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abandonment (abandonment)
看板gay
标题【写给鲸鱼。】
时间Wed Dec 12 23:40:51 2001
1.
和C在古亭站前的starbucks 告别,一个人骑着机车回分部,夜很冷,
冻到骨子里的瑟寒;我忽然在脑海里浮现C高瘦的、往阶梯而下终至隐没
消失的寥落背影。
红灯前,缩着身子停下来,觉得疲累,搓搓没有血色的手,在双掌间
呵着热气,而华灯把城市的夜烧成柔柔的金色,大安森林公园入口处的杨
树在黝暗的阴翳里垂着黄绿色的枝条,在夜里缓缓、缓缓地摇啊摇的闪烁
幽微的光芒,像一个等待了太久远的然诺的老去的人。轻轻闭上眼睛,网
膜还残留着薄如雾色的光影,风泛起,没有言语,缄默地冰冷着。再睁开
眼,绿灯前已经是一片拥挤的车潮。
随着嘈杂的引擎声转进新生南路,亟想逃避的昨天夜晚没有声息的到
来,只好旁徨,任由记忆将我洇灭。
2.
浮沉。我是城市的边缘,光都隐没的地方。直直坠向二十楼层外失焦
的疏落灯火,阒黑,影子也消逝无踪。
边缘,谎言在那里流动成河,河光虚杳。纵使你已死去许久,我仍然
无可遗忘年岁,遗忘你(假装:彷佛你不曾来过;彷佛我们不曾爱过),
折翼只是因为我真的太过寂寞。
3.
所以…‥
凌晨十二点又三分,天气冷。
走过分部前广大空荡的三叉路口,号志明灭如同初冬季节隐晦的星子,
街灯还兀自暖着已经沉沉睡去的城市,行道树在地面被光拉出许多低垂的
翳影。踏着碎裂而斑驳苍旧的红砖道踽踽而行,树影底被黑暗包裹,夜风
拂过尚淌着湿的发,钻进米白色的毛线衣里,睡眠跑走,觉得连抱紧灵魂
都无法得到温暖。
站在罗斯福路上,鹅黄色的车灯成束从远远的地方逼近,呼啸而过,
只剩风声落寞地在我的耳际叹气。其实,犹豫着要去或者不去找男人;可
是还没决定好,计程车已停在跟前。
4.
上了车。
趋向板桥的方向,台北城所能入目的风景都在夜里褪成墨黑的荒凉。
中正纪念堂外墙的海蓝琉璃檐瓦冷冷地发光,人迹都灭绝,我唐突想起昔
日同样的地方,同样深深夜里的月光在脚底漫成银色海洋的老时光,从而
又回想起你,还有许久都不再有过的温度。
车内的冷气顺着毛细孔延流到体内每寸神经的末梢,我恍惚觉得是记
忆中的月光化成雪花翩跹翔落,覆没了我。
想回头。
我一直都明白,像这样在寂寞溢出身体所能承载的重量的夜晚,寻找
一个全然陌生的拥抱只是饮鸩止渴(如同我在夜里吞食大量的安眠药而无
仍旧失眠一样),然而我更惧怕寂寞的时候那些往事如蛛网将我逐步缠牢,
目视死境一般的无边黑暗将我渰覆,呼吸渐渐趋弱,吉光片羽的记忆都成
时间廊快速流动的影像,将我卷向未知何处,没有人在身旁的凄冷。
然而,来不及了。没有回头的余地。
5.
鲸鱼终於自悲伤的睡眠中苏醒。在邃蓝幽冷的海底沿着钝重的银白气
泡往上浮,先是遇见一弯淡黄的钩月,才意识了夜空已然森冷黑得见不到
底。远远的海平面上蒙着薄薄的水雾,浅浅地反射出铁灰色的光,粼波洵
洵熠亮,看得见的地方都空寂得像是停止转动的老旧时光,鲸鱼往沙滩游
去的时候,最初始的记忆褪成远去的水纹渐淡。奋力地拍动笨拙的尾鳍,
鲸鱼好害怕一眨眼将被等待的然诺遗忘。
沙滩皙亮,在月光下漫出金白色的光,像许许多多的玻璃碎片堆在那
里。
冷,是鲸鱼惟一强烈的知觉。喘息着呼吸,於焉明了了搁浅在沙滩上
再也回不去的时候,鲸鱼回头看了一眼那悠悠流转着夜空蓝的广阔海洋,
轻轻地哭了。
血从乾涸的肌理渗出。
鲸鱼开始唱歌,低低地随着海潮和风的呼声,音符在金白色的沙滩迤
逦成长长细细的痕迹,弯向远处化作一条路。
6.
男人从路的尽头走来了。
着一身雪白,彷佛夜里掉落的天使,散着冷冷的白光,微笑在珍珠色
的脸庞荡开,步履轻盈,来到鲸鱼的面前坐下,静静地听着鲸鱼的歌声。
7.
行经华江桥上,可以看见淡水河迢迢静静地在夜里流动着,成排的橘
橙色路灯在邃蓝的河水里插成许多熤亮的光柱,风拂过河面,漾成一片金
光。
越过长长的桥来到繁华不夜的街市,偶尔停在十字路口时我才得以好
好窥探这个陌生漠然又默语的城市。不绝於耳的跳表声像是斑马线两端号
志灯里的匆匆加快速度的小绿人,突比反差强烈地划破这样寂静明亮的夜。
车最後停在板桥後站的钱柜前面。
人声喧哗,一只只活动在深深夜里的猫。刻意站在人较稀少的角落,
每每看到一对一对的情侣或搂抱或牵手走过我面前,才想起自己茕茕而立,
忘了多加衣服,在这样谧寒的初冬夜里。
从背包拿出手机拨了电话。嘟嘟声如同咒语,芝麻开门男人的声音传
来:到啦?等一下喔,我马上去找你。
挂上电话,我又想到了C。想到或许此刻他正一个人卧躺在小小的房
间的单人床上,思念着某个不再回到他身旁的人。
他会比我更寂寞吗?眼前的街景忽而在我眼中都变成一片海的夜色。
8.
男人来了,穿着随性的居家服,从街道夜朦胧的转角走到我面前。两
个人打了招呼,对对方都没有什麽感觉,却还是一前一後在这个寒意浓重
的夜里走向男人的住处,并且准备共同渡过这样漫无边际的阒黯时光,直
到曙光东现,然後在分离的刹那把彼此都忘怀。
走过钱柜前,我彷佛犯罪者一样赧红着脸躲避玻璃窗里一双双灿亮浮
靡的眼睛。几乎我就要转身逃离,深怕你责怪我因为受不了寂寞而出卖自
己的灵肉;可是下一秒钟,我才清晰无比地想到:你已经死去许久许久,
我早已和你一起不存在於这个世间。
於是,在走进那大楼形同张开嘴巴的自动门前,我回头望了一眼已临
子夜里的街道,黑;寂静;幽微的光像夜里无语的海水拍向嶙峋的海岸,
我的心崩泄开来,看见鲸鱼浅蓝色充满抑郁的眼神,泫然欲泣。
只是不过瞬间,没有预警的,我被电梯吞噬。在升向二十楼层高的地
方时,鲸鱼背向我,慢慢地下沉,游回封冻的记忆(然後,在我的梦里寻
到了我?)。
9.
「你怎麽都不说话?」男人问。
「你还不是一样?」
空气於是凝重得如同落地窗外二十楼的冬季夜空。
「我可以和你盖同一条被子吗?」
「嗯。」
所以,顺理成章地抚摸,顺理成章地让舌与手在炽热的肌肤交谈。
连悲伤,都是顺理成章的。
10.
城市上方的夜空闷着银灰色的余烬,从落地窗外洒进来,男人的房间
里浮漾着冷瑟的幽光。
冰焰从身体里荒芜的地方窜出。
「你的身体好烫。」男人对我说。
(灵魂始终是冰冷的,男人看不见,感觉不到。)
背向幽微的夜光,我看不见自己是不是笑了?把慾望贴着男人光滑的
肌肤游移,阳具都猎猎地跳动着,不停涨大着。唇;舌;手指,滑过鼠蹊、
腹部、胸口、脖颈、胡渣、耳垂,回旋以後,在双唇间画了一个问号:「
可以亲嘴吗?」
男人摇摇头:「不习惯。」
姿势於是在我看不清楚的深夜里嘎然停止,像重重阖上还剩一个音符
没有弹完的钢琴。
歇斯底里地抱紧男人的身体,男人回应了。我闭起眼睛,告诉自己内
里被封冻在记忆冰洋底层的灵魂说:「那就是你抱紧我的温度。」
我却只听见灵魂正在悲泣。
11.
在快要高潮的地方停止。走下床沿,我戴上脱下来的茶晶手链,琥珀
色的光璨亮像是你的发色;冰塚玉在我赤裸的胸前发出绿色的光。
就那样站在落地窗前,俯视二十层楼外的夜,夜里的城市。
恍若有河,漆黑地匍匐於地面,穿越整个城市迤逦在夜里,拖成一条
安静的轨道,我假想浮於上面一直往前去,就可以到达远处的海洋。恍若
看见了街灯蜿蜒织成了一道光河,我以为灵魂赤着脚在金色的芒辉里走着,
便能够走进已经过往的岁月里。风在透明而映着整片黑夜的玻璃外呼啸,
闭上眼睛,我恍若听见了海潮的声音,在遥远的记忆里。
把衣服穿好,蹲在地上从背包里取出水来喝,一瞥头,望见了男人房
间里漆成白颜色的墙,我好像看见你盘腿裸欹在墙边抽着菸的模样,赭红
的星火闪耀在你的指间,你俊朗的容颜一明一灭,随着白色的烟消失在我
的眼里。
钻进男人的被窝里,轻轻侧过身子,背向他,他伸手环抱住我,我睁
着眼睛看着洁白如雪的床单,睡眠从上面爬走,离我远远地。
12.
男人始终微笑着,静默地听鲸鱼的歌声在空阔的海夜里幽幽回荡。鲸
鱼看见男人的发在风中飘散,漫漶出光流若霜色,照在身上,鲸鱼觉得不
麽痛了。
鲸鱼停止了唱歌,世界只剩潮浪的袭袭声与风的泠泠声,在无尽邃蓝
的海面和阒黑的夜色里不停扩散、回复。男人站起身来,走到靠近鲸鱼搁
浅的地方,蹲下去轻轻地抱住鲸鱼。温热从鲸鱼的心跳鼓鼓向全身的肌理
传送,於是想起了被遗忘的烙印在记忆里的男人的指纹。
13.
我以为我都能忘记;以为都能让过去凝止在记忆里,像封存在抽屉底
部的几桢照片,用没有再穿过一次的衣服连同时光的灰尘重重压住。
可是,在陌生男人的房间里,夜无眠的时候,我的心悄然崩解,那些
日子於是像一把锥子缓缓地穿透出来。我忽然想起离别那夜,坐在堤岸上
倚着你宽阔的肩线,淡水河沿岸的街灯把整条沉默的河都抹上一条金线。
在视线之外,我知道远方是山,河流向那里再看不见了,
我一直都知道,就连同那夜我们的约定也要在看不见的地方成为一个
然诺,那是关於爱情的直觉,於焉没有推翻的理由。即使如是,我仍然望
向你深邃的眼里,相信越过了换日线的你会在异地的白昼惦念着我寂寞的
夜晚。
谁知,你竟一去没有再回来过。
陌生男人的房间光都熄烬了,可以清楚地看见窗外整片的夜色。我翼
翼小心地推开了他的手臂(或者,是他收回?),秒针跳动的哒哒声在我
耳蜗拖磨着,我感觉好害怕。
彷佛得知你死去的那刹那的一切知觉又都回来了,痛得想从内里把自
己都撕裂开来。
14.
我知道,就算那些知觉都回来了,也是徒然无用的。因为即使我能够
回复成那时候的我,而你,不管如何,都回不来了。
15.
在浅浅的梦中我思索如何遇见你,而鲸鱼朝我游来,邃黑的夜迅速填
满我的世界,海漾着夜空蓝的色泽,汹涌的海潮在淡金色的沙滩没有规律
地刷出湿湿的弯曲的线。
鲸鱼的男人站在海里,身上散发出银白色的光,双眼透出淡淡的忧伤。
鲸鱼向我告别,转身朝男人的方向而去,尾鳍重重地扬起又沉入水底,彷
佛是一个说明离去而永远不再回来的手势。男人抱住鲸鱼,轻薄的双唇微
微笑开,鲸鱼负着男人朝远处的深海游去,渐渐地下沉,消失了踪影。风
有些冷,吹乱了我的发,我始终只是站在那里看着。什麽都没有做;什麽
都不能做。
在浅浅的梦中,梦在冰冷无情的时间廊中缓慢走着的时候,我仍然思
索应该如何遇见你。却遇见了鲸鱼和他的男人。
他们双双死去了吗?
天亮了。
16.
天光总是会在不经意的时刻唐突乍现,像时间一样,像离别一样,并
不擅长预告。
我从面向墙的那侧盈巧转身,望见湛蓝的天与日光,揣想:城市在二
十层楼底正以缓慢的速度渐次苏醒,河也不停地奔流着吧?然而一切都不
过是像日子一样,一而再地重覆着相同的步调走在斑驳苍苍的相同痕迹上。
男人还睡着,紧紧闭着双眼,我忽然觉得有些厌恶起来。随即却又想
起鲸鱼,转身时尾鳍的告别手势把浪花溅得四溢,恍若寂寞裂流喷涌的此
刻。
我迅速起身,穿好衣裤。站在落地窗前看着这蒙着一层灰尘而日光轻
轻漫舞其中的城市。
17.
你曾经在这城市里居住过一些年岁,我也在几年以後来到这城市。
堕落与自弃成为必然。当天使已经死去,坠落就该是飞翔最後的结果。
我以眼睛捕捉城市的记忆,方向始终很迷失。
我不知道,那些年岁里你是以怎麽样子的方式存在着;如同我吗?
站在落地窗的前面,城市在天空的底部显得好渺小,我在陌生男人的
房间里晨起,想到这些,感到好悲伤。
18.
鲸鱼已经在昨夜的的梦里随着他的男人一同沉入瑟冷邃蓝的海底岩床。
在那幽暗的海底,男人以羽翼紧紧裹覆住他和鲸鱼,冷冷地发出天使
的白色光芒。
很安静,鲸鱼依偎在男人的胸膛中,一同沉沉睡去了。
时间仍然不停走着。不再具有任何意义。
19.
晨,七点十分整。
我走出陌生男人的房间,男人从身後掩上重重的门,然後我们将彼此
遗忘。
长廊的两侧是一扇扇的门,紧紧关闭,彷若无人的死国。我快步通过,
走出保全门,搭了电梯,夺门而出。
站立在陌生的城市,清晨迷漾着微微吵闹的寂静,日色在空气中游离
出灰尘如光粒,闪烁飞扬,像金色的雾。有种在异国街头的感伤。我猝然
地想起你来:你在我所处的半球的另一端,也曾经有这样的感觉吗?
招呼了一辆计程车,坐进去,整个身躯和意识都陷落进柔软的座椅中。
我感到莫可名状的疲累。
而车行过昨夜的街道,城市与城市里的人,都开始活动起来。华江桥
的底下,淡水河依旧粼粼带着金黄色的日光奔流向远方的海,河面有风,
风里有我想念你的味道。
20.
进寝室前,我在公共电话前犹豫着要不要打通电话给C(想他必然还
深深熟睡着,在一夜的孤独以後。)?
还剩一个号码,迟迟不能按下,最後还是选择作罢。
因为不忍心让我的寂寞吵醒C的。
迅速盥洗以後,我拎起背包走向车棚,分部里到处是鸟啭,树在阳光
里洒落满枝满桠的荫绿。人还疏少,多是一些来学校里运动的老者,偶尔
也看见一两对情侣。
骑上车子,仆仆往本部去,在汀州路一片喧嚣的车声里,停在红灯前
我怀念起鲸鱼。不知道鲸鱼和他的男人都好吗?
不知道你好不好?
灯绿了,我驱向前,把你轻轻放在心底,收得完整一如我始终默然的
忧伤,不露一丝痕迹。因为我一直相信,鲸鱼和他的男人将会永远守护着
彼此;而你在遥远之前,死亡的时候,就成为我记忆底处的天使。
我是你的鲸鱼。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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