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astigmat (艾斯廷格门)
看板literature
标题水(六)
时间Wed Apr 13 16:00:55 2005
四月二日
我当时并没有播错。电话已被停用了。
没错,暂停使用,当门号刚申请停用时,播到这支号码的人,就会
听到电脑语音的回覆。再过一阵子,大约是一星期,电脑语音会被
取消,你会发现不论重播多少次,都不会被接听。永远就是话筒传
来的「嘟...嘟...嘟...」像是子弹射击後的嗡嗡声响,
在耳际缭绕,久久不能散去。学生们特有的喧哗声从窗户传入,那
种感觉再度来临,不过不是罪恶感,是空虚,伸出双手却发现什麽
也没有的那种感觉。我像卷曲在棉被里的蚕,终於找到了去处,而
到了之後才发现,除了我以外,一个人也没有。
喧哗,茫然,从那时就一直跟随着我。外头还在下雨,气象报告不
是说今天雨会停吗?又再说谎了!我撑起雨伞在街上走着,下午快
两点,店家大多休息了,地上的积水历历,雨丝在伞面上发出达达
的声响,微弱、轻柔。每次一看到飘雨就很理所当然的撑起伞,从
未想过雨是什麽。水也是,我可以学会各种泳姿,可以学会跳水,
还可以在水中闭气越来越久,经验它,越来越熟悉它,但也仅限於
物质的层次,我没有想通它对我的意义。
随便走进一家餐馆。桌上四处摆放着吃剩的碗盘,残渣、油渍和一
旁没有封口的调味酱一付理所当然的样子。没有电视,餐馆内的灯
火会晦暗,只有几张油腻的报纸缩在一旁的角落。现在热门的新闻
不是反分裂法,不是国共密约,不是军纪问题,而是不伦之恋。男
主角被一场车祸硬生生的拉下车,并欲控告这个疯狂的社会;女主
角则是离开台湾,打算默默的在人群中消失。事件会这样就落幕了
吗?那真相是什麽?谁在说谎?说了多少谎?不重要了。真相从来
就不重要。
我大部的精神都用在看报,用餐完毕已不知几点。再来到街上,远
处的楼房已陷於层层的雾气,附近店家的玻璃窗也是朦胧一片。行
人不再撑伞,雨似乎停了。被人拒绝的感觉竟是这般难受。我沿着
小路一直来到学校後门的停车场,越过围墙,越过水泥地和柏油路
面,我看到泥土上的蒴果。抬头,枝叶刚好在我眼前,叶子有三枚
裂片,叶片互生...
「难道这是枫树吗?」
还好周六有营业,书店里头几个学生模样的人正在看书,收银台内
是之前看到的女店员,正在和男朋友讲电话,又侧的梯子摆在同样
的地方好像没动过一样,服务台的小姐正在查寻电脑资料。我照着
标示牌找到那本有附图的书,一页页的翻着。
「枫香,金缕海科,枫香属,本土种,分布於中国东南沿海及台湾;
叶互生,叶为三枚尖型裂片,有时亦有五枚浅裂叶,入秋後转为红
至紫;花小,黄绿色,无花瓣,果实为褐色圆型蒴果。」
「枫香和槭树的外观相似,除了科属的差异外,最好分辨的方法是
观察叶片生长的方式,以及果实的外貌。槭树的叶片是对生,也就
是茎的每一节会长出成对的叶子,果实则像翅膀一样,呈长扁状。」
「中国古代所称的枫,指的应该是现在称呼的槭树,也就是和一般
国外观光景点的枫树同科属:像是Sugar Maple、Japan Maple、Red
Maple等。」
大家随着国外学者的意见把Acer译为槭,把Liquidambar译为枫
香。真正的枫,属於传统文化上的失去原本的名字,而不是真正的
枫反而有着近似枫的名字。真相并没有带给我窥视的欢乐,但也没
有任何幻灭的挫折,真相到底是什麽意思呢?
我左手将排在架上的书往左侧推去,利用书本被瞬间压缩的空档,
右手五指轻握着书本,以四十五的的倾角,让书的两侧封面完整的
合於书柜的空隙间,很轻松,没有什麽难处。右手手指顺势往右侧
一整排的书本侧标划过,我以优雅的姿态,享受着指甲在亮面表皮
上划过的触感和声响。不知指尖和眼神是谁被谁定住,我的指头指
在柜上的广告牌。
「是那个柜子!」
就是那天我看太古蚕马记的那个柜子。可是不同类的书怎麽会放在
同一个书柜?难道当时我拿到别人错放的书吗?
「缘份,这才叫有缘人。」莞尔,我在柜子里头找不到那本书,我
想也就是因为我的乱放,所以才被店员发现而放回原位了吧!如果
我照着原本的位置放去,可能到现在,甚至几个月後都不会被人发
现!我走到服务台请小姐帮我查寻。
「先生,请问你要找的是这一本吗?」她把萤幕转向我好让我看清
楚。
「对,对,就是这本,请问放在那里?」
「这本书我们没有进耶!」
「可是...电脑上不是有记录吗?」我忍住没说那天看这本书的
情形。
「我们有建档,但并没有进这本书。」
「那其它分店有进吗?」
「没有,我们都没有进。」
看着萤幕上闪烁的字体,看着它的笔画和几何外形,它们是被任意
赋与形象和意义,它们是各种光源和电子讯号的组成。当单独看它
们任何一个部份本身,或着试着看透它们表面下的东西,找不到意
义,没有任何意义。
柜台的小姐正在替顾客结帐,窗外的光线明亮,里头的灯光似乎不
若那晚那般晕黄。我现在才注意到店内被服务台以及旁边的柱子区
隔成前後两段,前段陈列着各式书籍,而後段是文具用品,书籍区
被牢牢固定在基座上的书柜隔成四条垂直的纵向走道,而每条走道
再被横切成三个区域。我在店内找寻着那本未被列帐管理的书,在
被分成十二个区块间不断游走,但一直到六点打烊还是没找到。
天上的云正渐渐散去,似乎真的要转晴了。我确信不会再遇见她,
爱丽丝。就像梦境里错乱的逻辑,她只是和书店的那本书一样在特
殊的精神状况下的邂逅,虽然这种结果是不完整的,但我相信这正
是美的真谛。只有残缺的、另人遗憾的,才会让人产生行动去追寻,
去修复,藉着种种行动,让自身随着逝去的美提升到另一个层次。
我想到那天晚上拥抱她的方式,就像棉被裹覆着我一样,两者原来
是互通的。
我是只蚕,只有在温暖的怀抱下才能吐出华丽的谎言之丝。我原以
为马皮妖怪是我恶梦的根源,是当年那本杂志的恶灵为了报复我的
不义而以各种面貌在梦中出现。但我现在以为梦中的各种不安和恐
惧,不论是被追逐、被赶往高处、被逼到双脚软弱无力,只是我过
去的历史所制造出的被迫害妄想。像是那张雨中张开的大网,说不
定是要为我遮雨,而只因为我无法承认自身的黑暗,无法面对自己
的说谎成性,所以腼腆、所以愧疚,所以没有信心,所以认定它是
要捉捕我的,而只有逃,想不停的逃,一直逃到人烟罕至之地。
不论是买到加了料的橘子,或着是收集着枫香的叶片,痛苦并非源
於真相的揭发,而是来自幻想的破灭。幻想就是种谎言,它的目的
必非在愚弄他人而是在愚弄自己。痛苦之处在於无法面对自身所创
造的谎言,无法承认自身的虚假,不愿承认自身的懦弱,所以会忧
郁,所以想自杀。善於说谎的人的不会想自杀的,他们会欺骗,会
虚情假意,会用各种手段以掩饰自身真正的企图,他们不会有罪恶
感,只单纯的将水视为真实和谎言两股能量碰撞所释放的能量凝
结,就像进食後就必然会有排泄,它不是因,而是果。在社会诸多
不义中,为了偷生,为了委曲求全,为了当一位优秀的太空人,为
了要成为一位真正的艺术家,所以得不断的说谎,所以像只蚕,不
断的吐丝、作茧。
茧,是一个必要的阶段,它可以伪装成周遭的景物,像枯叶、像树
枝、像一粒难以下咽的石子。它也有危险,可能被玩弄,被焚烧,
或着可能为装扮的太真实太像一个无用的垃圾而被丢去。
但这就是命运。
「为何要活着?」
「为了贯彻自我的意志,无论是生是死。」
「为何要活着?」
「为了面对命运的无常,无论是真、是假。」
店里头的用餐的人不若往常,可能是放连假的关系,学生都回家了
吧。这一年来,我总是心惊胆跳的怕被人问起近况,怕被别人问起
怎麽会在这里,在这里要做什麽。我得逐一分类,对不同的人说不
同的话,视不同的情况作出不同的回应,我曾为此痛苦,在维持谎
言和说出真相之间挣扎,但我现在不会了。我知道最大的美德就是
在於如何戴上面具乔装自己,在旁人面前扮演着不同角色,可能会
有些身心疲惫,但这就是命。我梦里还是会遇到突然而至的妖怪,
但我不要跑,我会停下来仔细看着它,问它到底要什麽。我能给的
不多,但如果它喜欢,我可以许它一个谎言,一个它愿相信的谎言。
结帐时我第一次抬起头和老板面对面看着。
「什麽时候要期中考?」
「不,我毕业了。」
「在等当兵吗?」
「嗯,我退伍了。」
「喔!那你开始上班了吗?」
「我...其实已经工作一阵子了,但是过完年後就辞职了。」
「充电吗?」
「对!我打算休息一会儿,先补个英文,可能过一阵子再找工作
吧!」
我觉得我今天晚上会睡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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