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悄悄在夜的风里歇息了，站在街角可以看见路灯沿着湿漉的地面漫 成一片细碎的金色光影，站在渗着雨水的公共电话亭里，卸下重重的背包， 拿出一枚十块钱硬币，盯着铁灰色的铜板在电话投币口里隐去最後的光芒， 按着手机里的通讯录一一拨号。 可是都没有人接听。 我以为世界只剩下我被遗落在城市的角落里。 玻璃窗外，车阵流成河，滚着光流织成的水沫溅溅，往十字路口分向 不同的目的地去。行道树暗暗的身影默默伫立，地面的荫翳轻轻晃动；等 待着的公车从眼前经过，你的声音在话筒里响起。 「下雨了，请留言。」 挂上电话，怀念了你的嗓音。往昔彷佛你的声形不曾改变，只是渐行 渐远，在遥远的地方望向我，凄绝美绝的角度。走出电话亭，白千层树的 　　花在夜里淌着水滴，悬挂如同冰冷的泪珠，滑落在我的脸颊。 ◇ 雨忽而飘落，以轻盈的舞步在夜空中跳着，橘金色的灯光递嬗其中， 析出薄如水雾透明的层次感，在裸露的臂上沁出微冷的瑟寒。和平东路上 新铺的咖啡红的人行道积着浅浅的水洼，行人踏过飞落水花，和细细的雨 丝缠绕後又跌宕在水洼里漾出圈圈涟漪，破碎如那年荷尽的池面。 雨渐大，撑起伞，才发现伞骨在清晨禁不起风的狂骤已然折断，索性 曝於夜雨中，发湿成一片，心凉，记忆穿过飞着雨的时间廊，陈年旧事如 泡了药水後的底片慢慢显影，只是，曝光了太多太多次，你的容貌趋近零 毁灭，我的悲伤则无限加大。 沿着路往下走，恍若也走进过往的岁月里。那年雨季来晚了，荷花刚 开，午后我央你一起去看荷花，天欲雨，堆满厚重的云层雷声阗阗，电光 窜流照亮了城市阴暗的灰色色调，如你璀璨的笑容映亮我的眼眸。 两个人於是在滂沱的风雨里共执一把伞缓步在荷花池畔，没有行人， 你说：「雨天，整个城市都是我们的。」池里雨落如珠玉，打着碧绿的荷 叶田田，漪波粼粼，花苞透着淡淡水亮紫红色，漫延整个水面，在雨滴和 风织成的水幕里昂然挺立。我们震慑於眼前无言，手掌猝然传来你手心的 温热，整个世界只剩雨声。 曾经，我以为爱情如斯，在小小的伞下彼此十指交握维系起所有，任 风大雨大眼里仍然只看得见纯粹如未绽荷花的美丽。 　　　　後来，那伞在雨势歇小後为太强的风所折断，我嚷着：「伞坏了！」 　　你笑了笑说，有什麽关系，再买一把就好了。我嘟起嘴说，可是、可是那 是我们一起用了好久的……我竟有些抽噎起来。 「伞坏了，就是散坏了，我们永远都不分离，不好吗？」你说。 是啊，伞坏；散坏。你说的其实对。 惟一错的是，我们最终还是分手，而且没有一个完好的结局，只有残 破如碎裂琉璃的记忆。 散坏了，分手的时候我们没有好好地说再见。 思绪在轰然的引擎声中逃离记忆，撑起伞骨断裂的雨伞感觉伞下一个 人的负荷太沉重；收起伞，我以为雨都是咸涩的，而有伞无伞执伞或不执 伞其实早就无所谓。雨季一直都在，我的心底将注定永恒的无晴。 ◇ 已临深夜十一点钟，公车还是好拥挤。车内晕开了昏黄的色调，所有 的人的表情都被隐藏起来，包括我太显冷漠的脸。 一站一站，有人上车，有人下车，车内渐渐疏落。窗外的夜景燃惹灼 灿辉煌的金色灯河，雨飘落如雪花的姿势，覆满了偌宽的罗斯福路。捡定 了空座位将自己放置进去，手上的茶晶链子冷不防脱离了我，清脆一声， 犹如大声的道别。 弯身去寻找，再也找不到了。 就像我的流金岁月、爱情、或者关於你的种种（抑或我们的种种？） 　　一样，失去了，只余留了记忆。 恻恻然下了车，心底裂开一道伤口，无意之间，贴紧躯体的便在瞬间 遗落，无法自主，不能挽回。我们的爱情。 「这是人生的必然。」你这样说。 我记得，那时我傻傻地笑着说，我会抓紧我所拥有的一切幸福，丢弃 我所不要的悲伤。然而，仅仅是因为我还太青涩，以致於不能明白，抓紧 会逝去的所有不过是像抓紧一把美丽的星砂般的徒然，看着我以为的永恒 在转眼间化做刹那的短暂，石化风解崩裂散碎，我於焉地也明了了，我所 不要的，并不能被丢弃。 从来无有，又怎麽能留住？一直都在的，又要如何抛却？ 雨又在好深好深的夜里趋大，冒雨行走在灯火灿烂的石径上，两侧的 路树都在哭，叶上掉落的泪湿去了我单薄的衣衫。远处围墙的上方高架桥 蜿蜒如一条寂寥的河，流着稀少的车辆。伸手去摸左手腕上，才又想起那 　　串茶晶已经遗失，恍然间觉得好空洞，好寒冷。 怀念着置於灯下会析出琥珀色光芒的茶晶链子，还有你琥珀色的眼瞳， 但是，不会回来了。都已走远。 ◇ 洗了澡，把一身的雨渍都冲洗去，空气里却还是满溢着潮湿的味道， 飘浮着有些闷闷黏黏又凉凉的忧郁，走廊上空荡荡的，大多数的寝室都没 有人居住，敞着门，迳自走进去，昏黄的街灯从窗户筛漏在斑斓的磨石子 地上，窗纸上依稀可以看见那一笔勾成的爱情伞，伞下两个名字和伞外的 爱心已经褪色而无法辨识，像过往岁月里经过的风景。 走回寝室，室友都还未归，然而夜已经好深沉了；用毛巾拢了拢淌流 水滴的发，ＣＤ兀自旋转，轻轻流泻出音乐声，窄小的斗室於是充满了淡 淡幽冷的氛围。关掉音乐，掩熄灯火，霎时黑暗包围了我，只剩下窗外投 射进来的微弱光影。 躺平了身子，睡眠如同一只蹑足走来的猫在我身旁卧下，嗅得见梦的 味道太美好。（而你说美好的事物容易消逝。）风声窸窣地响着，雨已经 不知道在哪里睡着了，被窝把我包裹成一个蛹，在梦里细细地回想起过往 的日子。 所以又与你相遇了。还来不及分清楚是你或者是我转身走进谁的梦里， 你已经凝望住我，我怔忡在你面前，你问：「我们在一起好吗？」樱树摇 落满枝满桠的粉红花瓣，成绚丽的雨，就像最初相遇的那样。 还来不及回答，就像被按下快转键的录影带，跳过许多熟悉的场景， 来到最後终止的地方。 晌午，咖啡馆的落地窗外正滂沱大雨，咖啡已经冷掉了，微酸，原本 的美好香气变质为令人欲呕的味道，烟灰缸的菸燃着最後的星火，暗红如 渐渐腐败的血液。空气中弥漫你身上我熟悉的烟味，微冷。看不清你的脸， 却不敢睁大眼，听说酸涩的眼一用力，泪水就会像窗外止不住的雨。 两个人静默着。 「什麽时候要走？」我打破僵局，脆弱的心也碎了一地。 「等雨停。」你依旧简洁有力，如同毫不拖泥带水的分离。 午后，偌大的雨把城市的天空还给了日光，云霞镶了金边，路树在风 中颤动，抖落满身的雨水，青苍翠绿。 你推开咖啡馆厚重的门走出去，没有回头。 因为雨停了。 而梦醒了。 夜仍然无声地轮转着，时间的脚步极缓极缓行过，记忆藉着梦境重现。 我坐直身子，像在黑夜里化蛹而出的蝶，等待晾乾翅膀。窗外无雨，莫名 所以地思念了你。 我忘不了你，於是做一只折翼的蝶缄默。 我想着，如果下雨，你还会走吗？ 如果下雨，也许，这样的夜里我就能够找到一个理由思念你。如果下 雨，也许，那天午后你就不会离去了。 如果下雨…… 一切都会重新来过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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