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在衡量一份通俗文化作品（请原谅我使用了一个如此含糊的语汇）的价值之时，除 了作品自身的艺术或美学成就，以及主要被表现为销售量的商业性成就之外，作品所造成 的社会影响无疑是我们必须关注的。当今的社会面貌多元而繁复，除了少数例外，一份成 功的通俗文化作品对整个社会所能造成的跨领域全面影响是不明显的，只要能够在特定的 领域内引发可观的效应，在我看来也已经足够了。漫画与动画《棋灵王》问世以来，对於 围棋界所造成的影响是立即而明显的，至少在日本与台湾的围棋圈子这部分是如此。简而 言之，《棋灵王》漫画的出版及动画的播放，与同时间围棋人口的增长呈现出相当密切的 关系。日本的部分我手边掌握的都只是一些二手资料，就不野人献曝提供给大家了，至於 台湾的情况对近年来深深浸润於业余及校园围棋圈子的我来说，感受格外深刻。台湾业余 围棋的指标性赛事「全国大专盃围棋锦标赛」在《棋灵王》盛行期间的参赛人数变化，显 然反映给了我们一个具体的讯息。 《棋灵王》的成功，对於熟悉日本动漫画的读者而言或许会觉得是个不小的意外，因为这 部原先在日本的《少年JUMP周刊》上连载的作品显然被定位为所谓的少年漫画，然而在视 觉上缺乏动态感的围棋对局过程，再怎麽看都是种很难被运用在讲究华丽质感与快节奏的 少年漫画之上的题材。尽管如此，《棋灵王》还是做到了；它在许多少年男女中掀起了学 棋的风潮，本身也当之无愧地成了一个值得探究的通俗文化杰作。对於这部作品的音乐与 视觉艺术部分，我没有什麽能耐做出评论，然而光是作品主题的表现与人物情节设定这些 基础部分，就有许多值得一谈的了。《棋灵王》的作者，显然在创作中把握住了能普遍在 人类意识深处引发深层回响的某些母题。 在我看来，《棋灵王》相对於一般采用竞技题材的动漫画一个最大的特色，就是它在自 身所涵盖的主题上呈现出的某种单一性。《棋灵王》几乎称得上是一部纯粹刻画竞技本质 的作品；在这个基调下，其他作品中常见的一些主题，例如友谊、爱情或正义，在《棋灵 王》中都被压缩到了甚至可以视而不见的程度。《棋灵王》中刻画得最深入的人际关系， 不是夥伴、亲子、手足或恋人，也不是不共戴天的仇家，而仅仅是单纯的对手；主角所对 抗的不是具有道德瑕疵的恶势力，而主角本身也不是什麽正义的一方。一切可能使单纯的 竞争关系加柴添火的因素可以说都被排除了，所留下的只有竞技的本身；在《棋灵王》中 的进藤光与塔矢亮这对一时瑜亮的身上，我们几乎看不到存在於《游戏王》中的武藤游戏 与海马濑人之间或者《棒球大联盟》中的茂野吾郎与乔吉普森之间的那种纠葛曲折的私人 恩怨，然而进藤光与塔矢亮之间的关系在我看来，其敌对张力甚至比上述的那几组还要让 人热血沸腾，因为他们的恩怨称得上是完全在棋盘内的对弈过程中被激发的、纯得不带一 丝杂质。《棋灵王》就是这麽一部纯粹的作品，纯粹到可以使我们排除掉各种竞技场外的 爱恨纠葛对观众触发的情感反应，而能用不带同情与成见的眼光穿透场上过招的斗士们、 平心静气地品味隐藏在喧嚣烟尘之後的那澄澈的竞技本质。 然而，如果一部漫画真的筛除了私人恩怨的爱恨纠葛、专注於呈现接二连三的竞技场面， 难道不会变得极端单调乏味吗？确实，《棋灵王》原本是很有可能陷入这样一种难局的， 然而作者堀田由美笔下精心打造出的灵魂人物藤原佐为，却在《棋灵王》中用他的存在堪 称完美绝伦地扫除了这一切的疑虑。身为《棋灵王》这部走写实路线的作品中唯一的超自 然元素，棋力睥睨当世的幽灵藤原佐为不断透过唯一感应得到他的孩子进藤光来将周遭的 人物卷入风波之中，使得原先秩序井然的围棋界屡见此起彼落的涟漪。不过值得注意的是 ，尽管执着於围棋，藤原佐为却从来不是一个孜孜於胜利的竞技型人物；在棋道上累积了 千年造诣的他早已超越了胜负，心中所求的唯有那凡人难以窥其堂奥的所谓「最好的一手 」（神之一手，台湾版译作神乎其技）。为了这样一个目标而在世上徘徊千年之久的藤原 佐为注定会是孤独的，因为他所追求的实在不是身为一个人──即使化作了幽灵也一样─ ─所应该追求的目标；相较之下，选择将目标指向本因坊、名人或棋圣这些竞技场上的大 头衔，甚至俗不可耐地喊出将来要战胜天下一切棋士、成为世界第一，都比那飘渺的所谓 「最好的一手」要来得实际。透过藤原佐为与《棋灵王》中所设定的当代日本棋坛第一人 塔矢行洋以降的众多棋士两者间的对比，将围棋视为一门艺术与将围棋视为一种竞技这两 种观念之间的尖锐矛盾，就这麽被凸显了出来。 从《棋灵王》的作者安排塔矢行洋在网路对局中败给藉进藤光之手落子的藤原佐为，继 而履行承诺抛弃了他在职业围棋界的所有头衔并自棋坛引退这一节来看，围棋中抱持求道 精神的艺术派似乎压制了看重胜负的竞技派，然而果真是如此吗？在整部作品靠近结尾处 ，进藤光与棋会所中某位不知名客人针对围棋之神是否、以及该要如何摆脱寂寞的那段讨 论，显得颇为值得玩味。如果我们能站在更超然的高度上俯瞰下去，那麽围棋究竟是艺术 或者竞技这个问题，其实也没什麽好争的；不论是竞技或者艺术，都是以跃动在人类意识 深处的一股欲望为驱动力，而这股欲望的力量始终不放弃在个体与外在对象间建立起某种 连结，以打破个人孤立的先天存在──艺术试图藉由具冲击性的监赏及创作体验在人的意 识深处连结集体与个体、无穷与有限，而竞技则藉由赛场上的极限氛围来刺激当局者一次 次地突破自身那有碍於跟无限接轨的既定局限、连结了起步於不同出发点却相继踏上同一 战场的彼此。於是我们看到失去了藤原佐为的进藤光在北斗盃最终一战不甘心地输给了南 韩棋坛最强新秀高永夏後，是以「为了要将遥远的过去与遥远的未来，连结在一起」来回 覆对方抛出的「究竟为什麽要下围棋」这个大哉问（此部分为遭动画割舍的漫画结局剧情 ）。就此而言，我们可以说竞技的本质是艺术的，反之亦然，而所谓的人生不也是如此吗 ？竞技与艺术这两种观点，其实都是人生同时所具备的面向；人生既是一场竞赛，也可以 被看作一个艺术品，而其间不变的乃是那一股建立连结的欲望。不论通俗与否，一份成功 的文本常被认为必须反映人生；透过对竞技本质的深刻探讨，《棋灵王》呈现给了阅听大 众有它自己独特视角的一种对於人生的观点。 《棋灵王》以围棋来比拟人生，而不论是将人生比作竞技或者是艺术，我们可以肯定的是 《棋灵王》的作者是以倾向目的论而非机械论的观点来看待人生的所谓命运或机缘，就如 同藤原佐为在魂魄行将消失前夕所体认到的，每个人都是为另一个人而存在；唯有透过这 一点，才能解释尚未寻得「最好的一手」的藤原佐为为什麽必须消失，而理由就是他徘徊 於尘世所需达成的任务已经达成了、他已经顺利地开启了进藤光在围棋领域的新人生。在 目的论之下所理解的个人就像是棋局中的一颗颗棋子一样，都是为了某个目的，才被从棋 盒中取出放到棋盘上的某一点，其存在绝对不会仅仅是为了自己；藉由这个比喻，我们也 能更深刻的体悟到所谓的连结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当如同棋子般的我们还默默躺在棋盒 里时，即便紧紧挨着彼此，其间却是连一丝半点的关系也不存在，唯有到了棋盘上，占据 不同位置的你我才有可能藉着目的的赋予而建立起各种可能的连结，或近或远、或弱或强 、或实或虚；唯有这各式连结的维系，才能使个体超越先天存在的孤立状态，真正与他人 的生命处境发生某种关系、触及他人的存在核心。 当师承藤原佐为的进藤光考上职业棋士并从失去这个良师益友的打击重新站起来後，第 一次在职业赛中凭自己的真本事与塔矢亮正面交手，塔矢亮总算不再迷惑於进藤光从前何 以忽强忽弱（从前总由於习艺未精而不得不在对局时请藤原佐为出手介入），而对进藤光 指出「你现在的棋，包含了你的一切」之时，进藤光平静的外表下显然翻腾着难以言喻的 激动；终於有一个外人在纷繁迷乱的表象之後得见自己那不为人知的完整全貌，这种存在 的核心被触及的经验对进藤光而言无疑是比什麽都值得珍惜的。能够完全地正视我们、看 清我们、理解我们的，很可能不是我们身边的人，而是与我们有一段距离的对手，因为他 们能在竞技的状态下穿透这一层距离而与我们建立最强的连结，这就是《棋灵王》所要传 达给我们的一个人生的实像。因此，我们怎麽能停止战斗、怎麽能抛下对竞技的热情呢？ 为了将那遥远彼端的存在连结在一起，我们每个人迟早都要踏上那寻觅对手的路途。 -- I passed through the sticks, stick at my fight, fight for dreams, dream of he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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