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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乔治·欧威尔的一点缘分〉 文 /【加】玛格丽特·阿特伍德 译 / 蔡希苑 吴厚平 ☟ 我是在乔治·欧威尔的着作陪伴下长大的。1939年我出生,1945年《动物农场》出版。因 此,我九岁那年就读到了这本书。当时它被闲置在家中,我误以为它是一本专讲动物的故 事书,与《柳林风声》属於同类作品。那时的我对书中深藏的政治学内容一无所知——一 个小孩子眼中的政治,尤其身处战後,仅限於简单的概念:希特勒是坏人,已经死了。我 近乎贪婪地读着这本书:拿破仑与斯诺伯,这两头狡猾、贪婪的猪,一心往上爬,日日忙 於投机活动;政治顾问斯奎拉巧言善辩;马儿伯克斯高尚却一根筋;绵羊们对领导俯首帖 耳,成天高喊标语口号,但我从未将这些与历史事件联系起来。 若说我仅仅被这本书吓坏了,实在太轻描淡写。《动物农场》里的动物命运太悲惨,猪是 那麽卑鄙、虚伪、奸诈;羊是那麽愚昧。孩子们对不公平有种天生的、强烈的愤恨。猪对 其他动物的不公直噬我心。尤其当我看到伯克斯意外遭灾,却被厢车拉走制成狗粮,而不 是被安葬在应许的牧场安静一角时,我的眼泪止不住流下来。 尽管这本书让我心惊肉跳,但我永远感激欧威尔教会我小小年纪就警惕各种危险标识,并 从此一生小心提防。在《动物农场》的世界里,大多数高谈阔论和公开场合的夸夸其谈都 是谎言,暗藏祸心。尽管大多数动物心肠不坏,本意也好,但他们被吓得太厉害,决意对 正在发生的事视而不见。群猪以意识形态为控制工具,竭尽恫吓之能事,再肆意歪曲以满 足自身需求。猪的这套文字把戏,用心之昭然若揭,即使以我当时的年龄也能看出。欧威 尔教会我:无论标签——基督教、社会主义、伊斯兰教、民主主义、「两条腿的是坏的, 四条腿的是好的」等等,它们本身不具解释力,唯有以其名义所行之事才具解释力。 我也明白,推翻强权压迫的人最终也会华服加身,强推自己的那一套。让·雅克·卢梭曾 警告,民主只是政府维系自身统治的最坚硬形式。欧威尔对民主的了解深入骨髓,因为他 亲眼见证以民主之名所行之事。「所有动物一律平等」的格言眨眼间变成「所有动物都是 平等的,但有些比其他更平等」。猪对其他动物福祉的关心何等圆滑可恶,掩盖了对被自 己操控的异类的蔑视。尽管他们曾对暴虐的、被自己推翻的主人的制服百般怨恨,但不久 後,穿上这些旧主制服时,心情却无比舒畅,还学会使用旧主的鞭子。他们为自己的行为 正名时理直气壮,更有巧舌如簧的发言人斯奎尔鼎力相助,为他们用文字编织的捕猎大网 ,将一切权力握於「猪蹄」之中。此时,格言已无必要,取而代之的是赤裸裸的暴力统治 。革命通常只意味一件事:轮回。命运之轮转动,让曾身卑位贱者登上高位,夺取生杀大 权,将过去手握重权者踩在脚下。因此,我们必须小心那些将自己巨幅肖像张贴成满眼风 景的人,就像恶猪「拿破仑」。 在二十世纪众多「皇帝没穿衣」的着作中,《动物农场》是最令人叹为观止的一部。但它 也给欧威尔带来不少麻烦。凡与流行的大众智慧唱反调、将令人不适之事挑明的人,极可 能遭到无数「羊儿」起劲地「咩咩」抗议。当然,我并非九岁就想明白这些道理,至少不 是以任何有意识的方式。但我们总要先了解故事模式,然後才能理解其深意,《动物农场 1》有着非常鲜明的形式特徵。 《动物农场》之後,欧威尔写成《一九八四》,并於1949年问世。两年後,作为高中生的 我读到了它的平装本。我一遍又一遍地读,它与《呼啸山庄》已成为我的最爱。此间,我 又读了两本同主题的书:亚瑟·库斯勒的《正午的黑暗》阿道司·赫胥黎的《美丽新世 界》,它们都让我爱不释手。我理解,《正午的黑暗》描写的是已发生的悲剧,而《美丽 新世界》是讽刺喜剧,因为世事绝不可能完全按书中方式发展(狂欢之礼,Orgy-Porgy, 肯定不可能)。《一九八四》以更现实的方式让我深受震动。或许因为温斯顿·史密斯与 我的处境更接近:清瘦、压抑、不得不在天寒地冻中上体育课(这是我们学校的特点), 只能在心里默默与硬塞的思想和生活方式抗争。(这或许是《一九八四》适合青少年阅读 的原因之一,因为许多青少年都有上述感受。)对温斯顿想将无法公开的思想写进那本芳 香、密藏、诱人、空白笔记本的渴望,我深有共鸣:尽管当时我尚未开始创作,我也十分 明白这种冲动的吸引力。同时,我也明白其中的危险,因为正是他在笔记本上的涂写、非 法两性关系,以及五十年代年轻人面临的各种诱惑,让温斯顿陷入一团糟的境地。 《动物农场》是一场理想的解放运动,绘制了通向暴君统治下极权独裁的蓝图。而《一九 八四》描写的是极权体制下的生活。主角温斯顿·史密斯对这个可怕政权建立前的生活的 记忆支离破碎:他只记得自己是孤儿,是集体的孩子。父亲死於一场被镇压的起义,母亲 失踪,只留给他一个责备的眼神。而这责备仅因温斯顿不听话,吃了一块巧克力——这「 小小的不听话」成为温斯顿性格成形的关键一笔,也为他日後的「背叛」行为埋下伏笔。 「空降场一号」政府,温斯顿的「祖国」,极其严酷无情。监视无休无止,人们噤若寒蝉 ,预示灾祸的老大哥形象如幽灵般四处飘荡。政权永远需要敌人和战争——即便所有敌人 和战争都是杜撰的产物——却可用来恐吓民众。以充满恨意的扰乱心志的口号将民众牢牢 捆绑,蓄意扭曲言语意义,毁灭真实历史,用所谓的记录填充历史的空洞。这些描写给我 留下刻骨铭心的印象。让我重申一遍:它们把我吓坏了。尽管欧威尔的《一九八四》意在 讽刺影射斯大林治下的苏联——一个十四岁的孩子知之甚少的地方,但他的刻画入木三分 ,我能猜到这样的事情肯定正在地球某处发生。 《动物农场》中没有爱情故事,而《一九八四》中却有这样一个情节。温斯顿找到了灵魂 伴侣——朱莉娅,一位表面忠诚、党的狂热追随者,骨子里喜爱性、打扮及其他堕落的事 物。但这对情侣最终被发现。温斯顿因思想罪——内心对政权的不忠——遭受酷刑。他认 为只要对朱莉娅的忠诚不变,自己的灵魂就能获救。尽管我们都乐意赞同,这只是浪漫的 空想。如同世上所有专制政府与宗教一样,这个党要求所有个人化的忠诚被对「老大哥」 的绝对忠诚取代。当温斯顿被关在可怕的101房间,面对一个可架在鼻梁上、装着饿极的 老鼠的笼子时,他崩溃了——「不要对我用刑,」他哀求道,「让老鼠咬朱莉娅。」(这 句简单的说辞在我们家中被保留下来,用以推卸责任。可怜的朱莉娅——若真活在世上, 我们将使她的人生多麽艰难。例如,她可能得一次又一次面对小组批斗。) 在背叛朱莉娅後,温斯顿·史密斯瘫软了,成了顺从的、软绵绵的一团。他真的相信二加 二等於五,相信自己真心爱老大哥。当我们最後一瞥温斯顿时,他正坐在屋外的咖啡馆, 已变成行尸走肉,也已知道朱莉娅同样背叛了自己。他一面呆坐,一面听着反覆播放的流 行歌:「在根深叶茂的栗子树下,我出卖了你,你出卖了我。」 人们指责欧威尔怨恨满怀、过於消极,认为他留给我们的未来景象毫无希望。掌控一切的 殒酷党将极权主义的靴子踩在人类脸上。然而,这一论断与《一九八四》最後一章关於「 新语」的文章相矛盾。「新语」是统治阶级调制的双重思想语言,通过删除可能引发麻烦 的词,例如停用「坏」而换成「正正得负」,或反其道而用之,如将受刑之地命名为「爱 之部」,摧毁历史的建筑称为「信息部」。「空降场一号」的统治者希望「新语」表达不 那麽露骨,让人无法立即想到其内涵。然而,这篇关於「新语」的文章用标准英语、第三 人称、过去式书写。这只意味一件事——这个政权已倒台,仅剩「新语」与「个体性」。 无论这篇报告由谁撰写,《一九八四》代表的世界已终结。因此,在我看来,欧威尔对人 类精神复原能力的信心远超人们所认为。 在我後半生,欧威尔成为我直接学习效法的前辈——1984年,我开始创作与前人稍有不同 的反乌托邦作品《使女的故事》。当时我已四十四岁。通过读史、旅行及在大赦国际工作 的经历,我对专制主义已有足够了解,而非仅靠欧威尔的着作获取知识。 大多数反乌托邦作品——包括欧威尔的在内——出自男性作家之笔,观点多从男性视角表 达。书中女性不是无性别的机器人,就是公然反抗社会制度中男女不平等原则的叛逆者, 扮演引诱男主人公的妖妇角色。但这类情节再受欢迎,也仅对男性有意义。於是有了朱莉 娅,穿着连短裤背带式女内衣,《美丽新世界》中勾引野蛮人的「狂欢之礼」,以及扎米 亚京1924年影响深远的经典小说《我们》中具颠覆性的荡妇。而我想从女性角度书写反乌 托邦——如朱莉娅眼中的世界。然而,这并不使《使女的故事》必然成为「女性反乌托邦 」小说,因为除了让女性表达观点、拥有思想的世界外,在认为女性不该拥有这些的人眼 中,这不过是「男女平等主义」。 其他方面,我描写的专制主义与大多数真实或想像的专制无异。总有由极少数掌权者组成 的集团,控制或试图控制其他人,占尽好处。如《动物农场》中猪能喝牛奶、啃苹果,《 使女的故事》中精英可得延续子嗣的女人。在我书中,反抗暴政的力量是广大人民的正义 感——尽管欧威尔认为反抗暴政需建立政治组织,但他也重视这一点,并在评价查尔斯· 狄更斯的文章中表达相同观点。或许《圣经》中这句诗能让我们读到这种品质的描述:「 而今,请将加诸最卑微者身上的一切,加诸我们吧!」暴君与权高位重者,包括列宁在内 ,皆相信「舍不得鸡蛋,吃不了煎蛋卷」——结果决定方式。因此,在紧要关头,欧威尔 本该选择「方式决定结果」,但最终却相反。他的文字似与约翰·丹尼观点一致:「无论 谁死了,都是我的一部分消亡。」而我希望,无论谁死了,都是所有人的一部分消亡。 《使女的故事》结尾一段基本模仿《一九八四》的写作方式,描写数百年後的一次研讨会 。如今我们小说中描写的高压政权仅是学术讨论的主题之一。它与欧威尔「新语」文章同 时出现在讨论文中,是最好的证明。 在另一重要方面,欧威尔也激励着几代作家——他坚持使用精确、纯净的语言。「散文如 窗玻璃,」他说,「窗玻璃为素歌而存在,非为装饰。」委婉语与歪用的术语不能遮蔽真 相。用「可接受的百万死人」可被人理解,就不要用「不断腐烂的百万具屍体」,反正死 的不是我们。「不修边幅」不必写成「大面积缺损」(这可是新语的开篇词)。正是那些 天花乱坠却言之无物的废话使伯克斯大脑混乱,让羊群整日着魔般哼哼。欧威尔明白,面 对意识形态的自旋、众口一致的否认、权威否定时,坚持事物本来面目需诚实与极大勇气 。与周围格格不入从不易。然而,当我们望向四周,在鼎沸人声中再听不到不同声音,这 才是最危险时刻——因为此刻,我们所有人将行为一致,准备「每天恨上三分钟」。 二十世纪或可视为两个人造「地狱」间的较量——一个是《一九八四》描写的军靴政府极 权主义,另一个是《美丽新世界》中享乐主义的人造天堂,连人的快乐都被设计为消费品 。1989年,柏林墙倒塌,《美丽新世界》似胜出。政府控制降至最低,我们只需买东西、 开怀大笑,抑郁就吃药。 然而,2001年「9·11」世贸大楼与五角大楼被袭後,一切改变。我们彷佛又看到两个矛 盾的反乌托邦——开放的市场与闭锁的思想——因政府监控带着复仇之意卷土重来。令受 刑者闻风丧胆的101房间已与我们相伴千年。罗马帝国的地牢、宗教法庭、星法院、巴士 底狱、皮诺切特将军的诉讼、阿根廷军政府,皆遮遮掩掩,倚重权力滥用。所有国家都有 自己的特色101房间——独特的让异议销声匿迹的方法。尽管民主政治自诩为开放、法治 、不同於他者,但当下情形似是,西方社会正高明地将人类历史黑暗时期的手段合法化, 辅以技术升级、神圣化,最终为己用。若为自由故,先将自由抛。为领我们走向更美好世 界——曾许诺的乌托邦——须先由反乌托邦掌权。这真是一个需双重思想才能理解的概念 。 对此,乔治·欧威尔会如何评论?我常自问。 应该会有很多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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