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的夏天很热很热。 回想起来，灰色的水泥公寓被阳光晒成了昏沉的金橘色，世界在烤箱里烘烤，连天空的颜 色都热到褪色。 「没问题吗？小纬，你不要乱跑，没事就待在家里，不要让妈妈担心。」 「我知道。」 陈以葳担忧的捏了儿子的脸，望向时钟。 「妈妈去上班了，你拿好，晚上要吃饭吃菜，不要买零食。」 「好──」 小纬手里是一百五十元，是晚餐加早餐的费用，对一个小孩而言，虽然可以吃饱，但买不 起玩具。 妈妈在附近的大医院当护理师，要轮班，晚上去上班，回家时已经累了，肯定会睡到中午 ，所以小纬得自己准备早餐吃。 妈妈也很想换一份不用轮班的工作，但不用轮班的工作，薪水比较少，她需要钱。 房租要钱，小纬的学费要钱，吃饭要钱，一睁开眼睛就要钱，而她只有一个人。 小纬的爸爸在二年前过世了，车祸，走得很突然。 他一下子连幼稚园都读不了了，搬出了以前住的房子，母子俩来到了这个遥远的城市重新 开始，租了一间五楼公寓的顶层分租套房，只有双人床加上一套卫浴，浴室旧得像是有鬼 ，很脏很阴暗，小纬得使劲的去拉那扇变型的老塑胶门，才能把门关上。 把门关上以後，他才能安心，他讨厌待在房间的时候，眼角余光会一直看见浴室里的黑暗 。 去年他上了小学一年级。他还很小，所以不需要太大的空间，妈妈在床边给他摆了张矮折 叠桌，在房间唯一的窗户底下，就在那边写功课。 房子里还有一台老电视，只是傍晚的卡通片播完後，就没有他想看的节目了。 卡通片里总有正义的一方，有英雄，他们会在天上飞来飞去。 小纬偶尔会幻想，英雄在他爸出车祸前，从天上飞下来，把他爸高高的举起，平安的送到 路边。周围的人全都欢欣鼓舞，拍手喝采，虽然他心里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他和一般的小朋友不一样，他知道已经发生过的事，再哭再闹也不会改变。 「要乖乖睡觉喔！」 妈妈穿上鞋，在门口嘱咐儿子。 她心里很不安，但也没办法，她得工作，幸好小纬很乖，很懂事，相较於儿子闯祸，她更 害怕被人发现把孩子一个人放在家里过夜，到时候一堆无关人等就会纷纷上门质疑她是否 有能力扶养小孩──她还能怎麽办？ 「我出门了！」 「好。」 门终於关上了。 妈妈一离开家，小纬第一个动作，就是把浴室的门关上。手上有一百五十元，加上之前省 下来的五十二元，有二百零二元。 四点半到了，小纬准时打开电视，看机器人卡通，五点，卡通播完了，开始播新闻，小纬 对新闻没有兴趣，也看不懂，但他知道最近有一件很大的事，在放暑假前，老师还特地向 同学们一一嘱咐，要他们暑假待在家里，不要乱跑。 去年冬天，隔壁区发生了连续纵火案。 这是一桩很奇怪的案子，有一个犯人一直在纵火，一开始是烧一些小目标，烧机车、烧仓 库，最终有一户人家在纵火中丧生，这件案子被注意了起来。 警方加大了力度搜查，一无所获，直到前二个月，纵火犯来到了小纬住的区。 一样的犯罪模式，开始烧一些小目标，烧拾荒者的脚踏车，烧垃圾桶，这一回警方很快的 开始重视，不过为了不引起民众恐惧，在新闻上讲的很少。 不知为何，这个犯人被取了一个口耳相传的绰号──火人。 妈妈说，你不要胡思乱想，警察会去抓他，肯定没事的。 肯定没事的。不会发生在我们身上。 小纬意识到自己开始这麽想的时候，他赶忙甩甩头，大喊了一声：「哇！」 就是没有意义的大叫。让刚才的想法从脑子里消失。 他开始感到害怕，因为他总觉得，每次只要自己有类似侥幸的想法，最终，事情都会发生 。 所以他开始强迫自己不要去想。 抓起桌上的钱，把钥匙挂在脖子上，小纬出门去给自己买饭。晚上五点，路上来来去去的 人很多，他一个小孩子一点都不会引人注意。 他有一套自己的行程，取决於今天想吃什麽，去便利超商的话，就去文具店消磨时间，去 自助餐店，就去附近的图书馆看书，今天他选择去便利商店，因为他终於存到了钱，他想 买文具店卖的游戏卡。 在超商买了二个饭团，二瓶红茶，一份晚上吃，一份早上吃，小纬想去文具店，但他已经 饿了，便利超商外头的骑楼上有一道小小的楼梯，他喜欢坐在那边吃东西。 他不会待很久，所以店家也不会赶他。小纬剥开饭团包装，夕阳把街道晒得热呼呼的，但 风已经微凉了。 有一个年轻男人在他身旁坐了下来。 男人吃麦当劳，很香，小纬一闻到，口水很不争气的就流下来了。 他盯着男人吞口水，男人也察觉到小纬的视线，拿着麦香鸡的手停在半空中。 「分你，一人一半。」男人拿出大薯，香喷喷的凑到小纬面前。 刚炸好的薯条酥在口里要化了──对小纬而言，麦当劳是奢侈品，他大口的吃起薯条，直 到舌头咸得发涩。 年轻男人望着小纬吃得很香的样子，苦笑了下，男人大概是二十五六岁的年纪，小纬最後 记得的爸爸，差不多也是这个岁数。 男人身上穿着一件有Detective字样的白色运动外套，长得清爽白净，还蛮帅气。 他有一双在夕阳下几乎是金色的眼睛。 「还给你。」小纬还记得男人说：一人一半。所以把剩的一半薯条还给他。 男人本来以为他会全部吃完。 「谢了。」男人拿回剩的薯条，继续吃。 他说一人一半，本来就是不想让孩子有被施舍的讨厌感受，才故意这麽说，原本就打算把 薯条都送给小纬。最後小纬当真和他分了一半，他觉得很高兴。 「我叫阿呈，你呢？」 「我叫季程纬。」 「喔？哪个呈？不会和我一样的字吧？」 「这个程，这样写。」小纬讲不出怎麽形容自己的名字──单程的程，或是禾部呈，这样 的说法，对他太难了。他把字写在男人的手上。 「你是这个程啊？我的是没有禾部的呈。」阿呈又道：「你们家的人都怎麽叫你？」 「程纬。」 他说谎了。因为他其实不喜欢妈妈叫自己小纬。好像把他当小孩子。 「好，程纬，你在这里做什麽？你都在这里吃饭吗？」 「有时候，也没有天天来。」 「现在不是放暑假？没出去玩？」 「没有。」 妈妈偶尔会带小纬出去玩，逛街，或是去博物馆，但不是像其他人说的那种出去玩──去 山上露营三天二夜，或是去爷爷奶奶家，去国外，小纬不明白那些地方有什麽好玩，他并 不羡慕。 「你也没有上补习班啊？」 「没有。」 「这样好了，你明天再到这里来，我请你吃麦当劳。不是薯条，是有汉堡的套餐喔。」 「不行啦。」小纬摇头，「我没有钱。」 「不是免费的，是要帮我工作，我缺一个小帮手。」 阿呈说道：「是很累又辛苦的工作喔，我还怕你做不来呢。」 「什麽工作？」 「今天还不能告诉你，因为我还没有信任你，只能告诉你，我们要做的是正义的工作。如 果想知道，明天这个时间，来麦当劳找我。」 小纬考虑了下，他觉得有点怪，但又是这种怪异的感觉，吸引了他： 「好。」 「那明天见。记得不要和家里人说噢，保守秘密，是我们工作最重要的项目。」 阿呈讲这句话的姿态，有点在模仿假面骑士。 他把地上的垃圾收拾後离开了。小纬抱着饭团回到了家，满脑子都是关於阿呈和他说的事 情，把要去文具行买游戏卡的事都给忘了。 □□□ 隔天，怀抱着兴奋的心情，小纬来到了麦当劳。 上了楼梯，他一眼就看见坐在二楼用餐区角落的阿呈，阿呈背对着楼梯坐着，小纬悄悄的 靠近他，越过阿呈的肩膀，阿呈正撑着手，很专注的看着手里的一本小图画本。 是用线圈穿着很多图画纸，小孩子用的空白图画本。阿呈在看着的那一页，黑色和黄色的 蜡笔画着一个很草率的人型，下边写着一行看不懂的英文。 「阿呈。」 小纬一喊话，阿呈把手里的图画本收了起来。 「你来啦。」他笑咪咪道：「走，我们去点餐！」 阿呈豪爽的点了满桌子的套餐，麦香鸡，麦香堡，薯条，还点了鸡块，炸鸡，冰淇淋，可 乐，二个餐盘塞得满满的。 「哇，我们点了好多啊，要全部吃完喔。」 小纬猛点头。拿起他点的麦香堡，大口咬下，好满足。 「我妈妈平常都不让我吃这个。」 「那你可别和你妈告状，等等她骂我。」 「我才不会！」 真的是吃得太过瘾了，肚子塞得满满，小纬满足的摸了自己的肚皮。 「吃饱了，我们要来做正经事了。」阿呈朝他眨眨眼睛：「做正义的英雄。」 这是阿呈第二次对小纬提起正义二个字。小纬像是被老师点到名，紧张的坐直了身子。 阿呈拿出一张地图，上头用彩色笔做了各种记号，定神一看，这是小纬现在住的K区的地 图。 地图上用不同颜色标出了范围，标上O或X，有些很详细的写了备注。 「其实呢，我不是住这边的人，所以对路不太熟。我希望有个在地人陪我一起调查，特别 是你，我一个人在路上乱晃，很可疑，可是我和你走在一起，就像亲戚一起去夜市逛回来 ，一点都不可疑了，对吧？」 不等小纬问起，阿呈拿出了一本剪报资料，上面全是发生在邻区的纵火新闻。 全是关於「火人」的报导。 「我想阻止火人。」阿呈认真说道：「我要阻止这个可恶的罪犯，我知道他现在在这里， 但不知道他躲在哪，下一个目标又是何处。我要找到他。」 小纬紧张的流下了汗水：「我们到底要做什麽？」 「我在巡逻，目标是踏遍K区的每一个地方，逐渐缩小范围，直到抓到火人。」 阿呈用力的比出一个抓到犯人的帅气动作，笑道：「反正暑假也没事做，陪我做一次正义 的夥伴，如何？」 「可是……」虽然好像很厉害，其实小纬已经被说动了，但他又感觉这是一件危险的事， 被妈妈知道了，她一定会很生气。 「你的晚餐我包了，每天都带你去吃好吃的。」 这对小纬来说是很有吸引力的条件，但他还是稍嫌犹豫。 「你不想保护你住的地方吗？就像神秘的英雄一样，保护这个城市，还有保护你妈妈？」 「我想。」小纬咽了口口水，答道。 「好了，别犹豫！就从今天开始，我们出发吧。」 阿呈收拾了餐盘，外头已经天黑了，但仍然很闷热，阿呈去超商买了矿泉水，一人一瓶， 小纬抱着冰镇的矿泉水，头昏昏的跟上了阿呈的脚步。 等小纬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十点了，水喝得一点不剩，累得要命。 但就结果而言，很有趣，也很有成就感。 虽然小纬在K区已经住上了一段时间，但真正去过的地方很少，也就是学校、医院还有家 里，阿呈带他去从来没去过的地方，全新的街道、各种店舖、好多好多不同的人扑面而来 ，好热闹，好有趣，他看得目不暇给，满脸通红。 阿呈真的如他所言，在做着巡逻的工作。 他照着地图，巡视每一条巷弄，他在寻找一样东西：起火点，也就是火人可能出没的地点 。 他教导小纬道：「你知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吗？」 「不知道。」 「如果想抓到犯人，就要懂得犯人的想法，先他一步！」阿呈朝着空气呼呼挥拳： 「火人看起来是随机行动，其实不是，他作案的场所符合很多条件，没有目击者，隐密， 最好有监视器拍不到的角落，而且还要有『他想烧的东西』，这点特别重要。」 「他想烧的东西？」 「我研究过他犯案的资料，最初，他会从没有人在意的东西开始烧。」 小纬听不太懂。 「停在路边十年的废弃脚踏车，杂物，垃圾桶，从这些就算烧了也没人会发现的东西下手 。他会观察警察的反应、当地居民的反应，如果没人在意，紧接着会开始烧比较大型的物 件，例如仓库。」 阿呈的推理到这里停住。他没有往下说，因为再接下来，火人的终极目标，只有唯一一样 ──有人在的房子。 「他为什麽会想要烧东西呢？」小纬问道：「我就不会想要烧东西，火烧起来，很可怕， 他不怕吗？」 阿呈想了一下这个问题该如何回答。 「我想，是神在创造他的时候，不小心给了他不好的命运。」 「我不懂？」 「我想想噢。」阿呈试着用能让小学生听懂的方式去说：「也许他不认为这是可怕的事， 我们现在就是要去阻止他。」 小纬摇头：「不是。」 「不是？」 「我是说，为什麽神要给他不好的命运。」 「那个，也许神当时没有想到呀。」阿呈苦笑道。 小纬的心情沉了一些。但还在可以忍耐的范围里。他闭上嘴，不再追问。 他还记得那一天，幼稚园举办运动会，妈妈和小纬说，爸爸一定会赶到，小纬深深的相信 着妈妈的话，结果爸爸没有出现。 爸爸在路上出车祸死了。 他听见耳边有好多人说：唉呀，年纪这麽轻，怎麽命这麽不好。 又有好多人说，神明怎麽对他们家这麽残忍。 妈妈没有再带小纬去幼稚园了。他们待在家里，妈妈不断的把东西装进纸箱里，再用胶带 封起来。小纬问妈妈：「爸爸去哪里了？」 「为什麽我不用去上学？」 「为什麽要把东西装进去？」 妈妈，妈…… 突然间，妈妈把手里的胶带往地上砸，她生气的咆哮：「不要再问了！安静！」 她的长发混乱的甩在脸上，又哭又尖叫。 「我也不想搬走啊，我不想啊。」妈妈哭得撕心裂肺。 小纬吓坏了，大概是太过惊吓，他反倒没有跟着一起哭出来，而是呆愣的望着痛哭的妈妈 。 然後小纬学到一件事：不要一直问问题。 很多问题的答案，就只是你知道的那样，除此之外无它。 妈妈是小纬唯一的亲人，妈妈最爱小纬，小纬也最爱妈妈。 妈妈说：「竟然有纵火犯，好可怕喔。」 所以如果能抓到火人，就不会让妈妈遭遇到危险，妈妈总是保护小纬，所以小纬也想要保 护妈妈。 他想要像卡通里的英雄，呼的在天上飞，把所有不好的事都打倒。 他希望自己是好的存在，而不是坏的存在。 □□□ 今天妈妈休假，小纬拿出存了好久的饭钱，因为这阵子的晚餐都由阿呈包了，小纬省下了 不少。 阿呈带小纬去吃了附近的一家平价牛排馆，非常好吃，他也想带妈妈去吃。 「妈妈，我请你吃饭！吃牛排！」 「喔？好啊。」 妈妈很疲惫，但也很想带儿子去吃牛排。 这是小纬人生中的第一个暑假，本应该是非常快乐、备受期待的一个长假，自己却不能带 小纬出去玩，还要让他自己待在家里，妈妈感到很欠疚。 「你怎麽知道这里有牛排馆？」 「嗯……那个……我路过看见的！」 「好，就吃这家。」 小纬拿出钱包，妈妈制止他：「你留着买喜欢的东西。妈妈付就好。」 小纬想了想：「我可以买游戏卡吗？」 「不能买太多喔，也可以买下学期的文具？你不是很想要新的铅笔盒？啊，我们等会儿去 买，好不好？」 「好！」 妈妈捏了捏小纬的脸：「你最近怎麽特别有精神，还晒黑了。」 「我每天都去跑步。」 和阿呈的行动是秘密，不能告诉妈妈，不过他们现在一整天都在外面巡逻，已经快要把整 个K区给巡完了。 牛排馆的电视播着K区某间仓库失火的新闻。 一间摆放鞋品的仓库在凌晨因不明原因起火燃烧，消防队前往控制火势，幸好无人伤亡。 小纬很认真的看新闻，那一间仓库所在的巷弄，他们原本预定二天後要过去。 阿呈会在每个巷弄里寻找起火点，同时教导小纬怎麽去找起火点。 「像是这个杂物堆，如果我是火人，我会从这边开始烧它。」 「喔。」小纬蹲在一旁，想像着穿着黑衣服的火人，拿着打火机点燃杂物堆。 为什麽是穿着黑衣服？不知为何，小纬被阿呈图画本里的那张蜡笔图影响，他总觉得火人 应该就是那个模样。 巡逻完的地方，阿呈会在地图上做记号，他们很快发现，火人都出没在他们没有巡逻过的 地方。 「那是因为他害怕我，现在K区是全世界最安全的地方。」阿呈得意道：「特别是我身边 。」 「他也怕我！」小纬叫道。 「等你长大再说。」阿呈哈哈大笑，「现在还是我最强。」 阿呈很爽快又帅气，不过小纬还是觉得自己的爸爸最好，虽然他已经有点想不起爸爸的样 子。 同学如果知道自己身边有阿呈这样的大哥哥，就不会说他是没有爸爸的人了。 地图上没有去过的地方越来越少。小纬开始意识到，暑假已经过去了大半。 他买了新的文具、游戏卡，每天都吃好吃的晚餐，漫长的夜晚，不再是自己独自渡过，他 开始有了勇气，对老塑胶门後的黑暗嗤之以鼻，那不过就是老旧的浴室，虽然很阴森，但 就只是浴室罢了。 小纬对着浴室大喊：「我不怕你！」 浴室的黑暗始终沉默。小纬很得意，他知道浴室的另一端根本不存在任何危险。 他的心深深的相信着阿呈。 阿呈会保护大家。K区会很平安。妈妈会很安全。 这里是全世界最安全的地方。 □□□ 小纬没有看晨间新闻。他醒来的时候，新闻早就播完了。 K区一间民宅起火，幸好屋主一家人外出旅行，火势很快被扑灭，没有任何人受伤。 没有人伤亡的新闻只会匆匆的被掩埋。 这一晚，小纬和阿呈走完了地图上所剩的最後一条巷子。 阿呈用笔在地图上画下最後的记号，他的脸上一瞬间闪过了那种终於解脱了的表情。 「我们的工作告一段落了。」阿呈宣布：「明天我要回总部开会，带我的同伴回来围捕火 人，会很危险，所以不能让你参与了。」 小纬好失望：「我们什麽时候可以见面？」 「当然是等坏人被逮到。我带你去大吃一顿，然後去游乐场庆祝，如何？」 「好！」 小纬没有手机。他们总是约在便利超商门口的楼梯见面。 他心想着，过几天就能在楼梯上见到阿呈了。 阿呈挺起胸膛，再次强调他说过无数次的话：「K区不会再有火人，这里是全世界最安全 的地方，特别是我身边。」 他又在学假面骑士。但小纬没有拆穿他，此刻的阿呈在他眼里光彩闪耀，他就是真正的正 义英雄。 暑假快要结束了。 妈妈有点感冒，她最近太累了，总算休一天假，买了药，她想要好好睡一觉。 「小纬啊，你的暑假作业写的怎麽样？」 「啊──」 小纬惨叫一声，作业当然都没有写。 「你要赶快写，不要拖到最後一天，妈妈不会帮你。」 阿呈嘱咐他不要到处乱跑，好好待在家，但暑假作业要写读书心得，他得去图书馆借书。 去图书馆应该很安全吧？一路上人都很多。 「妈，我去图书馆！」 「那你顺便在外面吃饭，吃完了，给妈妈买一份，妈妈想睡一下。」 「好。」 虽然一瞬间，小纬觉得自己应该要守着妈妈，但妈妈待在家里，肯定是最安全的。 一点都不需要担心。 这里是全世界最安全的地方。 阿呈一个人坐在河堤运动公园的长椅上，手里翻着一本陈旧的图画本，面无表情的望着里 面一张又一张的图画。 图画本的主人从还拿不稳蜡笔开始，一直使用这本画册，直到能拿起签字笔写下娟秀的字 迹。 有一种宗教上的说法，人出生在世上，身上都带着神给他的任务。 有些人的任务是偿还。有些人的任务是平凡渡过一生，还有些人是为了阻止他人作恶。 有一天，阿呈突然觉得，自己凭什麽要听话。 凭什麽要听神的话去做这些事，是不是不听话，神就会惩罚人，神是不是有非常强大的力 量，逼迫你去服从，必须要满脸堆着笑容去顺从才有好果子吃，必须要流着泪感动，说都 是神为了你好。为什麽自己生来就要如此，弱小而无法反抗，永远无法得到真正的安宁与 自由。 火人忠实的执行着神给他的任务。而阿呈知道，自己的任务就是消灭他。 今天这个任务终於走到了尽头。经过漫长的追捕，侦探终於要逮捕犯人，然後功成身退， 回归神的身边。 火人应该是会出现的。他没有选择，他必须来找阿呈。 包里有枪和手铐，阿呈深呼吸，等待着黑色身影出现的那一瞬间，他想着小纬，这个被他 利用的孩子，心里感到非常抱歉，不知他是否安好，他们应该不会再见面了。 「怪了……」难道是失败了？ 阿呈手里的无线电能拦截K区警消的讯号。无线电里响起了紧急通报，XX路XXX巷公寓起火 ，请尽速派人前往。 那是小纬住的地方。阿呈疯狂的跳上机车，直冲上路。 □□□ 「小纬，是你吗？」 吃了感冒药，陈以葳浑身没力，她听见开门的声音，以为是小纬回家了，但她又很快想到 ，这不是家里大门的声音，是浴室那个老旧的塑胶门。 她鼻塞，可是空气中好像有一股怪味，连靠嘴巴呼吸的她都感受到了，这股怪味是从浴室 吹进来的吗？ 她沉重的挪动身子，应该不会有风才对，这间套房的浴室完全不通风，浴室敞开了一条深 不见底的门缝，她歪着头，看见门缝里亮起一丝橘色的光。 不是小纬。 浴室里有其他人在。 陈以葳顿时感到浑身冰凉，恐惧让她无法动弹。 变型的老塑胶门发出吱呀的声响，缓缓被门後的人推开，一个穿着浑身黑衣服的高大的人 ，凭空出现在浴室里。 他穿得像消防员，戴着厚厚的隔热手套和面罩，衣服上镶满亮黄色的反光条。 「你是什麽人！」 陈以葳尖叫。 火人没有回答她的问题，所有被他碰到的地方，走过的地方，都立刻点燃，烧出滚烫的大 火。 小小的房间一瞬间就被浓烟与金橘色的烈焰所吞噬。 火人张望了一下，推开大门，开始往公寓的其他房间前进。他的脚步缓慢，动作确实，毫 无一丝犹豫与感情，沿着走道，他一间一间的将所有的门打开，走道燃起了滚滚火焰，这 里是专门租给年轻上班族的分租套房，现在这个时间，大部份的人都还没返家，只有一只 猫发出沉闷的哀号。 确认了五楼所有的房间都燃烧起来，火人走下安全梯，往四楼前进。 当他抵达三楼时，消防车与警车的声音响起。 狭窄的巷弄满是违停和杂物、花盆，在清场之前，消防车根本开不进去，附近的居民都着 急的跑出来围观。 「里面不能进去，退出去！退出去！」警察愤怒的对着民众大吼。 只有一个穿着白色外套的男人，从警察的眼前迳自的冲了进去，没能拦住他的警察生气的 想要追上，但在看见了他外套上的字样後，突然一阵的迷糊，脑子里响起声音：「是呀， 他是侦探，是来帮忙的，可以进去。」 在一楼的後门，应该是逃生通道的地方，阿呈举起枪，对准了眼前的人。 「不准动。」 穿着全套消防员衣着的人，只戴着面罩，却没有氧气筒。他不往火场走，而是悠然的想从 逃生通道离开。 这个人不是消防员，而是火人。 「我要在这里逮捕你……也就是消灭你。」阿呈的眼睛，在昏黄的光线中，发出金色的光 。 面罩下看不见表情，但火人并没有要就逮的意思，他转身逃跑，冲出了逃生通道，阿呈朝 他开枪，一枪接着一枪，火人倒卧在黑暗的巷弄里抽搐，他跑上前，再次补枪，直到弹匣 所有的子弹都打完。 「结束了。」阿呈抹掉脸上的黑灰，又或是眼泪。 火人在他的面前不再动弹。 「……结束了。」 他扛起火人的身躯，像是扛着自己唯一的亲人一般，双眼空洞的往离开的方向走去。 附近的居民紧张的从窗口往外望：「是什麽声音？有枪声？」 「是爆炸了吗？」 「底下到底怎麽了！没烧过来吧？」 匆忙的居民们跑下楼，巷弄里一片漆黑，什麽都没有。 警察在巷子的另一头将所有的居民拦下，居民们只能站在远远的道路上，看着自己的住处 被熊熊大火燃烧。 一个女警非常紧张的顾着一个小朋友，小朋友说他住五楼，他的妈妈还在里面。 小朋友抱着图书馆借来的书，还有要给妈妈吃的便当，他一开始只是望着冲天的烈焰发愣 ，最後在消防车的警笛中，他终於崩溃了，嚎啕大哭。 女警只能抱着他，不断的安抚他。 □□□ 季程纬暂时被安置在小学老师的家里。 「怎麽会这样呢，太可怜了。」季程纬的导师是一个快要退休的妇人，做了二十多年老师 ，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 说这孩子没有近亲。应该是有远亲，就是上一代就没联系过的那种，要是送过去，也不晓 得人家会不会接受。 老师的小孩都大了，剩他们二夫妻在家，暂时照顾一个孩子没什麽关系，但他们不想真的 把季程纬留下。 季程纬住在老师家的客房里。 几乎所有的时间，季程纬的脑中都一片空白，偶尔想起什麽的时候，就忍不住大哭。 打从爸爸死後，季程纬就察觉到，自己好像有一种古怪的能力。 他想像的未来绝对不会发生。 当他全心的认为：明天出去玩，一定是好天气，那天就一定会下雨。 但相反来说，如果他认为，今天会迟到，就一定会非常顺利准时的抵达。 爸爸死去的那一天，他脑中想像着爸爸顺利来到运动会的画面，非常期待，结果爸爸永远 无法抵达。 季程纬有把这件事讲给妈妈听，他觉得自己可能有超能力。但妈妈只说，这是你想多了， 人怎麽可能真的有这种力量，一切都只是运气，机率问题。你看看，不是有人说乌鸦嘴吗 ？不要乱讲话，免得真的实现。 妈妈说得没错，就算季程纬还这麽小，现实里没有超能力这一点，他还是分得清的。 「不是的。」 现在季程纬知道，这一切都是自己害的。 他可能真的有超能力。 因为他打从心底认为「妈妈在全世界最安全的地方，绝对不会遇到火人」。 因此他的能力启动了，就好像预知梦一样，梦是相反的现实，当他认定妈妈绝对不会遇到 火人时，火人必定出现在妈妈的身边。 负责季程纬的社工是一个年轻的小姐姐，她用很甜的声音否定道：「这都是你的幻想呀， 是因为你的打击太大了，姐姐可以带报导给你看，根本没有什麽火人，也没有叫作阿呈的 警察。只是现在让你看报导，姐姐怕你伤心，所以我们过阵子再看好不好？」 季程纬擦擦眼泪，哽咽的听话。 「对了，我们联系上你的舅舅了，他很快就会来接你。」社工小姐姐笑道。 「舅舅？」 「是你妈妈的弟弟。」 季程纬一愣。他才没有什麽舅舅。妈妈是独生女，外公外婆在妈妈小的时候都过世了，妈 妈不止一次说，要是她有兄弟姐妹就好了。 隔天一早，一辆崭新的SUV停在老师家的门口，穿着西装的年轻男人快步的走下车。 「我叫林书文。」他蹲在季程纬面前自我介绍道：「我是你舅舅。」 「我没有舅舅，妈说她没有兄弟姐妹。」季程纬皱眉。 「我也是前天才知道这件事。我一出生，就被送养了，我也不知道我有一个姐姐。」 舅舅是一个外表光鲜得体，有礼貌又善良的人。 警察为了替季程纬寻亲，调阅户籍资料，才联络上他，他立刻就赶来了。 一切都好像很合理。 舅舅在台北工作，季程纬跟着舅舅上了车，他单身，经济状况不错，住一间才刚交屋的高 级公寓。 「你住这间如何？今天先忍耐一下，明天去给你买新的家俱。」 新的房间有整片的落地窗，二十三楼，市区的风景尽收眼底，还有冷气。 老师把买给季程纬的生活用品还有衣服全给他打包带来了，装满了二个居家用品店送的大 袋子。舅舅把东西给他扛进房间，坐在地上给他整理。 「这是你的暑假作业吗？」舅舅从袋子里翻出一本老旧的线装图画本，里面还夹着一封信 。 「不是。」季程纬拿走那本线装笔记本，这是阿呈手里的那一本。 吃完晚餐，舅舅和季程纬说晚安，关起了房门，季程纬面无表情的把笔记本拿出来。 事发之後，他曾和老师说，他要去便利超商找阿呈。 老师拒绝了，还和他说根本没有这个人。老师把阿呈的事说给社工听，社工也跑来告诉季 程纬，让他不可以随便和陌生人讲话，更不可以随便吃他们请的食物。 阿呈真的存在，这本图画本就是证据。 细看才发现图画本已经很老旧，虽然纸的质料很好，但有无数被翻阅的痕迹。阿呈盯着看 的那一页，画着黑色有亮黄色条纹的人，还戴着头盔，底下写着一行潦草的英文，像是很 小的小孩的笔迹。 季程纬和舅舅借了手机。 他只认识英文字母，拼在一起时，就不知道是什麽意思。他用手机一个字一个字输入，去 查图画本里写的文字，黑色的人下面写的是「FIREMAN」。 FIREMAN是消防员的意思，但分开来，是火，还有人。 「……火人。」季程纬喃喃自语。 隔了很多页後，出现了另一个用色笔画的人物，这一个人物看起来是大人画的，虽然也没 有很精细，旁边用娟秀的字体写了很多英文，人物穿着一件白色的外套，外套上写着 Detective，意思是侦探。 不懂文法的季程纬只能靠网路翻译，翻译说，这是一个侦探，他会讲很多种语言，在不同 的地方，看起来是不同的人种，他是世界上最厉害的侦探，他会不择手段抓到邪恶的火人 。 「阿呈。」 现在他知道阿呈是谁了。 图画本还有很多人物，季程纬没有一一去看，他打开信，里面是阿呈的字迹，写着给程纬 。 程纬，对不起，我不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 你相信超能力吗？有些人真的有超能力，你们这一边的人，自称是「异能者」。 你是一个异能者。 然後我得先和你说一个故事。从前从前，有一个很小的孩子，当时他的年纪比你还小，更 不懂事，他有父母和一个妹妹，他们住在一个遥远的国家。 这个孩子得到了一本图画本，他很开心，拿着图画本，和妹妹一起编故事。 他用蜡笔创作了一个角色，扮演故事中的坏人，他还小，几乎不懂，所以他认为FIREMAN 是着火的人，这个大坏蛋，会到处放火，非常邪恶。 他不知道他设计出来的人物，会真的活起来，出现在这个世界上。 他的家族成为火人的第一个目标，只有他一个人生还，他被送去了育幼院，手头唯一剩下 的，只有这一本图画本。在那之後，他又画了很多角色，终於他明白，他拥有奇妙的异能 ，并且在不知情的状况下，害死了自己的家人。 角色一旦出生，就无法再收回去，火人按照他的设计，四处纵火，他非常痛苦，想要消灭 火人，却办不到，最後，他决定设计一个厉害的侦探，让侦探去追捕火人。 侦探花了好多好多时间追踪火人，走遍世界各地，火人神出鬼没，侦探没有办法捉到他。 火人在你居住的隔壁区出现，我四处调查，发现了你。 我见过与你类似的异能者，但没有任何人和你一样强大，你的能力叫做「逆向预知」。 你已经察觉到一些端倪了，这是深藏在你的灵魂中，与你同在的力量，你不可能一无所知 。但非常遗憾的，你的想法是正确的，当你非常笃定未来会朝某一个结果发展时，这一个 未来的可能性就会从众多的可能性分支中被除掉。 你拥有抹消某种可能性的异能。 这个能力和你的潜意识有关，极难控制，需要引导。 我已经没有其他的办法了，我无法逮到火人，他会继续伤害人，而我必须永远追着他，这 是我的神给予我的无止尽的任务，我很痛苦，已经到了极限。当我见到你时，我渴望能利 用你的异能，让这一切终结。 你很快会发现，火人这个词只在你的学校出现，因为那是我去散布的谣言。 因为你相信火人不会去K区，所以火人去了K区。 我真的非常抱歉。 当我每一次告诉你，火人会在某个地方纵火时，你已经被我引导，相信火人会在此地纵火 的未来，因此他便无法在这个地方纵火。 我的计划是，最终，你信任我，认为我的身边是最安全的地方，火人就会来找我，我终於 可以逮到他，结束这一切，可是我错了，我对不起你，人的心是无法被准确控制的，我明 明理解这一点，却禁不住痛苦与诱惑，是我的软弱，让你失去了母亲，这全都是我的错。 我们都无法改变既成的过去，但我请求你接受我的道歉，请你一定要平安的长大，如果你 恨我，想要找我复仇，我愿意付出所有的代价。 我祈求你的未来平安、幸运，请容我再一次的向你致歉。 Detective 季程纬默默的读完了信，图画本里最新的一张图，看起来是最近才画的，一样是很简陋的 人物，穿着西装的黑发男人，旁边用英文写了一些设定的句子，季程纬没有再去查那些英 文是什麽意思，因为他大概明白，他本来就没有舅舅。 他并不感到激动，眼泪却不断的掉下来，眼睛像是坏掉了一样，胸前的衣服全都湿了。 「妈……！」 他嘶哑、压抑的喊道。 「程纬？你怎麽了，还好吗？」 林书文敲了门，闯了进来，慌乱的看着大哭的孩子，他去浴室洗了毛巾给他擦脸。 「好了，好了……别哭，好乖。」 舅舅温柔的哄着他。 当他接到警察的电话，知道自己竟然有这麽一个外甥的时候，他的内心非常奇妙的下定了 决心，想要保护这个孩子，他感觉这是上天给予他的任务。 「还有舅舅在，不要担心，我会照顾你。」 林书文很清楚，现在孩子嚎啕大哭，但只是一时的，他很快会克服这个难关，他会长大。 所以不需要着急，该哭的时候，尽情的哭就好了。 他会成为一个坚强的少年，把自己的悲恸化为善意，去帮助别人。 很快，很快，再过不久。 他彷佛能看见不久的未来，长大成人的程纬，被夥伴们包围的模样。 -- 有续集但还没写 有空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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