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Qorqios (最近的废文真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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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王蒙:「文学是我给生活留下的情书」
时间Mon Sep 22 04:20:32 2025
【访谈】
王蒙: 「文学是我给生活留下的情书」
//王杨 //陈泽宇 //2020年03月31日
中国作家网:新中国成立之後,在上世纪50年代,全国文艺界涌现出了一批反映当时社会
生活的作品,包括您也在此期间创作了《青春万岁》,您对这一时期的文学有怎样的记忆
?
☁王蒙☁: 新中国成立之初那种欣欣向荣的气象是无与伦比的,在谈文艺之前,我想先
谈谈当时的建设。解放前北京有几个电影院?国民党时期北京一个新电影院也没修,留存
的电影院还是「日伪」时期的。
解放以後一两年吧,新式的电影院就修起来了。还有一件事我也非常重视,因为我从小受
我父亲的影响,认为游泳对人是最好的事情,也是新的文化之一。可是在北京你想游泳也
没地方游泳,直到新中国成立,马上就在什刹海建立了一个体育馆一个游泳场,也有正式
的管理,这对我是一个大事情。
说回到文学作品吧。当时从解放区已经带来了一些引人注目的作品,像丁玲的《太阳照在
桑乾河上》、周立波的《暴风骤雨》、赵树理的《李家庄的变迁》《李有才板话》、康濯
的《我的两家房东》、马烽和西戎《吕梁英雄传》——这些已经让人面目一新了。你想想
,原来在国民党统治区哪有机会知道这些反映新的生活、新的思想、新的政治力量、新的
部队的作品?在新中国成立後不久,还出来了一本书,就是杜鹏程的《保卫延安》,当时
评价非常高,大家也特别爱读。我个人在1953年开始决定写《青春万岁》,里面第一句话
就是
「所有的日子,所有的日子都来吧,让我编织你们,用青春的金线,和幸福的璎珞,
编织你们」,因为我感觉人民共和国刚建立的那个日子本身闪闪发光,太珍贵了。
我想这样一个新的国家、新的生活、新的历史的开始,全国人民都有一种兴奋的心情,有
一种激动的心情,有一种梦想连连的心情。我的说法就是我的青年时代有一个光明的底色
,我这个底色是亮的,即使底下有一些曲折,有一些坎坷,但是一想起这个光明的底色,
对新的人民共和国的建立所抱的这种信念,这种期待,这种愿景是永远不会改变的,永远
不会放弃的,我不相信坎坷会一直继续,曲折会一直继续。
所以当时的那些作品里头都有一种
乐观,甚至於你把它说成是天真也可以,没有这种乐观
,没有这种天真,它怎麽可能有那种革命的高潮呢。当然人们要不断地积累经验,不能满
足於天真,但是这样一个光明的底色这样一个光明的愿景,我认为这是新中国刚刚建立时
的最宝贵的财富。要不然你这个国家怎麽办呢?
中国作家网:您刚才也说到您一生也是经历了很多坎坷,但是从您最早写《青春万岁》至
今,创作状态持续了近七十年。好像这近七十年来创作都没有中断过?您的一生就像您的
第一部长篇小说一样,「青春万岁」。
☁王蒙☁: 是,觉得是这样,一个是我前边已经说了,因为我在我的青春年华吧,十几
岁,二十郎当岁,一直到三十岁,我这一层光明的底色可以说打下了基础。我还说过一句
话,因为北岛有一句很有名的诗说「我不相信」,我明确地说,我们这一代人作家的特点
是:
我们信。我们相信中华人民共和国,我们相信中国共产党,我们相信社会主义,我们
相信五年计划,我们什麽都信。什麽都信有没有弱点?也有,对道路可能有的曲折和坎坷
准备不足,对人们可能有的歧异准备不足。再一个就有些事,因为我去新疆的时候我已经
碰到一些坎坷,但有机会和各族的人民在一起,和农民在一起到人民公社里面去,我认为
这个机遇不是每个人都有的。比如说,新疆一个乡下人想上北京来是觉得很不容易,你以
为一个北京人想上新疆,想去少数民族村子很容易吗?你试试,你现在也不容易。你说我
去,我明天去……你怎麽去,你找哪儿去,你上哪儿吃饭,上哪儿住?所以从文学的角度
来说,我觉得这段经历很好。
我当然要和人民打交道,当然要和边疆打交道,我说我整天认得王府井,认得西单,认得
北新桥,认得前门大街,那能当成个大作家吗?我往新疆一跑,这一路上我认识了多少地
儿,又是河南,又是陕西,又是甘肃,又是内蒙,又是宁夏,又是吐鲁番,又是天山,又
是准噶尔盆地,又是塔克拉玛干大沙漠,又是赛里木湖……原来对我来说,北海公园太液
池那就够伟大的了,到了颐和园看到昆明湖我就已经服了,等看完赛里木湖,才知道天地
真的广阔。
我还有看家一招,那就是
坚持学习。总有人问我,说你在新疆待十六年,你十六年你干嘛
?我说我告诉你,我在新疆我是维吾尔语「博士後」,两年预科、五年本科、三年研究生
、五年博士、两年博士後,大致一共十六年,所以我现在就是维吾尔语「博士後」。每次
我讲这个的时候,我给哪儿讲,人家都热烈鼓掌,不信,拿出来溜溜!咱们学习,你有这
学习的这一招任何困难事情都可以过去。你在最困难的时候,也是学习最好的时候,因为
你别的事情干不成,你就全心全意学习新的知识好了。
中国作家网:每个人都可以走很多地方、经历很多事情,但不是所有人都能把东西写出来
,也不是所有作家在创作上都能达到您这种程度。您在2019年初刚刚发表
《生死恋》,接
着又有新的作品问世。在《生死恋》之前您也说过,「文学是我给生活留下的情书」,那
在您看来,文学对於您来说意味什麽?
☁王蒙☁: 这个就回过头来说——文学对於我来说是什麽?把我所珍惜的,我所感动的
,我所热爱的这样一天一天的日子把它镌刻下来,把它书写下来,把它制造出来,然後使
你看到这些作品的时候,又好像回到了那些日子一样。这样我不光是过了这个日子,我还
爱了这个日子,我还想了这个日子,我还写了这个日子,我还描画了这个日子,我还反覆
琢磨了、咀嚼了、消化了、整理了、梳理了这些日子。这样的话我觉得在某种意义上我挽
留了这些日子。如果没有《青春万岁》这本书呢,我也并没有忘记从1948年到1953年的这
些日子,但是我慢慢就会记不太清了,我总不能说我现在 85了,我还跟15岁时候一样激
动,一个劲头,那不也有点闹笑话嘛。所以文学的好处就是
它把生命挽留了一下,它把经
验挽留了一下,它把自个儿的爱情,对土地、对国家、对人、对历史的这种爱情挽留了一
下。所以文学还是挺有意思的。要没有这本
《青春万岁》,我再说起那几年来就没有现在
这麽多词,您说是不是?要没有
《这边风景》,我说起新疆的生活来,跟现在也不一样。
我从事创作吧,前後经历的时间比较长,今年距离我写《青春万岁》已经是第67个年头了
——当然时间长短并不是绝对的,人有的时间短,可是写的特伟大那你也没法跟人家比。
可是对我来说,很可能还不限於67年,我还能继续写下去。因为对我来说,我这个世界比
较宽广,我写北京的学生,我也写新疆的农民,我也写北京的农民,我也写大知识分子,
甚至我也写外国人。所以我写的这个世界比较广泛,《人民文学》的编辑马小淘跟我说,
他们发了我的中篇《山中有历日》之後,有读者死活不相信这是王蒙写的,就说你们杂志
胆儿也太大了,你们能随便署名,弄一个跟王蒙同名字的你就发这个。他就不认为我能写
,但是我很熟悉,我对(北京)郊区农村的生活我也很熟悉,新疆农村的生活我更熟悉。
因为我兴趣也比较广泛,所以同样的事情我可以从这边下笔,我也可以从那头下笔,我可
以写得非常政治,我也可以写得非常生活,我也可以写得虚无缥渺,玩点神的咱们,你自
个儿琢磨去吧,也可以。
古人说,一个人写作是青春作赋、皓首穷经,年轻的时候写诗词歌赋,老了以後就写理论
,写孔孟老庄了。我这几年也写了好多孔孟老庄,可是小说我照样写,而且我体会到写小
说的心情最不一样,这是真的,我就说,我说我一写小说,每一颗细胞都在跳跃,每一根
神经都在抖擞,叫抖擞也行,叫哆嗦也行,每一根神经都在那儿颤抖,因为它是全身心,
既是大脑的也是小脑的,也是情感的,也是细胞的,也是嗅觉的,也是听觉的,全身心、
全感官的这种反应就是觉得非常地快乐。
中国作家网:想问问您,在当今的社会语境中,文学能给大家提供什麽样的力量?
☁王蒙☁: 我觉得文学的力量是对人们的精神生活影响的力量,我就说人们的精神生活
,他受文学的影响,从文学里头他可能得到安慰,他可能开拓眼界,他也可能受到某种刺
激,引起他的思想。我们现在物质生活有了很大的发展,但是我们还不能说精神生活也有
了足够的提高、完善和开阔。文学在这方面是起作用的。还有,文学在客观上,在事实上
,它成为对其他艺术形式的一个
必要基础。舞蹈、美术、戏剧、电影、建筑往往都需要有
一个文本的雏形,你先用语言文字把你的意图,把你的计划,把你的规划说清楚。
虽然现在文学从受众的数量上来说,是不理想的,远远不如一个电影,一个电视剧,甚至
是网络上的一个小段子受众那麽多,但是它仍然是一个基础,当我们谈起文艺来的时候,
往往还是先从文学说起。所以我说文学在这方面它的作用是很长久的,我觉得文学还跟别
的地方不一样,真正好的文学作品,它是长寿的,它是经得起历史和时间考验的。所以文
学也是我们对子孙的一个交代,不是说文学一定马上就起作用,你说《红楼梦》当时发表
的时候对清朝起了多大的作用,也很难说,但是它是整个中国的文化的一个象徵,一个瑰
宝。
中国作家网:您刚才说您写了不同地区、不同性别、不同年龄的这些人,这些人其实都是
在不同的时代或者都是在时代发展中的人。您怎麽看待文学和时代精神的这种关系呢?
☁王蒙☁: 我们中国尤其是——可以就这一百年来说——它处在一个急剧变化的时期,
你比如说你要到欧洲去,你的感觉就不一样,欧洲很注意挽留历史,不让历史变化。比如
说,欧洲大量老一点的建筑,二百年左右的建筑不许拆,绝对不许拆,里边可以装修但是
你不能拆。比如说英国伦敦,它有的出租车现在还保持着马车的形状。
但是中国确实是发展太快了,变化太快了,有些人如果他出国时间久了,现在回到北京他
都找不着他自个儿的家了。所以我们所谓时代的变化,不是一个政策的变化、口号的变化
,或者是精英,或者是领导人物、政要的变化,它实际上是全民生活的变化,我们自己想
一想,我们现在从服装到说话的方式都在变化。网络上也有新词,生活里也有新词,从外
语里头也来新词。但这些新词多了,不一定好,那个词不见得就正确,就对。还有,我觉
得写作的人他的思想感情也是跟随着时代发展变化,有变化的一面也有不变化的一面,坚
持的一面。
所以保持对於生活的发展和变化的敏感,保持对这种发展和变化的兴趣,我觉
得对一个写作人来说也很重要。要有新的灵感嘛,简单来说,你有新的灵感和没有新的灵
感完全不一样,哪怕是一个微小的角落它也可能和大的时代大的世界有密切的关系,这是
我的体会。
中国作家网:您的创作受过哪些外国作家、外国文学作品的影响?
☁王蒙☁: 首先是19世纪俄罗斯文学,在上世纪50年代的时候形成一个俄罗斯文学的阅
读高潮,托尔斯泰、普希金、契诃夫、果戈理这都是如数家珍的,有的甚至於反覆的读,
有的还能背下来。
然後很快就进入到对法国文学的阅读了,对巴尔扎克、莫泊桑、雨果的沉醉,他们对我的
影响也非常大。
我还要特别提到,
在我逆境的时候,我读的最多的是狄更斯,像狄更斯的《双城记》,跟
我的处境没有任何直接的关系,但是它告诉我,在历史的转折当中每个人都有可能受到意
料之外境遇和考验。狄更斯这点写得最好,所谓「这是最好的时代,这是最坏的时代」。
此外,对苏联的作品我也有一种热爱,比如说法捷耶夫,他那种对社会主义的追求、对共
产主义思想的那种理念非常深厚,即使他有碰到了一些让他心情变得很复杂、很沉重的东
西,但是他的文学的使命感不变。还有视野广阔的爱伦堡,他的
《暴风雨》中不同场景随
时切换,写出了世界的复杂性。
所以苏联也有一批作品,像我写《青春万岁》的时候,我不断地看《青年近卫军》,在歌
颂苏维埃青年人的精神面貌的时候,没有一个人能比得上法捷耶夫,你可以说他写得比较
理想主义,实际上苏维埃时期不是每一个青年都那麽美好——但那怕什麽的?他写出了他
的理想,写出了他所追求的那种美好的青春。当然,後来我接触的就更多了,比如美国作
家辛克莱、约翰‧契佛,以及中亚诗人纳瓦依、莪默‧伽亚谟的作品也使我受到啓发。
中国作家网:那您现在喜欢读哪些书?阅读趣味和之前是否有发生变化?
☁王蒙☁: 以我最近这一两年来说吧,读了不少有关传统文化的书,因为我也都写了有
关的读书笔记。比如说关於《论语》,我写了《天下归仁》这本书;关於《孟子》,我写
了《得民心得天下》这本书;关於老子,我写过《老子的帮助》《老子十八讲》;关於庄
子,我写了《与庄共舞》;现在正在印的是我的一本关於《列子》的书。我还正在写关於
荀子的书,这都是我喜欢读的。
另外有些文学类的书,有些过去不熟悉的书,我也喜欢看,比如说土耳其作家帕慕克的《
我的名字叫红》,还有土耳其作家於米特的,他的小说叫《伊斯坦布尔死亡纪事》,我看
得也很有兴趣。还有一个,有一个电影叫《布达佩斯之恋》,其实它的原着那个小说的名
字是《忧郁的星期天》,那个也是一个德国人写的小说,也非常有意思,这都是我最近阅
读的。
不过说实话,我的阅读数量比过去少多了,因为我除了听力有衰减以外,视力也不如过去
了。虽然精神你还可以扭两下,甚至还可以耍肌肉,但是耳目都已经有下行的这种表现,
这也是正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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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见今人知集中诗缺某体,故晚年必补作此体,以补其数:往往吃力而不讨好。不知唐人
五言工,不必再工七言也;古体工,不必再工近体也;是以得情性之真,而成一家之盛。
试观李、杜、韩、苏全集,便见大概。
-- 随园诗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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