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Qorqios (◙忍宵余扇死战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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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当代小说的创新空间还有多少?
时间Wed Jun 18 13:57:47 2025
理论评论>>当代小说的创新空间还有多少?
来源:《时代文学》2021年01月20日
关键词:当代小说 创新 汉语写作
评论家=徐晨亮
作家=邱华栋
鲁迅文学奖得主暨河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李浩
小说家暨苏州大学文学院教授=房伟
围绕「当代小说的创新空间还有多少」展开讨论
♥♥♥ 文学艺术的创新终结了吗?
☎徐晨亮☎:感谢华栋老师、李浩兄、房伟兄接受邀约。三位是成就卓着的小说家与评论
家,也是阅读量惊人的专业读者,对今日话题想必有深入思考。但在讨论前,需先厘清:
「当代小说的创新空间还有多少」这一提法,预设了「创新」的必要性或合法性。然而,
这种必要性或合法性并非无争议。在当代文学乃至当代艺术领域,一直存在某种「终结论
」。艺术哲学家鲍里斯·格罗伊斯在《论新》一书开篇曾语带反讽:
「在我们这个被称为
後现代的时代,没有什麽比『新』更不合时宜了。」因为许多人认为,艺术领域已不可能
有根本性改变的新事物,只能对既有事物重新排列组合。在当代小说领域,「讨论创新已
不合时宜」或「创新是伪问题」的说法并不陌生。
☺李浩☺:有些知识分子爱把一切问题视为「伪问题」,却无法提供令人信服的证伪方式
;有些则爱将简单问题复杂化,再以问题太复杂为由放弃追问。哪来那麽多「伪问题」?
哪来那麽多「不合时宜」?若说讨论创新不合时宜,那讨论守旧、僵化、呆板呢?米兰·
昆德拉曾指出,文学的死亡并非如巨物倒塌般显而易见,而是逐渐真实发生:它仍在进行
,大量出现,却不再提供新质,不再追问与启示。他认为小说的精神是
复杂性精神,告诉
我们「事情远比我们想像的复杂」,
「发现是小说的唯一道德」。现今我们日常所见,那
些
不提供新质与可能的小说大量涌现,如二百年前嚼透的口香糖。在这种境遇下,为何不
谈创新?若它真「不合时宜」,那这「时宜」需重新审视与抵抗。
☑邱华栋:我同意李浩的观点。只要人类还用语言交流,即使新媒体冲击巨大,文学作为
语言艺术,其可能性、创新与未来发展仍有广阔空间。时代变化必然引发文学变化,但对
文学创造性提出了更高要求。例如,当今是资讯爆炸时代,如何在资讯洪流中保持语言之
美与想像力空间,并确保读者对文学的兴趣,对作家是更大挑战。我现在阅读作品很看重
题材,一般题材提不起兴趣,唯有独特题材才会吸引我,这是作为读者的感受。对写作而
言
,想像力、作家综合素养、天才直觉与语言运用能力,均比过去要求更高。
☎徐晨亮☎:如二位所言,一方面,科技发展、资讯爆炸、社会结构转型,使人们常用「
加速」形容时代,日常生活与精神生活的新旧更迭也在加速,追求「时新」已成主导的消
费主义逻辑;另一方面,文学艺术经历二十世纪一轮轮新思潮与探索,创新难度从内外部
均提高,许多作品乾脆放弃难度与复杂性,「不再提供新质」,也「不再追问」。形形色
色的「终结论」或许是时代症候的折射。
☁房伟☁:这是令人沮丧且充满争议的话题。从黑格尔到希利斯·米勒,艺术与文学「已
终结」的说法屡见不鲜;网络媒介兴起後,传统纸媒代表的现代文学被终结,也是不少学
者观点。但新文学作品仍「顽强」涌现。
希利斯·米勒认为,文学被「终结」,因其与现
代国民素质养成的关系断裂。过去文学与现实密切相关,与塑造「现代自我」国民意识的
任务相连;现代主义让文学走向内心,国民素质养成日益依赖影视、报纸等媒介,网络媒
介的变化更重创传统精英文学,因此「艺术创新不合时宜」的说法自然出现。然而,作为
人类情感的表达方式,文学以文字为媒介,传递情感与思想。只要文字存在,文学表达就
存在。不同的是,我们对「创新」认知有差异。在网络时代的文学语境中,讨论创新仍必
要,但这种创新期待可能与过去不同。例如,在麦克卢汉的「地球村」时代,人类或重回
聚落化生存,艺术创新可能表现为「表面复古」的形式冲突,旨在重建被现代主义区隔的
人类内心与世界的联系。
☎徐晨亮☎:「重建被现代主义区隔的人内心与世界的联系」极其重要。但回到当代中国
文学现场,讨论「创新」的必要性与迫切性显而易见。不论作家、评论家或读者,许多人
质疑当下小说创作已丧失探索与创新雄心,陷入平庸的同质化写作。常被拿来对比的八十
年代「先锋文学」,有其特殊背景,受时代氛围与社会思潮「助推」。今日讨论小说创新
,是否与「先锋文学」面对截然不同的语境?
☁房伟☁:语境差异很大。
八十年代「先锋文学」表面是语言内转的形式冲动,精神层面
则是人的「内面性」再次发现。之所以说「再次」,因「五四」是第一次发现,八十年代
是第二次。「五四」发现「大写的人」的主体性,带理想主义与青春气质;八十年代则从
人道主义迅速过渡到人的复杂性发现,甚至是「小写的人」的形象——走下神坛的人,其
阴暗复杂、晦暗难明的人性诉求。如余华、苏童等笔下的「欲望叙事」「殒酷叙事」「审
丑叙事」。这与八十年代中国处於「冷战」後期的地缘政治影响有关。当下小说创作的焦
虑,不仅来自影视传媒争夺或意识形态压力,更在结构上来自传媒语境改变。现代文学的
规则与审美形态的接受语境变了,这些多建立在现代自我深度表述上。在网络媒介平台,
自我与世界关系的重建或成新创作视野,个人与社会、民族国家的对立或转为人类与地球
、宇宙的对立;审美思维更具多维度,雅俗界限模糊。对中国而言,新中国叙事的主体自
信正在确立,中国故事与想像或为作家带来新灵感,这与中国地缘政治生态改变密切相关
。
☺李浩☺:今日讨论的小说创新与「先锋文学」,我视为一体,是应有的内在延续。语境
不同是合力结果,但「先锋文学」及此前文学探索(自鲁迅以降)提供的因质应被继承,
创新意识更应如此。现今语境是,多数人经严酷、呆板、肢解的中学语文教育後,对阅读
无兴趣;中年人陷於欲望与疲惫,对阅读无兴趣;作家与评论家忙碌与趋光,对具体文本
(即使具经典性)也无兴趣。写作普遍呈「低智化」趋向,文本稍有埋伏,读者便无从察
觉,作家不得不偶尔喊出:这里我埋了什麽道理,请注意……这道理还不能太深刻挑战读
者极限。当下评出的许多书不好读、不愿读,却具经典性,面对这问题更应自省、自我鄙
视,而非反之。你说呢?
☎徐晨亮☎:李浩兄切中要害。作为文学编辑,完全理解你对普遍丧失阅读兴趣与「低智
化」趋向的不满。
☺李浩☺:有时觉得我们彷佛在假装爱文学、谈文学、阅读。挺悲哀的。现象总是多,回
到文学本身吧。创新是每个时代的共同要求,我愿重申
「文学史本质上是文学的可能史」
,依赖强势作家为文学开辟新发现与可能。有时新发现与技艺演进相关,有时则在内容与
思想上。
☑邱华栋:我现在偏爱有阅读难度、带来独特审美经验与领域知识的小说家。体量大的作
家我更喜欢,他们体现文学能达的最远疆界,如托马斯·品钦、唐·德里罗、卡洛斯·富
恩特斯、波拉尼奥、大卫·福斯特·华莱士的《无尽的玩笑》,
书写人类经验的宏阔部分
。相比之下,我对诺贝尔文学奖无兴趣,得奖者多是不大不小的作家,无惊喜。二十世纪
的大作家如翁贝托·艾柯、富恩特斯等已去世。
☎徐晨亮☎:提到有阅读难度、独特审美与知识的小说家,华栋老师曾写过
《小说的创新
性:异态小说》讲稿,从海量现当代文学作品中提炼十几种另类小说形态,称为「异态小
说」,包括
「扑克牌小说」(马克·萨波塔《作品第一号》、卡尔维诺《命运交叉的城堡
》、帕维奇《君士坦丁堡的最後之恋》)、
「星座小说」(埃莉诺·卡顿《发光体》)、
「游戏小说」(科塔萨尔《跳房子》)、
「标志物小说」(埃斯基维尔《恰似巧克力浓於
水》、格拉斯《母老鼠》、安妮·普鲁《手风琴罪案》)、
「辞典小说」(帕维奇《哈扎
尔词典》、韩少功《马桥词典》)、
「材料小说」(《忒修斯之船》)、
「符号小说」(
徐冰《地书》)、
「摘录小说」(《小说药丸》、约翰·威廉斯《奥古斯都》)、
「软科
幻小说」(卡尔维诺《宇宙奇趣》、冯内古特《时震》、萨拉马戈《失明症漫记》《石筏
》)、
「新全景小说」(乔治·佩雷克《人生拼图板》)、
「套娃小说」(奥布莱恩《双
鸟泳河》、保罗·奥斯特《纽约三部曲》、巴尔加斯·略萨)、
「时间变异小说」(富恩
特斯《阿卡特米奥·特鲁斯之死》、马丁·艾米斯《时间之箭》、乔伊斯《尤利西斯》、
罗伊《卑微的神灵》)、
「伪类型小说」(帕慕克《我的名字叫红》)、
「评论型小说」
(斯坦尼斯·莱姆《完美的真空》、波拉尼奥《纳粹美洲文学》)、
「诗体小说」(纳博
科夫《微暗的火》)……与多位作者聊时,大家都说读後思路大开。
☺李浩☺:我的文学理解主要来自作家批评随笔及巴赫金、哈罗德·布鲁姆、卢卡奇、E.
M.福斯特等具建设性的批评,他们贴近文本,发掘阅读中忽略与错过的部分,给予智慧与
深入启示。因此,我特别喜欢邱华栋这类讲稿,更有效、有用。
☑邱华栋:这篇讲稿专门搜集高度形式化的小说作品。这些作品在形式上走得较远,但有
时并非最好、最成功。为何?可能形式被创新的追求逼得太紧,显得慌乱,忘了文学本真
与本质。文学终究是与人心、人性关联最高的艺术形式。打动人、引人思考、有震撼力的
东西,有时反而朴素。因此,对形式创新我有些矛盾。我既爱乔治·佩雷克每部小说,但
又觉得他偏、不够严整、不够大,却是极好的作家。这问题我有矛盾心态。
♥♥♥ 写作就是不断校验可能性
☎徐晨亮☎:华栋老师提到面对形态上剑走偏锋、内里不够厚重博大的作品的「矛盾心态
」,是重要提示。或许「新」本身非终极价值,前面提到的「异态」新点子、新创意,只
是通往文学高度、广度、深度的路径,需在写作中不断校验的可能性。李浩兄提到「文学
史本质上是文学的可能史」。我最近拜读你在《长城》杂志的「小说可能性」专栏,如《
「现实」的可能性》《「魔幻」的可能性》《「荒诞」的可能性》《「时间」的可能性》
《「复调」的可能性》,这系列还将写哪些「可能性」?
☺李浩☺:感谢你的阅读与看重。专栏原本还有「思辨」「寓言」「意识流」「色彩」「
幽默」「碎片」等可能性话题。
☎徐晨亮☎:你的「可能性」梳理贯穿一个理念,如
纳博科夫所述:「作家应集讲故事者
、教育家与魔法师於一身,魔法师是最重要的因素。」小说需面对现实,也需面对「更开
阔陌生的区域」,除直接经验方式写现实外,还可借各种「魔法」方式曲折完成对现实的
认知与阐释,其可能性远未耗尽,也永不耗尽。这近乎是你多年小说创作轨迹的注解。能
否结合自身经验,谈後来者如何从伟大小说「魔法师」们获取创新灵感?
☺李浩☺:这梳理既为教学也为自我,盼透过梳理让自己更明晰。技艺与人类看世界、生
活的眼光及认识有关,无一技艺仅作为技艺存在,而不服务於内容。因此,我愿看到其可
能性,随时间、时代、认识变化而适度调整。
哈罗德·布鲁姆强调,无作家愿在他人阴影下写作,无人想成「渺小的後来者」,
「影响
的焦虑」是无法绕过的话题。影响与焦虑确实存在。你听过「先锋已死」的议论吗?听过
把先锋文学视为「舶来花样」、本质匮乏创新、仅从他人「拿来」的说法吗?他们无视舶
来意识与中国经验的内在对接,无视作家吸纳他者经验中的暗暗调整。「现实主义」不也
是舶来的?中国文化重写意,写实向来是俗品,基本无现实主义土壤,不也嫁接成功、开
出绚丽之花?为何其他不行?有时,我们把自我局限视为民族局限,扩展成人类局限,真
是……我还是审慎用词吧。
无作家愿在他人阴影下写作。就我而言,我从唐纳德·巴塞尔姆的「碎片化」小说获灵感
,写下许多有意打碎、以碎片结构的小说,但它言说的是我对世界与人的认知,我也有意
强化碎片的内在连线,使其更故事化,或将「碎片」方式塞入长篇结构——它或「面目全
非」,但我承认其汲取而来。君特·格拉斯的《铁皮鼓》、萨尔曼·鲁西迪的《午夜的孩
子》对我影响巨大,我在其影响下写出《镜子里的父亲》,但它是不同文本,有自我改变
与创造。
没人会因喝羊奶变成羊。能否长成自己的肉,更多取决於是否有良好之「胃」。我的「小
说可能性」系列,愿为与我一样、比我年轻的写作者「敞开」,让他们意识小说设计及种
种设计的益与损。
☎徐晨亮☎:李浩兄提供极具启发性的视角。现实主义美学也是移植而来,却在此土壤重
新生长,关键在於吸纳外来影响时融入自身血肉,这对当下汉语写作生态或具体写作者皆
然。是否可理解为,有时因既有形式无法承载新社会问题、新个体经验,催生新形式、新
风格、新小说样态;同时,写作者不断更新工具、视角,打破旧感知结构,用新感受力为
无可名状之物赋形?
☺李浩☺:你说得太好。是的,新社会问题、新个体经验催生新形式、新风格——文学一
直在适度调整。文学起源於神话,因当时人类关心「比我们强大」的力量及其神秘性,文
学与之匹配。随人文与科技发展,「人」变重要,我们关心自我生活与可能,现实主义小
说成主流,与「文艺复兴」以来的人文诉求相连。经「一战二战」,人类发现科技进步未
必带来繁荣、富足与理性,某些不可控、非逻辑的意志与平庸之恶或控制生活,於是意识
流、黑色幽默、碎片式小说出现,演化为新可能。因此,
无一写法能一劳永逸解决问题,
技术变化常与人类思考向度相关,技术常带「看问题」的本质要素。
☁房伟☁:内容与形式确是相互作用,新的形式、风格与内容形成不同作用力。但清醒而
言,我们本土、原发的文学形式创新相对不足。对形式上剑走偏锋的作品,需包容,允许
不同风格争鸣。李浩的小说创作如「万花筒」,千变万化,气象万千,在当代作家中引人
注目,尤其他对小说可能性的探索与新形式的追求,形成汉语小说的
持续内驱机制。
☑邱华栋:是的,李浩是具无限可能性的当代小说家,我一直很喜欢他的作品。最重要的
是激发自身潜能,最大可能写出经得起时间检验的作品。
☎徐晨亮☎:房伟兄,近年你的「幽灵战争」系列短篇结集为《猎舌师》,收获许多回响
。评论者注意到你这系列在形式上探索不同写法,有的化用《聊斋》笔法,有的打破「虚
构」与「非虚构」边界,有的借鉴悬疑、谍战等类型小说元素,进行戏仿与颠覆。包括你
近期写高校青年知识分子生存状态的《格陵兰博士逃跑计划》,含「哥特式小说」氛围。
常有写作者焦虑小说形式探索空间已被过往作家穷尽,你似乎无此困扰。李浩兄说「能否
长成自己的肉,更多取决於是否有良好之胃」,让我想起美国诗人路易斯·辛普森的《美
国诗歌》:「不管它是什么,它必须有/一个胃,能消化/橡皮、煤、油、月亮和诗……」
阅读华栋老师、李浩兄与你的小说,脑海常浮现强健的「小说之胃」。我好奇,你的创作
中,叙事动机与形式创新如何结合,是创作前有意规划,还是写作中不期而遇?
☁房伟☁:今日许多先锋化「形式创新」正成常识,如叙事视角创新、魔幻化与感官化叙
事等;许多看似对立的界限也模糊,如雅俗分野,小说与其他文体(诗歌、散文、日记、
政论文、民间宗教书籍等)的跨界融合。我的小说创作不喜重复自己,追求新感觉与表达
,有时在手法,有时在思想与内容,未必皆成功,但这表明作家对平庸的警惕。作家创作
需有一以贯之的世界观、价值观、独特形式风格(如我对历史的迷恋),但具体操作需突
破自我、尝试创新,这或许是作家保持长久创作活力的方式。内容与形式创新也是
好奇心
的表现,对人类不同物质与精神生活的好奇。如有朋友说,你是大学教授,只能写哲理性
、抽象性历史创作,日常写作不行,我便尝试写《小陶然》《老陶然》《凤凰於飞》等描
写老年世俗男女婚恋的小说,在观察揣摩中窥见不同人生。我生活圈窄,主在知识分子阶
层,去年采访百余消防员及其家属,写非虚构《烈火芳华》,并在《解放军文艺》2020年
第11期发表描写消防员生活的小说《果奠》。这过程让我接触不同人生,对作家保持丰富
性与创作持久活力极重要,尤在长篇小说素材与经验积累上。创作前,我对不同体裁与内
容有一定预期,但无细致规划,边创作边思考,常在此过程生新想法。写小说虽有理性参
与,但更多是
感性艺术思维,需氛围薰陶与灵感绽放。
♥♥♥ 汉语原创小说的新力量在哪里
☎徐晨亮☎:谈了许多「创新」问题,尚未明确界定「新」的不同层级与含义。作为文学
编辑或专业读者,常感慨:文学或非全社会焦点,但月复月、年复年,仍有大量「新小说
」生产、发表,编辑穷尽精力仅能读其百分之一、千分之一,其中多数复制套路。读者真
需要那麽多流水线「新小说」吗?在文化消费层面,流水线作品或满足部分需求,如观众
爱《复联1》,便有《复联2》《复联3》投喂;但对今日话题,这类「新」仅代表生产日
期新,无创新性。另有作品在题材、人物、叙事手法上有局部创新,如手机、冰箱、洗衣
机新款,工艺改良,用新技术或材料,增新功能或配件,但仍在既有操作原理与逻辑内略
改进。还有一类「创新」,超出原理与逻辑,具颠覆性、革命性,改变对小说的理解,甚
至重新定义小说与读者关系。在各位阅读视野内,近年国内原创小说中,哪些具「原理」
与「逻辑」上的创新色彩?
☑邱华栋:我最近搜集了几十种年轻作家小说集,包括「後浪」出版的具边缘与前卫色彩
的作品,两岸皆有,有些很有趣,单从题目已具隔代新鲜感。如文珍《夜的女采摘员》、
大头马《九故事》(实仅六故事)、张羞《鹅》、王苏辛《象人渡》、刘天昭《出神》、
班宇的小说。另《青年文学》《西湖》《花城》《十月》等杂志为新作家开设栏目,集束
推介,涌现许多二三十岁有才华的新作,让我看到巨大希望。创新与文学未来可能性,在
他们身上。
☺李浩☺:近期读得少,因备课,阅读集中於经典,回答此题略感羞愧。相较而言,李亚
的小说具可贵品质,非每篇皆上佳,但上佳时令人叹服;赵松的小说确非凡品,虽有时对
细节略有不满;渡澜的小说,我惊艳其语言设置,她从一开始展现卓越天才性,盼她走更
远。
☁房伟☁:真正创新确较难,多数创新或仅是「当下性」的代名词。在我近年阅读中,限
於「青年写作」范畴,李宏伟的《国王与抒情诗》符合原理与逻辑上的创新。他早期受「
先锋文学」影响,但此长篇中,科幻文学非作为类型文学植入,也非简单雅俗借鉴,而在
时空观与世界观上引导形式创新,极可贵。他对未来与文学艺术的思考,具中国作家独特
精神世界的可能性。江苏作家黄孝阳也值得关注,其先锋色彩更浓,《人间世》《人间值
得》等小说融合科学、天文、地理等理工知识与思维(似王小波),语言奇诡,对中国哲
学、玄学、历史学有好奇,对中国现实具强隐喻性,使其创作更像先锋的在地化与中国化
集大成。李宏伟、黄孝阳皆70後,70後作家精神血脉源於先锋,无可回避。二位具萨拉马
戈与科塔萨尔式的奇诡创新力与想像力,及艾柯式对人类知识与外部世界的好奇,让我佩
服。他们作品或非文坛最火爆,但比卡佛化的「後先锋」青年作家、以轻巧取胜者,能走
更远。
☎徐晨亮☎:各位提到的探索性与创新性作家,多由文学期刊与评论界「推」出,过去十
余年我做文学选刊编辑,持续关注他们作品。但或出於对自身职业视野的「逆反」或局限
警惕,我也观察到,近年不少与文坛主流疏离、分散於边缘的写作者,其写作或提出某种
结构性新问题。
2019年我发起面向青年写作者的问卷调查,再次认识到,文学创新不只与年龄/代际有关
,更是空间/场域问题。相较八十年代以「集体亮相」闯入文坛并迅速经典化的「先锋文
学」作家,今日探索性写作常为个体化,或组成松散、成员流动的「写作聚落」(如「黑
蓝」);成长空间不限於主流文学期刊,从世纪初的文学论坛,到今日的「豆瓣阅读」「
ONE·一个」、微信公众号,小范围传播的独立出版物,《鲤》《单读》,及华栋老师提
到的「後浪」出版品牌,皆有其足迹。这种文学社会学变化的问题是:文学探索与实验难
免带「冒犯性」,试图颠覆陈旧秩序,从文学史看,新旧摩擦、对撞,作用力与反作用力
,带来文坛格局重组与文学潮流兴替。今日零星的「冒犯性」写作,要麽迅速被当代文学
秩序收编、吸纳,要麽无人关注,无回响,陷入「无物之阵」。不少边缘写作者乾脆固守
「特立独行」,拒绝与文坛交集(如我邀请边缘写作者参与问卷遭拒)。这似人类学家詹
姆斯·斯科特《逃避统治的艺术》中研究的东南亚「赞米亚」山地居民,为逃离统治核心
,选择游耕、流动、散居的生活策略。今日不少边缘、草根、野生的创作新力量,也主动
或被动选择
「逃避统治的艺术」。背後有复杂社会文化脉络,非仅文学问题,但与今日话
题相关:若写作创新失去针对性与标靶,与既有文学秩序无互动、摩擦、对撞,会否陷入
「空转」,无法带来预期改变?
☁房伟☁:你谈的是
文坛断裂、隔阂与聚落化问题。不仅先锋艺术如此,网络文学创作也
存在「商业化写作VS精英化写作」「主流写作VS边缘化写作」问题。如在天涯社区「莲蓬
鬼话」,我发现一位极厉害的作家,以鬼故事形式写严肃寄托,以戏谑狂欢之笔写严厉批
判,颇有拉伯雷之风,其小说点击率达上亿次,但因这种有趣写作形成挑战与冒犯,实体
书出版受挫,且不符商业盈利网站的中性标准,难获经济效益。我在《南方文坛》为他写
近两万字评论,欲与他对话,遭拒,连其长相与本名皆不知。这种创新性难形成学术影响
,极可惜。这提醒我们,
文学秩序的软弱性与排斥性,需更多有良知与智慧的评论家介入
。
☺李浩☺:文学刊物对新人推出功不可没,是最主要推手。中国作协、各省文联与作协、
评论家也在推新人,这是必要且值得称赞的。但某种固化与僵硬也存在,这有时是审美能
力问题,而非主观性。
对你提到的其他写作者,我首先致敬。有时写作需「腹背受敌」、需「孤绝」,但这「腹
背受敌」与「孤绝」皆来自
文学内部,是内部的坚持与坚硬,而非姿态性。因此,你担忧
的问题——若创新失去针对性与标靶,与文学秩序无互动、摩擦、对撞,会否「空转」,
无法改变——便凸显。文学包含「交流」诉求,虽不应以降低要求、妥协为代价……我希
望与一切真诚写作者成为「我们」。
♥♥♥ 如何打破创新的「内卷」
☎徐晨亮☎:之前聊华栋老师的《小说的创新性:异态小说》讲稿,有段话印象深:「我
当了多年编辑,常见形式老旧、让人受不了、编起来无情绪、读起来更无趣的东西,太多
了。所以,首先能否让自己写的东西有趣?你有趣,读者爱看,编辑易发。正因如此,我
才想讲有形式感的东西,激发大家的创造力。」谈小说时,我们常无限拔高或降至尘土,
忽略「有趣」要素。李浩兄的「小说可能性」专栏也谈及此,提到写作与阅读满足从「智
力游戏与博弈」获快感的需要。「有趣」「游戏快感」是否也是驱动小说创新的重要力量
?
☺李浩☺:是的,你说得对。它们是小说创新重要动力。还可加一条:
陌生。第一篇「现
实主义」小说出现时,也是陌生的,是新经验与新创造,甚至引发当时人的不适,因与旧
审美体系不同,多少不合时宜。但其发展强劲,说明其存在理由充分。现实主义小说现今
难度更大,对手更多,甚至需与自身源流对抗。
☁房伟☁:我赞同华栋老师与李浩兄。「有趣」是内容、技巧与作品灵魂层面的东西。中
国小说多天然含沉闷的宏大与道德叙事。「有趣」有林语堂说的性灵成分,含智力快乐、
审美愉悦与阅读有效性的思考,及对人性幽默与喜剧元素的把握。如周星驰电影,初期低
俗「无厘头」,但《大话西游》因追求「有趣」,触及後现代与佛学哲学,结果非小市民
而是大学生最爱。王小波小说也因「有趣」寻找,具异质性,先在文学圈外影响,再传至
圈内。「有趣游戏性」是中国文学缺乏的品质,也是当下创新方向。
☎徐晨亮☎:「有趣」话题让我想起《南方人物周刊》公号的文章《葛宇路:吹往北京的
风》,介绍青年艺术家葛宇路的新「行为艺术」:他写一封仅有抬头与落款的情书,作为
生日礼物,计划从燕郊徒步至海淀送女友。为让礼物似被风偶然吹至,他定规则全程不用
手触碰,仅靠风力,无「吹往北京的风」时自制风,先用小电风扇,後改电吹风。为避车
辆带起的风与路面积水,他屡绕路。中途回住处,为信开房,返回时发现被当垃圾丢弃,
只好翻垃圾袋找回。第八天到女友楼下,吹风机电量耗尽,他跪地用嘴吹,完成最後百米
送信。葛宇路早因在中央美院读书时以自己姓名命名无名小路并制假路牌(後被网络地图
收录,引争议)出名。「吹往北京的风」具无厘头游戏感,绝非仅有趣。六十九公里影像
记录上传网站,恰在2020年春节後,如作者蒯乐昊所说,「无意戳中疫情重压下的隔离苦
与无力感」。他
以有趣方式动摇习以为常的边界,如他说:「在正常价值体系,这就是垃
圾。
一物的价值非物本身,是你与物的相处过程,是记忆,是时间。」详述此作品,是想
为小说创新提供另一视野参照。格罗伊斯的《论新》重新定义「创新」:
让保存人类文化
记忆的档案库与世俗世界、日常事物间发生价值交换,重新界定二者关系,改变对熟悉事
物的价值与对艺术的认识。这种在艺术本体与外部世界间「破界」的力量,对当代小说是
否同样重要?恕我直言,
许多探索性作品问题在於过於「自说自话」,无邀请读者对话的
诉求,显乏味、无趣,与其试图冒犯的旧趣味无异。若创新停留於小说艺术内部,不与世
俗世界、日常事物关联,会否加剧文学与读者的「隔离状态」,即文学的「内卷」趋势?
☁房伟☁:同意晨亮兄。「有趣」不只是智力行为,也是理智对荒诞世界的反讽,善意对
恶行与虚伪的暴露,真实对沉闷面具的挑战。有时「有趣」有「危险」,因其或冒犯现有
规则、庄严神圣面孔,或陈腐美学原则。非每位作家能承受「有趣」,因有趣的灵魂或无
情碾压其呆板自以为是的创作。亦非每位读者能承受「有趣」,对寻微言大义、道德训诫
或将无聊刺激当有趣的读者,真「有趣」或危险。
☺李浩☺:仅停留小说艺术内部,艺术呈塑料花形态,多少含心灵鸡汤性质,这现象已发
生且是现在时。但要求小说必须与世俗世界、日常事物关联,也远远不够。博尔赫斯小说
追问无限、永恒与重复的本质,似剔除日常事物,却在小说意义上高格;卡夫卡小说无意
识形态、政治、军队、商业,与日常似不相似,却高格;黑塞小说以小说方式追问人何以
为人,可达何种个人生活;帕慕克小说反覆审视东西文化交融与差异,及其带来……小说
本质是创造物。我愿它呈更多层次,但必须致力「对人生有意义」。
☎徐晨亮☎:是的,李浩兄补充我极赞同。我引格罗伊斯讲「世俗世界」「日常事物」,
只想提醒文学史、文学界、文学圈外有无限大的外部。李浩兄列举的伟大作家,皆以自身
方式让文学打破有形无形边界,向外拓展,展现文学持久生长性。讨论最後,请各位简谈
作为读者,你认为当代汉语小说哪些方向探索仍匮乏,或描述你期待的「未来小说」。
☑邱华栋:中国小说未来发展,第一是「新百科全书式」写作,要求作家有更多
驳杂知识
;第二是
关注科技发展如何改变我们内外,关注新生活方式、现代人生活新变化,表现人
类新境遇的小说,如科幻小说,讨论AI技术发展下人类生活新变化的小说。
☺李浩☺:若说已有「未来小说」,我愿提及卡尔维诺、君特·格拉斯、博尔赫斯等伟大
作家提供的参照,虽仅参照,却蕴藏未来诸多可能。我希望自己写下的也是「未来小说」
,将「未来」作为方向。
☁房伟☁:或无特定、统一方向。我们对小说类型总结多基於已有小说。「未来小说」的
魅力在於无限、多样的可能性,包括小说类型探索、本土文化特质介入、媒介转换影响,
及变异与交叉可能。若谈期待,我希望「未来小说」在与读者沟通上更有效探索,在现实
介入性上有更强行动,在人类精神领域保持更大影响力。这或需作家与评论家以超越东西
、传统与现代的视野,以更大勇气与智慧,打破层层壁垒与偏见,创作出更具力量与魅力
的作品。
☎徐晨亮☎:再次感谢三位精彩分享,为「创新」话题打开更深层、更广面向的思考空间
,也让我对「锐话题」栏目未来产生更多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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