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perspective (哦)
看板humanity
标题谁愿意拥有了生命的挚爱,然後又面临残酷的离别?
时间Sat Nov 30 18:27:37 2002
文/张曼娟
电话答录机里仍是你的留言 彷佛你从来未曾走远
我总是开着窗户点亮一盏灯 彷佛你会回到我身边
那天下午,电梯将我带到二十六层高楼,为的是赴一个传奇女人的邀约。过去许多年,我
也见过她几回,那些画面在攀升的电梯里迅速翻转,当我还是个自闭害羞的少女,与许多
同学挤在一间大教室的门口,屏息地看着她为我们演讲,青春正盛而又无比美丽的侧脸。
当我成为啼声初试的作家,她已是一个女儿的母亲,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上她的节目,
老是觉得自己辞不达意,她却极温柔的同我说话,使我免除恐惧。
我在电视屏幕上看见她天生自足的幽默感,谐趣也能保持格调,坐稳综艺天后的宝座,不
被结束的婚姻击倒。
我又在谈话性节目里遇见她,带着我自己甫出版的寓言色彩浓厚的小说「火宅之猫」,许
多人不断揣测它的指涉,她只轻易说了两句话,便破解我用整部小说企图验证的意念,我
在冷气充沛的摄影棚里微微颤栗,她为什麽会知道呢?她怎麽会如此透彻明了呢?当时的
她正沈浸在一次崭新的情爱中,与丈夫过着令人称羡的生活,却仍能洞悉生命最终的孤寂
绝望。
然後,我在报上读到她的丈夫重病的消息,我为了八卦周刊罔顾道义的行为义愤填膺,然
後,报上登出最後的消息。
我喝着你的咖啡走着你的路 彷佛下个转角会见面我听你爱的音乐唱着你的歌 彷佛仍可
以回到从前
电梯打开,我在一种奇异的晕眩中,见到了一身黑衣的小燕姐。
失去至爱的怆恸,会怎样的摧毁一个人哪?我在她勉力挺直的脊背之後,仍可以清楚看见
那撑不起来的灵魂,岌岌欲坠。一生不过几次会面,我竟然可以体会这种濒临毁灭却又异
常清醒的痛苦。人,为什麽可以痛苦到这种程度,仍然活着?她决定进入唱片公司,坐在
丈夫的办公室里,继续他未完成的事,她鼓舞精神投入新专辑的制作,并且邀我为阿芳的
重新出发填词,我几乎是想也没想的就应允了,甚至没考虑过自己也许根本不能胜任。只
是觉得她坐在那里,看似完好,其实已经被哀伤细细割裂,我害怕稍有震动,就会粉碎了
。
临别时,她看着我的咖啡色亮光外套,问我:「下雨了吗?」
「雨停了,」我说。我想,我只是被欲泪的情绪充满。
你知道我不相信爱情 你知道我渴望的安定你许给我的是 爱永无止境天黑以後
你带我回家轻轻抚着我的眉心 为我阻挡一切风雨你看着我微笑的眼睛
像许多闪亮的星星
我和阿芳谈过小燕姐和彭先生的爱情与遭遇,「如果是你,你愿意有这样深刻甜蜜的挚爱
,然後再接受这样残酷的离别吗?」忘了是谁提出的问题,阿芳说她不能接受,因为付出
的代价太大,宁愿不要相爱,也不会离别。那麽我呢?我在每天忙碌的奔波中问自己;我
在辗转反侧难以成眠的深夜和黎明中问自己,如果是我呢?我愿不愿意?
我知道应该有一首歌,标志这样的爱情,在许多真心都幻毁的时候,总应该有些什麽,让
准备去爱和执迷於爱的人相信。相信爱的狂喜;相信爱的至痛。
我开始有些魂不守舍,心不在焉,恍惚地陷在创作的焦虑中,也陷在选择愿意或不愿意的
旁徨中。
那天在放学之後的校车上,看着窗外细绵绵的雨丝发愣,反覆吟哦着几个构思许久的句子
,不对,不是这样的……我垂下头,竟然睡去了,从来不曾在校车上睡去的我,像个婴儿
一样困眠了,进入短短的奇梦中,然後,彷佛被什麽刺击一样,我整个身子弹跳起来,手
中的雨伞飞出去打在玻璃窗上,身边并不相识的同事目瞪口獃看着我。就在那一个深夜,
我在银亮的电脑萤幕前,完成这首歌「我带你回家」,一字一句彷佛现成,我只像是个誊
录人。写着写着,泪水落在键盘上,原来,我是心甘情愿的,愿这样的狂喜,也愿这样的
至痛。
我知道你再也不会醒 我知道你需要的安静
我说我爱你 直到末日降临
天黑以後 我带你回家
让我把你捧在手心 从此不会再有风雨
有了歌词,便开始等待曲,我遇见国语流行乐坛另传奇人物陈老师,他曾在很长一段时间
里为成千上万首流行歌编曲,如今剪去长发很像个白领主管,只是一旦开口说话,便流露
强烈的个人风格。吃饭时他总要喝点酒,没人陪他便有些惆怅,有人要陪他喝一杯,他定
要追问人家:「是你自己想喝?还是你想陪我喝?如果是陪我就不必了,要是自己想喝就
喝一杯。」喝酒忽然充满意识形态,大家都紧张兮兮,不断厘清自己喝酒或不喝酒的潜藏
动机。我私底下称他为酷企鹅陈老师,总觉得他有着那样的形貌,还有着潜藏起来的柔软
心肠。
一位制作人陈老师,也是流行乐坛叱咋风云的人物,因为头比较大,而且装满许多好点子
,我便偷偷叫他大头陈老师。他总是持平的态度,不急也不缓,好像没什麽情绪,但,每
首词和曲到他手里,总能抟成更好的样子。他很专业的聆听,抿住嘴唇说,嗯,嗯,好,
我再想一想。因此,当他在录音室里微笑起来说:「阿芳,满好听的耶……」就是最令人
兴奋的时刻了。
阿芳录制「我带你回家」那一晚,录音室挤进来好多人,大家都安静地席地而坐,听着阿
芳仍抱着一丝希望的唱着,彷佛你会回到我身边,彷佛下个转角会见面,然後,无比凄凉
的唱着,我知道你再也不会醒,我知道你需要的安静。几乎所有人都落下泪来,他们想起
他们每个人的彭先生,那个从来不曾远离的人。
我想起的却是约莫两年多以前,我做完电台节目离开,在电梯里遇见安静的彭先生,因为
是没人介绍过的陌生人,我看了看他,他也看我一眼,到一楼的时候,他按住开门键,让
我出去,我对他说谢谢,他点点头,对我温暖的笑了笑。
这一夜,我是那个替他按住开门键的人,让他在这样优美的生命和弦中,与所有爱他的人
重聚。
天黑以後 我带你回家
再也不必害怕孤寂 因为我们永不分离
满天里亮晶晶的星星 都是你微笑的眼睛
(本文分段为张清芳演唱「我带你回家」歌词,陈志远谱曲,陈复明制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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