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Qorqios (☑小废文民シリーズ)
看板literature
标题班宇:侧线的再生
时间Wed Jul 2 17:58:40 2025
班宇:侧线的再生
「短篇小说未必要反应任何一种特殊的社会辩证法」,哈罗德·布鲁姆的这句话意指短篇
小说题材与形式上的丰富性与多样性,在此时,我们若将这个观念进一步延伸,会发现这
种辩证法也可以包含小说内部的独特性和范式性,社会切片与命运履历的完形填空,成为
寓言、神话与象徵资料的充分需求,契诃夫式或者卡夫卡—博尔赫斯式的写作制度——直
至对其本质和定义产生质疑,
除去篇幅与字数,短篇小说得以成立的特质究竟为何:我们
在写作或阅读短篇小说时,必须拥有一个心领神会的时刻吗?必须取得顿悟吗?必须富有
创造困境的责任吗?必须维持一个视而不见的姿势吗?必须探寻一种独立於词语之外的情
绪吗?必须作为修辞研究、地域文明与生物政治的注释案例吗?必须遵循一套折中的审美
秩序吗?换句话说,我们必须要把自己想得更清楚一些吗?
这些问题不是在寻求答案,而是指向了一种内在的冲突与演变——正是这些,我们得以确
立短篇小说的
基本轮廓,即
在想像与限制之中,历经一种「竭尽的消逝」,如一宗未尽的
卷轴,或发射出去的目的不明的箭矢。这种「
竭尽」可以体现在小说人物的命运感上,比
如罗贝托·波拉尼奥《安妮·穆尔的生平》,喷泉式的叙述速度,冷静、不动声色的简史
笔法,流离失所的诅咒同时附在个人的情感生活及背後的祖国之间,挥洒着灰烬一般的隐
喻功用;也可能形同大卫·福斯特·华莱士《灵魂并非铁匠铺》,无论内与外的空间,均
在走神,恍惚从不间断,每个窗格里都在上演着关於现实的戏剧,由此得以趋近和谐与褶
皱。在悠久的短篇小说传统之中,相对这两位较为年轻的作者,这个名单还可以拉得更长
,包括纳撒尼尔·霍桑、爱伦·坡、果戈理、莫泊桑、舍伍德·安德森、伊萨克·巴别尔
、杰罗姆·大卫·塞林格、志贺直哉、弗兰纳里·奥康纳等。如今看来,我们依然很难从
他们的作品之中提取出来一条明晰的主体线索或传承关系,它们的形态更近於本雅明的「
星丛」观念,即一个以多元要素构成的非稳定集合,没有本源,自由闪烁,其存在归系於
个体的独立性与本真性。在彼此引力与张力的作用之下,并置运行不歇,直至此刻。如果
说「星丛」有一个对立面的话,那麽既不是天空,也不是大地,而是在时间维度上的体验
,比如十九世纪的小说秩序,较之此刻短篇小说在结构意义上的不同呈现——媒介性与游
戏性,放射、涣散或静观、缩合的目光,时空的组织与流变——真正变革的或许是生成方
式,即在重复和摹仿之间析出一种差异的机器,新的自我得以存在、结合、繁殖。
它不拥
有变状,本身即为变状(德勒兹语)。
至於
「消逝」的部分,几乎所有的短篇小说都能作为可靠的证据:或是一个迫不得已的结
局、一个毫无缘由的起始、一次怅然若失的喟叹,或是指向混沌的虚无、真理的虚无,或
是提供一种救赎於过去和未来的潜能,或是将自身的存在完全隐去、乃至毁弃,为的只是
给一个晦暗的、壮阔的、明灭不定的精神背景绘制底色。短篇小说所讲述着的,也许正是
那些缺席的部分——必须将作者的所知不计谋略地和盘托出,以便参透共同的未知。较为
明确的例子属於海明威的《大双心河》,描写自然风物、垂钓过程、人物的动作、愉快的
回忆,语调平静,却蕴藏着数不尽的创伤与哀恸。主人公尼克·亚当斯如同一位废墟上再
生的「历史天使」,挥舞着残缺的翅膀,也如水底受困的鳟鱼,战後的绝望呼之欲出。在
开篇,海明威写道,「水潭底部藏着大鳟鱼。尼克起初没有看到它们。後来他才看见它们
在潭底,这些大鳟鱼指望在潭底的砾石层上稳住身子,正处在流水激起的一股股像游移不
定的迷雾般的砾石和沙子中」,恰如战场上的兵士,内心挣扎,命运无法稳固恒定,沙石
如同撞击而来的枪声,而在结尾处,「他把鳟鱼在河水中洗乾净。他把它们背脊朝上放在
水中,它们看上去很像是活鱼。它们的血色尚未消失」,只是「看上去很像」,「血色尚
未消失」,那不过是时间问题而已,重要的是,它不再是活物,也不再拥有主体的目光。
如果仅以温和、悠长、散文式的叙述策略来对待这篇小说,显然不够充分,它的句子之间
充斥着一种连贯、平顺的紧张感,时而从视角带出,时而从心理引发,缜密结合,形成了
极为强烈的秩序感——如同排布兵棋一般的抒写,环环相扣,每个步骤均有规划与戒备。
正是这种无处不在的防御意识,将轴上的棘轮、水流冲出的深槽、阴影里的原木等一一抹
除,只留下了一种更为确切的空洞。
如今说来,长篇与短篇的界限似乎可以进一步打破,其间存在着一个松动的位置系统,单
是依靠源头上史诗与古典戏剧的二分法还不足以解释。十九世纪时,二者体量上的差别偶
尔导向一种阅读情景的发生,也因所需时间不同,以至於我们所投入情感的次序和密度也
有所差异。现代派作品的诞生逐渐模糊了这一情形,一些短篇小说像是拓扑图形,元素折
曲起伏,连续改变形状,遥相呼应,具有魔术一般的诡秘特质;还有一部分如牡蛎的硬壳
,粗糙而斑驳,任凭历史的雕刻,被遗弃在岸边,维持静默,洞察着海洋的秘密。这样的
作品使我们的阅读时间不可根据公式进行推演,一部两三万字的作品可能要反覆读上一个
星期,甚至更久,比如在赫尔曼·麦尔维尔的《水手比利·巴德》里,在詹姆斯·乔伊斯
的《死者》里,在福克纳的《熊》《献给艾米丽的一朵玫瑰花》里,在塞缪尔·贝克特的
《镇静剂》《结局》里,在爱丽丝·门罗的《忘情》《阿尔巴尼亚圣女》里,我们显然愿
意也必须停留更长的时间(此处不对中、短篇做以严格区分)。非如此不可,否则便不能
破译智力与情感的谜题,进而领略其中的神秘与奥义。当然,篇幅与规模最终应取决於素
材自身的吁求,即
要靠每位作者的聆听来分辨,进而实施出来,不只由体力、耐力和叙事
能力来决定,众人的听觉范围也有着天然的差别。
在这个层面上,长篇与短篇所考察的是
相同的事物。在一些体积庞大的长篇小说里,比如陀思妥耶夫斯基《卡拉马佐夫兄弟》、
波拉尼奥《2666》里,无论是「宗教大法官」或是「罪行」等章节,都不难读出短篇小说
里的功能性与机动特质。
在分类谱系上,短篇小说的位置也许更接近於在文学内部所探讨的
少数文学(minor
literature),後者本意在於
以内化在语言之中的特质对语言本身进行解域化,破除常规
的语法形态,这一点在功能上与短篇小说不无相近之处。确切说来,它所应呈现的不只是
内容的仪式,也是一次事件式的行动:对於催眠的深切抵抗,对於清醒的缓慢沉浸,游刃
有余地徘徊在现实与梦境的双重边境。本来的形制使其富於饱满的生机,像一枚可以出现
在任何位置的棋子,提供着多重的战略作用,从而在故事的内容、人物与背景、言语的意
义之间分离出来,转嫁於声音、图式和装置,或再返回起始的地点,以一场核爆来形容或
不够恰当,但
出色的短篇小说理应具备着一定的威力与胁迫感,像是一截燃着的引信,其
音虽弱,却步步紧逼,暗示着更为庞大、深重的危机。
所谓的风格与形式,无非一种落後的归纳法,也许我们并不是要延续契诃夫的目光和态度
,叙说情感与阶级,而正因为他是我们的一员,这点到今天没有变过,以後也不会;也不
存在卡夫卡、博尔赫斯的童年学徒,他们可以是伟大的发现者,而非发明家。如果说我们
的写作与其相比,显得笨拙、生硬、拙劣、错乱,总有不甘与愧疚之情埋伏於过度的自负
之中,那只不过是因为我们的灵魂尚且缺乏风度,过於软弱、羞怯,只以有限的恐惧作为
武装,不敢去展示那些珍贵而致命的缺憾。
与此同时,我们也不必将短篇小说与诗歌的联系过分夸大,自然,它们可能朝向同一关键
要务,比如诗性的传达,要素、结构上也会相近,但体裁之间并不存在着相互靠拢的必要
性。至少在原点与策略方面,它们分别遵循着各自不同的
「逃逸线」。短篇小说无需受象
徵原则的束缚与困扰,诗歌则更多地是语言向更广阔的地区推压、抛掷,使其处於敞开的
进程之中。这也不妨碍两者之间的充分借监,比如在马斯特斯的《匙河集》里,那些墓志
铭、那些亡者的自白不仅让我们想起了惠特曼的诗歌传统,也有马克·吐温的诡魅影子在
其中穿梭闪现。
无论如何,短篇小说的阅读总有一种立等可取的愉悦感,在相对促狭的时空之内,在竭尽
和消逝之间,复述着一个世界的分裂、扩散——洋流运转之际,无论是海明威的鳟鱼,冈
本加乃子的鲤鱼、还是大卫·米恩斯的金鱼,我们都不难在它们身上窥见那个名为「侧线
」的感觉器官,呈沟状或管状,分布在两侧,贯穿整个身体,将外界的刺激通过感觉神经
纤维传导至中枢系统。经由这条「侧线」,不仅能感知水的温度、深度和流向,也可以敏
锐地觉察出水中的振动、岸壁和礁石,乃至发现敌害、与同伴取得联系,集群或者洄游。
短篇小说不断的诞生,也即每一条侧线的再生历程,作为不可或缺的器官,其天赋无与伦
比:既是灵敏的听觉,也是轻捷的触觉;既是我们的窃窃私语,也是对於次日浪潮的高度
警觉。很多时候,我们正是凭藉着这样的侧线,以重获的视力和智力,去探寻文明以外的
文明,於逻辑与逻辑之间一再地判别自己的位置,从而在光和丛身之中站立起来,怀抱着
旅途、真理、燃烬和辽阔的寂静,以及永不腐朽的诺言,深深地潜入这未知的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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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文福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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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文得荣耀的时候到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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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实实在在地告诉你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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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篇优文不落在地里死了,仍旧是一粒;║
║
若是废文,就结出许多子粒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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