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兔布偶】壹 这个月份又到了。 华洛铮从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一只手臂靠在额上，紧紧压着眼球，这睡姿显示她一整晚 的睡眠都受着惊扰。 缓缓地从床舖起身，顶着沉重的身体拉开窗帘，灿烂日光照暖原本昏暗的房间，她才觉得 出了一身凉汗的身体舒服了一点。 虽然吧，她是一个灵感薄弱的普通人，跟华以容相较起来简直麻瓜的不能再麻瓜，偶尔会 遇到小摆饰莫名掉下来、或是电器在没人操控的情况下开启，这些其实都能用意外或物理 理论涵盖过去，真正能拿来说嘴的”灵异经验”寥寥可数(虽然老被以容呛她一但招惹就 乾脆的招惹最大的)。但毕竟华洛铮本人真的看不见、碰不到、不造成什麽甘扰，因此一 直都自觉是比平常人还平常地过着日子。 不过她很容易做梦，在梦中遇见的人们会钜细靡遗的告诉她被害的经过、她也见过战地漫 天尘硝中紫紫红红的屍体、亲身感受过近距离被一枪爆头的震撼(很特别的体验，其实不 痛但是很麻，醒来後耳鸣了将近十分钟)、海边大浪来袭时逃脱不及的无力、刀子捅过心 窝时的啵声……等等，各式各样怪异的经历，从小到大、她在梦中奇妙地感同身受了好多 。 身为一个小说家这样很方便，毕竟没有灵感的时候只要回想起梦过什麽，挑出一个印象深 刻的片段再揉合些前因後果，一篇新文章往往能顺利诞生。 她一直是有点自豪、或许也有点依赖这种体质，总之在创作路上一直都过得还算顺心，反 正这些特别的梦境顶多让她多一些正牌人生外的奇妙体验、并不对生活造成什麽影响。 但一年之中总有一个月份会特别辛苦，就在农历七月，也就是俗称的鬼月。 不知道为什麽只有在这个月份，入她梦境的一概是含冤而凄厉的故事，不管是第一视角还 是旁观视角，每每被吓得刻骨铭心，劲道足够她喘着气直接惊醒。 经年累月，光是凭藉梦境内容影响睡眠品质的程度，不看月历她也能精准知道鬼月是否已 经到来，一年一年屡试不爽，成为她难解又神秘的个人生物钟。 这会儿，刚被吓醒过来的她在床上呆坐，盛夏的阳光才让僵硬的身子暖和了起来，但她还 是花了很久才散去那股勒得全身窒息的感觉：沉重的，整个人像被灌入千斤水泥。 她稍微洗漱过後决定到神明厅去上香；其实在家里这主要是妈妈的工作，但因为以容的关 系，她对家里的神明一直有种耳濡目染的信任与依赖，每当恶梦发得频了，来这里点柱香 ，祈求神仙爷爷们帮忙驱赶无形的”不好的东西”，对她来说多少有点安神作用。 刚拿起线香正要点，冷不防耳边清晰地传来一声：「妈妈。」 华洛铮愣了一会。 她脑中闪过很多可能性，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难道是小宇?」，还以为终於在清醒的现 实跟小宇来个第六感接触；但就她所知，小宇似乎是叫她”姊姊”而不是”妈妈”，而且 ……小宇是个可爱的男孩纸啊!!她好歹跟祂在初遇的饭店促膝长谈过好几个晚上，声音是 不会弄错的…… 而刚刚那个声音，怎麽听都是个稚嫩的女孩。 也因为这麽一声叫唤，她突然想起睡醒前那个压得她喘不过气的梦境：灰白的视野、下着 雨的天空、古旧的红色大门、窄院中荒枯的树枝、杂乱的室屋子……在梦里她把自己缩得 好小好小，承受着排山倒海般压来的咒骂词语、尖锐的疼痛、惊惧不止的无助、哭个不停 的声音…… 恐惧与痛楚像电流窜遍全身让洛铮一时心塞、连带手颤了一下线香掉了一地。她捡起香， 不明白自己为什麽手抖得完全无法控制，试了好几次还是失败，线香在她手中完全点不起 来。 她放下香，几分钟过去了还是脑子一片空白，胸口不住涨溢着一股非常奇怪的情绪，像夹 杂无助、害怕、祈求、喜悦、与痛苦……压得心口疼痛不已、几乎就要逼出泪。 但她非常清楚这不是自己的感知，这种陌生又紧绷的心悸并不来自她的本心。 她乾脆放弃，奋力稳住脚步走回房间，捞过手机按下熟悉的号码，接通後还没等对方开口 ，华洛铮就可怜兮兮地抽鼻子开始哭哭： 「摸西摸西?以容?揪命……」 华以容快要气死了。 她漏天漏地也不会漏接家人的电话，何况是她那个老是三不五时失去音讯、一但联系八九 不离十就出新岔子、完全凭藉着强大心理素质跟歪打正着的好运才平安活到现在的亲姊； 结果那个人像是枯萎仙人掌一般对华以容交待了”这个月份”好像又开始对她产生影响之 後，一时也抽不开身回家的华以容怕她真出什麽事、乾脆建议洛铮上台北跟她一起住两天 、好随侍照看，也说不定换个环境就能好睡一点。 结果华以容接完电话後忙完、东等西等等了五个小时，期间打了数十通电话，那个早上还 可怜巴巴跟她哭哭求救的鼻涕虫就是联系不上。 华以容重覆数次深呼吸吐气、强迫自己静下心来，乾脆决定到阳台去进行日常的修补亡魂 作业、边做事边等洛铮到；但事实证明引魂这回事真的很讲究心平气和，她越是心乱、手 底下的人魂越容易说出：「啊痛痛痛痛痛…大姐你轻点!我快要比来之前更散形了……还 有你手上的是我的右眼!!拜托不要按在我头顶上!!」这一类台词…… 七月对华以容这种超渡义工来说本应是很热闹的月份，一般来说阳台外不论日夜一律挤得 水泄不通、华以容甚至还要拜托朱莉帮忙管秩序、以免楼上楼下邻居因为紊乱的灵压导致 住宅电器开关跳到不能自理。但方才还闹闹腾腾抢位置的吃瓜魂众此时都很有默契地飘离 她家阳台外至少一米远、伸着脖子兴灾乐祸又怜悯地看着那张大桌上、被折腾得歪七扭八 (物理)的路飘甲。 已经盘踞在蜘蛛网上好一会儿的朱莉实在看不下去了，等那个不成魂形的倒楣鬼疗程一结 束就把祂踢出阳台、直接关上窗户谢绝所有访客(可能有一部份是朱莉实在是不忍心看同 类被这样折磨)；朱莉叉着腰、老气横秋地问明显心不在焉的华以容究竟发生了什麽事， 大有一种经纪人的架势。 华以容不住地把目光往窗外瞟，还是没盼见街道上出现预期的身影，只好一五一时地对朱 莉交待。只见朱莉歪着头，非常大惑不解：「姊姊，现在什麽时代了，你们都有手机吧， 电话找不到人，你不会用GPS定位吗?」 华以容先是愣了愣、摇摇头，说自己跟洛铮的手机间没有设定这种东西(同时暗暗发誓要 把这个绝佳的好主意列入本月份前三大代办事项)；这让朱莉也觉得事情有些难办，祂捏 着已经不再走位的下巴思考几分钟，打开窗户对阳台外所有魂群们当众宣布： 「大家都听到了吧?谁能最快找出跟这个人长得一模一样的妹子，就享有免猜拳免排队免 靠运气抢名额、一对一专属超渡服务!额外加赠中元节客制化精致定食，让祢体体面面回 冥府之外还满足对人世最後的眷恋!数量有限最多三个名额!弟兄们、还不赶紧上啊!!」 朱莉喊得慷慨激昂，华以容本人愣在原地满头黑线都还没来得及发话，就看阳台外的鬼众 们齐齐一哄而散、还真打算发挥各自本领找人去了；华以容突然想起在与朱莉闲聊时祂曾 提到自己活着时是某游戏公司的专案助理…没想到连死了还能在这种奇怪的地方发挥所长 (?)。 虽然华以容心存感激、但其实对这空泛的寻人启事并不抱持乐观。不过她万万没想到台湾 人的乡民力量即使在死後的世界也无远弗界，才不到两个小时就有了结果：有众生在新竹 市区边界的住宅区看到跟她长得一样的女人在来回排徊，身旁还跟着小孩子的鬼。 华以容当下判断那应该是洛铮与小宇无误，十万火急地搭高铁南下再转计程车朝线报地点 直奔。加上前面找人的时间、算算都过去了快四小时，但奇怪的是，魂众们说这期间洛铮 一直没有离开那个区域：她一直漫无目地般地不断走着，却又总是绕回一样的街区。 这让华以容非常焦虑，因为听起来很像华洛铮那个明明很麻瓜却又非常灵异的体质又被什 麽奇怪的东西吸走…毕竟这种事也发生了不止一次，心内隐隐不安，洛铮现在有小宇傍身 ，如果还会发生那样的情况，只表示这次说不准又遇上了什麽复杂险恶的东西…… 她尽量不往坏处想、一心一意地跟着报信者指引的方向前进，此时已经临近深夜，她终於 在淅沥大雨与昏黄的路灯下，看见撑着伞、曲腿蹲坐在某户人家石墙下，湿淋淋狼狈憔悴 的洛铮。 洛铮看上去只是体力上的累坏、并没有什麽大碍，华以容总算放心地吁了口气；她上前一 步想将姊姊拉起来，而随着洛铮抬头看她、手里拿着的那把伞角度撑高後，华以容才看到 雨幕下那把伞後方除了紧偎的小宇，还有别的东西。 满身的伤痕血污，澎乱的两束马尾都一高一低没紮好，大概三四岁外貌的女孩缩在洛铮背 後，一脸戒备地望着华以容，手上紧紧抱着一只脏兮兮的白色兔子布偶。 如果只是个小女孩倒好呢。 华以容不自觉地将万千温柔的眼神挪移到华洛铮身上，皮笑肉不笑的想。 「华洛铮你最好给我解释清楚，」华以容坐在亲姊面前，慢条斯理地帮忙拆小菜：「『现 在就搭高铁来台北，到了以後打电话给我，我会直接去台北车站接你』这句话，你是哪个 部分没有听懂?」 「全部都听懂了。」华洛铮小心翼翼地喝着面汤，在雨里抖了一晚上的体温终於回暖了些 。 「那要不要我提醒你这里是哪里?」 「因为、因为…你看嘛，我这不是没有到台北吗，所以没打电话给你没毛病呀，……啊啊 啊啊不要拉我的脸!!好啦是新竹、呜呜呜呜呜我知道错了……」她道完歉就哭了，万分别 屈那种。 「我真的马上就出门了啊，到高铁站去搭车的时候还是清醒的，只是最近都没睡好，一上 车实在太累了我又睡了过去……迷迷糊糊间不知道为什麽一看到新竹站我就自然而然下车 了…然後总觉得自己好像应该在这里找什麽……找着找着、就看到你来接我……」 华以容叹了口气，她其实心知肚明这不是洛铮的错。但她就是想藉故发发脾气，只求她姊 认知到这些超脱的行为到底有多让人不省心。 「然後呢?你找到什麽了?」 「什麽也没有。」华洛铮非常清爽的奉上微笑，看着面露寒霜的妹妹又对她眯起眼睛，只 能乾巴巴的垂下肩膀： 「我知道我在那边停留了很久、也想过用G地图找到回高铁的路，但发现怎麽走都在同一 个地方绕圈圈，我就乾脆放弃了，想说继续走下去或许那个东西就会自己出现……刚打算 休息一下，你就出现了嘛……」 「你真的要庆幸我现在是自由业有闲暇出来找你!不然真的不知道你还要鬼打墙多久。」 华以容没好气的说，同时肃(ㄔㄨㄥˇ)杀(ㄋㄧˋ)地把海带豆乾在洛铮的碗里堆成小山， 直接下命令：「吃饭!吃完就快点去洗澡!」 因为找到洛铮时实在太晚，当时她一心只想让淋了一晚雨的洛铮即刻暖和些，拦辆计程车 回到市区随便找家饭店就入住了。现在这个双人套房里除了她与洛铮还有小宇，以及那个 洛铮”找到”的、紧紧跟着不走的小女生。 此时蜷缩在房间最角落，死白的小脸上一对黑汪汪的眼珠，抱着那只满是泥泞的兔子，空 洞地盯着华以容。 说实在被这样乾瞪着挺吓人的，可惜以容姊在与鬼魂照面的这条路上比起一般人可谓千垂 百炼，区区类似咒怨海报那样的幽灵形象实在是对她造不成什麽威胁；但洛铮现在整体情 况还不稳定，让华以容暂时不打算与这个小女孩打交道，免得节外生枝。 华洛铮吃饱以後脸上总算回复一点血色，而这个时候华以容正在对小宇晓以大义，大概是 身为守护灵怎麽会没有保护好姊姊、明明知道她有这个破体质还让她四处跑，看吧果然在 鬼月被别的东西牵牵去…… 小宇清秀的小脸看起来旁徨又委屈，祂不断把眼神在女孩与洛铮之间穿梭。虽然一直没有 主动与女孩互动，但也没有赶走或吓跑祂、甚至还出借了伞的一角一起缩在洛铮身边…… 华以容直觉有事，但一切都还不明朗，她不打算主动问。 「你不要怪小宇啦。」华洛铮看以容一个劲的凶小孩，帮着出来打圆场：「我每逢七月就 比较敏感这个体质又不是这几年才开始的、而且你看我不是好好的等到你来了吗?小宇说 不定已经很努力保护过我了、只是我不知道而已?」 华以容不动声色地看了墙角的身影一眼，然後看小宇拉着洛铮衣角、咬着唇非常忍耐住委 屈的样子……叹了口气去放好一缸热水、把华洛铮赶去洗澡，顺便听听事情原委：「整理 一下让我听听，事情怎麽发生的?」 华洛铮滑进浴缸，舒服地享受华以容专业的头皮按摩，在这种完全放松的情境下终於慢慢 梳理清楚，应该是几天前开始的…… 最初其实是很单纯的第一人称梦境，梦里的视野很低，大概就一个小小孩的高度吧，会在 泥沙地上敲着小铲子堆泥巴、掉满饭粒子的捏着饭团吃东西、在应该很狭窄但孩子眼中非 常辽阔的巷道中踩三轮车…类似这样的，小孩子的日常。这样的梦她大概做了三四天，每 一个画面都短短的，时间也不长，即使睡醒了也没留下特别的印象。 然後渐渐地梦里的画面与情绪都开始变质，单纯而快乐的日常被搧巴掌与高扬的棍棒慢慢 代替，虽然在梦里并不痛，但并不能掩盖遭受当下情绪上的惊惧；随着一天一天过去，华 洛铮体悟到的施虐过程更频繁也更残暴：一男一女的大人随手抓过什麽就往她的脸上甩来 算是很基本的，最可怕的是完全无法掌握挨打的时机；在梦里的她变得随时都戒慎恐惧， 制约性地对於两人的靠近产生了既孺慕又畏惧的感情。 她在梦里也哭，哭着哭着就会看见那个男人冲过来，重重举起她往地上摔，她再次声嘶力 竭，男人则是用拳头与巴掌回应孩子的哭声。 期间女人的表现比较缓和、但也同流合污，她的不耐烦与辱骂不断，巴掌与衣架是常用的 武器。 总之，这个梦境发展到後面几天，华洛铮在梦里一直处在惊惧中哭个不停，每天每天都精 神衰竭地被惊醒。 不过也不完全是恐怖暴力的画面，在梦里她还是会小心翼翼的跟那对男女相处，在他们心 情好一点时贪恋地偎在他们身边。华洛铮还看见女人会带她一起出门，在梦里难得有开心 的情感，被那些恐惧映衬下格外强烈。 女人给她买了一只白兔布偶，不大，足够那双小小的手抱个满怀。这是一个非常日常的、 简单到可说是毫无特点的回忆，但梦中的她却视若珍宝、纯粹地感到幸福。这一段画面让 华洛铮睡醒之後难得地觉得好受了一些。 最後就是今天早上，华洛铮在梦里被男人掐住了脖子。 那是失控的、没有任何理智与怜惜的力道，箍着她的呼吸，吸不进任何一口气，凭藉着本 能挣扎哭闹时她抓伤了男人，接下来拳头便重重落在她脸上，一拳一拳。 一直到这个梦境的尾声，华洛铮才用第三视角看见了这个小小的主人公。是一个很小很小 的女孩子，披散着发丝没力地垂在地板上，手上还紧紧抓着那只珍爱的白兔布偶。 「那真的是一个很疼痛的梦境，心也很痛、身体也好痛；在这个梦里我又是她、我又是我 自己。总之我在睡醒之前跟後来都听见了那孩子的声音，她说……」 「妈妈……」 「没错，就是像这…样……」华洛铮接了话、然後慢慢语塞。 「……」华已容也停下了手，用沉默回应了接下来的更沉默。 「以容……」华洛铮慢慢转头看她，眼眶蓄泪，思绪暂停，不知所措，慌得发怵。「刚刚 是我的……错觉吗?」 「……没有。」华以容深深叹了口气，站起身将洛铮护在身後，在女孩踏进浴室之前伸出 手将指尖定在祂额上，强制不再让祂前进一步。 让华以容感到最困惑的，就是这个女孩不是”鬼”，甚至是比魄更碎的东西，像是从完整 的本体里剥落下来的一个碎块；没有完整神智，却一直紧紧地粘着华洛铮，像带着什麽冀 盼。 「我是华以容，离她远一点。还有，祢是谁?」 孩子被她盯入神识，眼球翻了翻、但什麽都说不出来。祂无助地抱着不离身的白兔布偶， 相当原始而悲伤地哭出声音。 — 上章留言回覆完毕。 这麽多年过去，依然被同样的一群人宠着、本人对此身怀感激。谢谢大家推推，音姊爱你 （合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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