阿嬷托梦要听啦，托梦送信很贵欸！」 忽然跳出其他对话框，路过的祖先接二连三讯息插入，直接变群组。 「跟我家那同款，一年又一年骗阿公这麽多年，我没去投胎就为了看孙媳妇！啊现在哩， 今天不给他们到十二点再吃年夜饭，我看那死囝仔是不会学到教训！」 「萧老，你家那才几岁，我曾孙三十九还跟一堆男的跑去日本玩，直接当逃兵，靠，那就 没筊，我不吃你们也通通别吃，催婚都不会，还吃年夜饭哩，吃屎！」 傻眼的小Q其实没有阴阳眼，活这麽大没亲眼见鬼，她能看到的只有抵达时跳出的对话框 框，点餐人跟外送人活像2000年代的网友，讯息还是即焚的，这单结束就消失，收餐跟拿 餐只靠照片确认，汤圆、润饼、粽子、月饼，什麽时节该有什麽差不多，但有时也会出现 群聚，大概「灵体」就像一种信号波，范围内都会收到吧？不过今夜忒火爆，刚刚要後代 吃屎的，头像是黑底红字，新细明体。 『传宗接代好香火互助大联盟』 蒋盟主 请洽 观自在46号 孝981塔位 催油门的手有点抖，赶紧骑离黄泥潭，返回刘雨宁家楼下已过八点，其他人家早酒过三巡 发完红包，而刘家的欢笑声没了，尖锐气氛即使隔两道门也能割伤人，小Q撑起第三把伞 ，楼上最大声的换成雨宁最讨厌的二伯母，女人尖吼，「我就说啊，不是只有我，大家都 梦到，阿东对不对？大嫂你也有吧！是妈在梦里跟我说的，今年啊，要是阿宁没有带男朋 友回家一起拜，就是没筊，有没有！」 死静越拉越长，时不时刺出一句，「阿嬷以前最疼你。」、「你快跟阿嬷道歉不然到守夜 都不用吃啦！」、「不要给伊掷啦，阿旭是长孙，本来就是该他掷才对。」 叩喽！ 两个半月连续敲打这块土地信仰的闷响，小纸伞停止转动，软绵绵跌落地板，小Q弯腰捡 起，再抬头，恰好迎到刘雨宁目光，女人跑上二楼阳台不知道是透气，还是在啜泣，脸庞 朦朦胧胧，轻轻披上手机的冷光，私讯说：「直接去小七 」 「我再试一次 等我」小Q挥挥手，两人隔一道门，两层楼，特别远。 「连26次都阴筊破纪录？」 「听过18次…你阿嬷活着时有没有对她特别意义的？」 刘雨宁说阿嬷到意外溺水前坚持清晨5点摆摊卖蛋饼，家人很不谅解。 好不容易在第7间超商找到微波蛋饼，倒出後连忙用火盆焚烧，这公司特制的火盆外送员 保温箱里都放一只，难免会遇客人临时乱加「能不能帮我带包菸？」，秉持顾客至上，能 力范围小Q就做，不过除夕冷风飕飕，看街上别人烧金银纸，自己眼前是焦黑的冷冻蛋饼 ，忽然萌生出这职业真怪，早八百年该有的想法。 「再不按收餐 就直接去小七 」看阿宁的讯息，烤蛋饼生得火暖暖的。 装好灰烬杀回黄泥潭，近十点，大部分人家正在小赌怡情了，黄泥潭这块地依然静悄悄， 烧完纸伞，求情似发讯，「刘阿嬷拜托啦。」贴个跪地求饶的可爱贴图小Q没招了，要是 是传说中的F前辈，大概会出拳把祖先揍到叫不敢？又或是号称使命必达的L，铁定能找出 少的餐点是什麽吧？可惜他只是很平凡的外送员。 阿嬷严肃的头贴跳出，不动如山，「餐点少了，还是少了。」 其他祖先反变和事佬，「好了啦刘太，差不多就好，年轻人不用吃饭喔？」 「我看不如你孙女就介绍给我曾孙吧，算门当户对。年初二托梦就牵线。」 「啊？你这老废物，你那个曾孙不是硕士延毕两年了吗？今年毕业了吗？」 「延你老木，他现在在台积电，刘太别这样，好好说嘛给年轻人一个机会。」 时间晚了，没成家、没传宗接代、没另一半，祖先圣筊还是给，妥协了，哪一年不妥协， 不然现在直接介绍冥婚喔？最硬派蒋盟主都把头贴换回年夜菜，一大包槟榔，小Q听说他 口腔癌过世的，「刘太别为难人家妹妹，她也是辛苦出来跑。」 唯有刘雨宁阿嬷，牛拉不动，「餐少的就在你那，送信人Q，我的餐在你那。」 啊？ 小Q不明白，她急问，但阿嬷不给答案，只说：「我的餐就在你那」，硬栽赃她。 餐点少了，餐厅少给是餐厅的错；然而外送员偷吃餐点，就是大忌了，要惊动到公司调查 ，十之八九是卷铺盖走路，小Q听过不少案例，有些不肖的送信人偷偷拿信仰去「信托拍 卖会」卖得高价，引来公司派人追缉，但那多是价值连城的神明香炉灰，连祖先微不足道 的年夜菜都偷，未免太笨太无耻。小Q快急哭了，家人早逝，很早就一个人在社会闯，好 好工作被拔掉，那种痛苦一次都不想要。 「你也认识我孙女 她真的这麽差？」刘阿嬷忽然问。 「阿宁是很好的人 我不知道阿嬷在说什麽 我不能没这份工作」 「证明你没偷，去拿个东西，到我家，再掷一次筊。」阿嬷不再回讯，那一张严肃的头贴 现在看起来更可怕，像地狱爬出来的恶鬼，要诅咒世界上每一个人。 小Q听阿嬷的话，也只能听，他绕去完全反方向的河堤，夜晚溪水声淙淙，烟火霹雳大作 ，欢庆声此起彼落，只有惴惴不安的小Q发现一面被众人遗忘的招牌，深陷草堆与烂泥的 塑胶牌，她小心翼翼载招牌上後座，招牌上写 蛋饼 10元。 「他们全疯了 我要闪了」刘雨宁传来黑暗到不行的贴图。 「等我」小Q狂飙回巷子，对比外面整排关闭的商家，巷口7-11屹立不摇。 过去几年刘雨宁总在围炉後偷偷溜出来，骗家人去买咖啡、去刮刮乐，大概九点小Q也跑 完围炉单，两人会在超商吃专属年夜饭，蒙特娄咖哩、鲔鱼御饭团、燻鸡沙拉，还有平常 绝不会买的柠檬派、大泡芙、微波生煎包跟很硬的炒饭，有一年他们还自己乱搭配，用鳗 鱼罐头、香草鸡胸肉、热狗大亨堡，来凑一桌十道三牲加素斋的年夜菜，依照民俗信仰， 鱼不能吃完，半罐直接丢掉，店员脸很臭。 手机来电，守岁的上司基哥声音很冰冷，「小Q怎回事，客人投诉你藏餐？」 「我没有啊，我真的不知道怎麽回事，我保证没有，等等打给你。」小Q手心冒汗，背脊 发热，她一直是个容易紧张的人，不敢去想失去头路还要违约赔偿，以後生活会如何。她 再次端详阿嬷的点餐，「全家齐聚的年夜饭」问题到底在哪？ 拎起蛋饼招牌，犹豫半天，小Q鼓起勇气按门铃但下一秒刘家大门自行打开。 晚上十点五十一分，在第51个阴筊後，刘家十七口子终於受不了了，拿车钥匙要回家的、 要直接开动不管阿嬷的、大骂跟自己意见不一样就是不孝的，从神厅闹到门口，脸红脖子 粗的姑姑依旧嗓门大，「刘雨宁，你那到底什麽态度！」 「到底关你什麽事！」刘雨宁披上外套要冲出门，刚好撞上举招牌的小Q。 「喂，你书读到哪去了！」高声喝斥的雨宁爸爸戴粗框眼镜，满脸严肃跟阿嬷有几分神似 ，好险小Q突然出现让家丑不想外扬的众人停下，目光聚焦不速客。 「呃，大家好！」小Q拿出百分百服务业笑容，「哈罗新年快乐恭喜发财！」 刘雨宁眼眶红，拉她要走，雨宁妈妈寒一张脸喊住，「小Q，你怎麽在这？」 小Q尴尬，「呃就年夜饭，那个阿嬷说围炉要呃…」，简直像学生时代时偷放空，被老师 点名回答问题的学生，好险不知道怎麽称呼的中年男性亲戚替他解围。 「那个不是妈的……蛋饼摊车招牌吗？」 众人蹙眉，狐疑盯住招牌，再盯一脸尬笑结巴的小Q，刘雨宁也一脸茫然，全家只有上一 秒还哭晕在神桌下，眼肿的二伯母反应过来，跳起来大喊，「妈，你真的显灵啦，都是真 的啊，刘雨宁你看看你要怎麽交代，阿嬷说过今晚要你男朋友一起围炉才有圣筊，现在是 要怎麽办啦！」 十几口人满脸哀戚震惊，信仰正急速拉锯、断裂、膨胀到巩固，这是一道美馔，这就是为 什麽人间如此美好，又无比丑恶，信仰有价，太复杂运作小Q这基层员工也搞不清楚，「 很多人信的事，能转换成很珍贵的东西」，掌握这原则就好。 然而此刻送信人什麽也无法掌握，只能看癫狂的刘家人咆啸、怒吼、哭泣，连本来劝架的 人都愣愣伫立，看刘雨宁变千夫所指，拉她离开，一起去超商，姑姑大吼大叫拦路，比对 面放烟火还大声，「大过年你们要去哪？你快跟阿嬷磕头！」 刘雨宁反呛，「关你屁事，他是我朋友，我们要去吃年夜饭。」 小Q傻傻陪笑，讲话打结，「对，朋友，呃对就是，那个男朋友。」 姑姑蛤了一声，眉头打结，「蛤，什麽朋友？」 刘雨宁忽然环起他的手，贴上小Q一字一字，「男朋友啦听到了吗！」 大家顿时陷入失语状态，好像谁按下静音，眼睁睁看两个人扛阿嬷的蛋饼招牌，相偕进神 明厅，满桌冷掉的鸡汤、糯米饭、红烧肉、素鸡卷、猪蹄、虾，还有小Q最怀念的糖醋鱼 ，香气跟年味杳然无踪，刘雨宁很快拿起半月状物，大声说，「阿嬷你终於看到罗，我带 男朋友来，他也会一起围炉，你给个圣筊别闹了！」 「没大没小哩！」二伯母暴跳如雷，指着大逆不道的刘雨宁，「你这样不孝…别开玩笑， 这样是怎麽跟妈交代，三嫂，你家到底怎麽搞的，你看看你女儿！」 雨宁妈铁青一张脸，雨宁爸转头过去，小Q这时能做的只有打开小小的油纸伞，紧紧挨在 刘雨宁旁，香炉後头的老妇人照片，跟点餐的头贴一样严肃、冷冽，好像正紧紧瞪他这送 餐人，兀自喃喃，「是你，餐点就在你那，我的年菜少了。」 叩喽！ 第五十二次，一正一反。 啊！ 二伯母大喊不接受，「三嫂你就一个雨宁，以後怎麽办！」 姑姑火力支援，「难怪你书房挂那旗子，你不正常，不行，爸，您快来主持公道啊，妈她 疯了！」，长辈抢过筊，可怎麽丢都无果，毕竟餐点到了，祖先满意了。 雨宁妈妈像早已了然，「这是我家的事，不用你们管。」 雨宁爸爸推僵掉的大夥上桌，「大家吃饭吧，你……Q也留下来一起吃吧。」 「新年快乐！」直到刘雨宁笑得花枝乱颤，连丢十圣筊，二伯母才愿意上桌。 「刘宇宁你这样以後死了就当孤魂野鬼，没人拜，可怜啦！」 姑姑吃没两口就拖老公跟小孩灰溜溜离开，才刚过十二点。听说後来几个长辈商议，乾脆 就此分家，重安新的祖先牌位，谁要入牌、谁不要，各自决定，二伯母甚至还放话要把阿 嬷请去庙里，再续婆媳战争，省得每年年夜饭变成守夜饭。 小Q倒吃得很爽，多年来最丰盛的一次年夜饭，傻笑得像拿到大红包的孩子。 再看向阿嬷的遗照，小Q觉得老人也笑了。 -- 丑时三刻，黄泥潭的孤独老妇，将最後一口糖醋鱼连同槟榔吃得乾乾净净。 乾涸的埤塘里矗立一袭黑影，黑西装、黑领带、软呢帽加上黑皮鞋，踩出踏踏声由远而近 ，嗓音戏谑，「欸欸刘老阿嬷，不是说年年有余，鱼都要留最後一口不吃吗？」，西装男 身後头万头攒动，泥潭底忽然涌污水，如割破颈动脉的鲜血，无数蓝眼睛睁开，属於水鬼 的眸窥视夜色，毫不保留对祖先露出嫉妒与嗔怒。 「别再叫我刘什麽太了，我有名有姓，不过不要紧了，通通都丢了吧。」 黑西装男笑得暧昧又恶心，登时鬼哭四起，「真巧，那你也不是祖先罗？」 「祖先？」刘老夫人嗤之以鼻，满嘴酱料红汁好似啃食活人血肉，老妇人慢慢回眸，本来 严肃的脸庞剥去，剩下疯狂与残忍，「我现在只不过是黄泥潭的鬼。」 受供奉的祖先庇荫後代子孙，天经地义。当不再有後代、或不在乎後代，还持续徘徊人间 ，那祖先也不祖先了，嫁人生子好不容易才得进牌位受奉，也无妨，打破世俗、唾弃人伦 、粉碎家庭、践踏传统、不再正常、胡作非为，那就是鬼。 恶鬼。是谓故事开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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