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一季雨的夜，我不想眠。点一盏灯，橘黄流金的光线映照着床头音 响上摆着的一张相片。你的，那年夏初还漾着凉凉的风扫过日光耀动的中 台湾时，我们去苗栗公馆山中看满谷的油桐花开，我为你照的。 轻轻爬上柔软的棉被，拿起你的照片，相框的玻璃都染上一层灰尘了， 我用手背拭去，你身後的油桐花如雪，洁白而闪烁着点点金光。那天中午 急急驱车回家，天雨湿辘了一整段施工中的道路，我靠着窗观看苍翠的山 叠映着灰蒙的云际，赫然看见，一树一山的油桐花开，像一阵阵未化的霜 华凝聚在枝头，只消南风微薰地那麽一吹，就要跌落成皓皓霭雪一般。 车子缓缓移动，山峦渐渐褪去，终至在回首中隐没於身後；油桐花丛 簇拥如小白蝶群，翩然翥翔飞过我的眸畔，於是哀哀的伤愁泛起，在当下 ，在回忆之中。 ◇ 就像所有的人物、景色和情节在翻阅而过的扉页中逝去一样，我的日 子，你的青春，我们的爱情，都在一季的雨里过去，不可追复。 只，一张照片还留存着片断的痕迹，凭藉那一点三乘五的痕迹，我可 以拼凑出那个夏天的那一天的那个中午。也只能如此了，在遗忘之间，记 忆不过是延缓幸福的知觉并且镌刻痛楚的幻觉而已；真的把生命青春或我 们的一点什麽留住的──并且是留在过去、现在、未来直到心跳停止── 不是脑袋里一方小小的记忆格子而是透过镜头拍摄下来的照片。 没有什麽再比它真实了，纵然在显影的刹那，即是代表了死亡。 雨方歇的夜，想着这些，我知道，我要在伤感之前想起你，想起那些 可爱的油桐花，或许还有穿越过山里斜斜的小径时风摇落在我们发际的白 色花瓣。於是我泡了一杯可可，打开下午冒雨从７─１１带回来的巧克力 塔，啜饮着熟悉的感觉和那些幸福的过往，在口腔之中，在心扉之间。一 只猫喵呜地在窗外叫了起来，然後「当啷」一声，跳过檐上，荡起一阵风 ，风铃亮晃晃地婆娑舞动起来，窗外的夜经雨洗过格外地乾净而更显阒黑。 从ＣＤ架上取下滨崎步的「ａｐｐｅａｒｓ」，按了乱码选曲，是「 高飞」，轻快的音符流泻出来，听着，便减缓了想望你时的哀戚。 ◇ 那是个正炎热的中午，我们仰卧在冰凉凉的磁砖地板上聊天，承尘上 垂着的大吊扇快速地转动着并旋出风的涡流，冷气孔排出和落地窗外烈烈 的日光不相衬的寒气，拂过我们的发际、脸颊、手臂和脚掌。 在我侧过脸去看你的一瞬，你也侧过来看我。我们相视而笑，你突然 问：「凡，你有没有看过油桐花？」 「没，可是听老师说过，那是一种白色的花，在夏天时的山上开满一 季，洁白的像雪一样皓然，团团丛聚在山间，好美好美。」 「那我们去吧。」你说。 ◇ 我想起除了照片，还有那些日记；我从书柜里取出那本题名为「聆听 银色的岳」的日记，开了铜黄色的锁，翻出载录照片右下方日期的那一篇， 细细地审视；还好那天有写，我松了一口气。 合上日记，我要在回想之後才以文字补足那些阙漏的部分。 即便是，我知道我必然还是会阙漏了永远只存在於那刻间的东西。那 是一种在存有後便马上消失了的东西。什麽东西呢？我问自己。 是和你在一起踏过山林的感动、和你拥吻在油桐花瓣雨中的激动。 也是在此刻回想、寻找、流连在回忆中产生的感伤。 ◇ 你骑车载我从省道到那一片旷野山林里。途中经过了弯蜒的下坡，我 在後座紧紧揽抱住你的腰，并且大叫。鸣鸟翠啼莺啭在枝桠间跳耀着，偶 尔有一两只松鼠从树腰爬上更顶端的树梢；到了苗栗一带，已经可以看见 隐约在山间的白色花丛，你指着远处一个小径的路口说，进去那里面有更 美丽的景色。 我们把车停在一丛竹子旁，徒步走在小径上。走进深处，一棵棵油桐 树聚生着，抬头看，白色的花朵遮掩了湛蓝的天，风吹过，掉落下来一些 早开的微萎的花瓣。 你牵起我的手猛地拉到你的怀中，亲吻了一下我的额头，在静谧之中， 虫鸣鸟啭喧嚣着，我觉得彷佛时间就静止在你的吻中；我们於是在无人的 深林里，在白色的油桐花下，确确实实地存在了，并感觉到彼此。 你说，为了证明我们来过，所以拍一张照片。 就像每一句誓言或者承诺，都只在「现在」这个时间存在一样，所谓 的「我们来过」也是一样，只在「那时候」我们来过。 或者，只是时间在那一瞬故障，一切都停止在原来最初的地方？ ◇ 我喝了一口可可，嘴里的半个巧克力塔化在可可里，窗外的雨又断续 地落了下来。不一会儿骤雨急下，敲打在檐前，碰撞着金属的铁皮，当啷 当啷的声音，随风飘荡在寂寥的夜里。 风吹进窗户，帘幕轻轻摆动着，在墙上翦出一片抽象的影。 我颓然倒在床舖上，闭起眼来静静听着，想起了那阙叫〈唐多令〉的 词：「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纵芭蕉、不雨也飕飕。都道晚凉天气好， 有明月、怕登楼。年事梦中休，花空烟水流，燕辞归、客尚淹留。垂柳不 萦裙带住，漫长事，系行舟。」 这其实是一首客中送别的词，不晓得为什麽突然在脑子里闪过，大概 是自从你离开了之後，我怀有的就只剩下伤愁的离情了。 ◇ 我继续回想着，却再也想不出接下来我们怎麽了，像是断层一样，略 过许多场景直接跳到回家的那一幕。 我翻开日记，记载的竟然和我所记得的一样，最後一笔这样写着：回 家时，岳带我去照相馆，明天就可以拿到照片了。他说要把那张最帅的放 在相框里摆在我的床头，好让我永远都不怕寂寞时没有他，好让我一生都 记得他，好让我在夏天时想起那些油桐花。 而我体会到，遗忘的从来没有被记得，即便是那些记得的，也将不会 被遗忘，只是默默地存在着，以各种形式。 爱情，伤痕，幸福，哀戚亦然。 以不同的形式存在着，然後过去，滞留在属於各自的时空里。 ◇ 「Ｅｎｄ　ｒｏｌｌ」在耳边响起。我轻轻哼起来，歌词是这麽写的： 已经无法复返，纵使有再多的怀念，当时虽然真的很快乐，但已不是现在。 常想起，自己是那样笨拙的，拉下了结束的终幕。你现在在何方，你去到 了什麽地方，是否正出门远游，与自己最心爱的人？倘若我曾经，说过了 什麽，那并不表示，结束是一个新的开始。不能表现的像个哭着要糖吃的 小孩，只能强忍着悲伤说再见。然後我要开始走，试着一个人独自走，纵 使在少了你相伴的路上，也要让光明照耀。人是悲哀的。人是否真的很悲 哀？人是快乐的，我可以这麽想吧。然後我要开始走，你也将要开始走， 纵使在各自不同的路上，也要让光明照耀… 我拿起写着汉字和假名的歌词本随着小步一起唱，和你在一起的日子 一幕一幕在心中飞过，所有的声音都被堙没在雨声和歌声中。 我并未拉下终幕，所以我的爱没有结束。但是我踽踽行过没有你的路 上，把快乐和幸福丢掉，好收纳更多的悲哀；你想必也走着，在我永远无 法踏上的路。 但是，我知道我散发着扭曲的光芒，在孤独的旅途，我企盼着指引你 我的方向。 ◇ 我感觉到意识越来越模糊，是要睡了罢？ 雨声落着，音乐响着，像那一季夏的午后。 我们，走过。梦中，我又将梦见，这一切。那满山满谷的雪似的油桐 花在金黄的日光中溶化，散成白色羽毛，风起时，扬过我的梦境，携带着 如夜雨般绵密纯粹的思念和伤愁，在有你的空气中沉淀，绽放。 你也许会想起，雨季时我们走过，走过油桐花雨，走过爱情。 -- you wanted to get somewhere so badly you had to lose yourself along the way you change a name but that's okay...it's necessary and what you leave behind you don't miss anyway --gone-- Ｕ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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