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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英雄志 第二部 乱世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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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 雄 志
第二部 乱世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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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落第秀才 第二章 为天地立心
第三章 白水岂能度日 第四章 大富人家
第五章 无双连拳 第六章 月上柳梢头
第七章 梦碎扬州 第八章 天地一沙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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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落第秀才】
人声諠譁,小小的客栈中挤满了人,虽然在隆冬之中,生意仍是极为兴隆。
只听得邻桌一客人高声叫道:「兀那小二,给我俐落些!老爷我等了这般久,
半天还没上道菜。」一个掌柜模样的人连忙打躬哈腰,四处道歉。
只见一个小二打扮的青年,端着两个烫碗,从後厨里赶将出来。「大爷,您让
让!」那小二叫着,准备将手中的热食送上桌。便在此时,不知被甚麽东西绊了一
下,登时摔了个狗吃屎。那小二忙救住两个碗,没给摔破,但碗中的热汤,却溅了
他满身满手。
虽在大寒冬日,那小二双手仍是烫得又红又肿。众客人见他狼狈,都哈哈大笑
。也有那好心的道:「小心些,可烫着了麽?」
小二回首一望,见一名常见的泼皮,正自大剌剌的把脚伸出桌旁,适才定是此
人绊他这跤。
小二站起身来,对那泼皮道:「这位大爷,您可否收起贵足,这般伸在道中,
来往客人甚是危险哪!」
那泼皮正与人高声说笑,旁若无人,小二只得轻摇泼疲臂弯,把话再说了一遍
,泼皮表情直是不可思议,骂道:「操你祖宗,我牛二吃饭,你也敢来罗唆?」说
着更把脚横在路中,狞笑道:「怎样?你祖宗怎麽高兴怎麽成,你想怎样?」
那小二见他蛮横,却也动了气,大声道:「你这人恁也奇怪了,不过要你把脚
收起来,又不是什麽大事,你干麽这般凶神恶煞?」
牛二见此人不过是个店小二,居然敢出言教训自己,不免大吃一惊。他站起身
来,将两只袖子卷起,大声道:「你这下贱东西,敢胆训你爷爷?来来来,爷爷教
你些做人道理!」
那小二哼了一声,正要回话,店中掌柜连忙赶来,对那小二便是一掌掴去,骂
道:「混帐!打翻了菜饭,还敢往客人身上赖!要不是这几天欠着人手,早轰了你
这废物出去!」跟着连忙打躬作揖,向那牛二致歉。
牛二嗤了一声,迳自坐下喝酒。
旁边几桌客人见仍是迟迟不上菜,纷纷大叫大嚷,掌柜见那小二犹自站立不动
,一脸忿忿不平的神色,便自喝道:「你杵在这儿干麽!还不去干活?」
那小二摇了摇头,神情无奈,便又进了後厨,端了热菜出来。眼见牛二远远冷
笑,定是有意作弄自己,那小二学了个乖,当下避开了牛二那桌,绕道而行。
正要将菜饭端上,哪知背後一阵猛力传来,竟是有人来推,那小二立足不定,
向前摔倒,手上饭菜尽皆打翻,却倒在一人身上,只弄得那人身上汤汁淋漓,满身
油腻,那小二心下慌张,急忙抬头望去,只见眼前那人脸上挂着一幅狞笑,正是牛
二来了。
那小二吓了一跳,不知他有何阴谋,正想往後退开,忽然背後走上几人,已将
他牢牢架住,牛二嘿嘿狞笑,伸手捏住那小二的脸颊,道:「小子,你弄脏老子的
衣衫,快快给我赔来吧!」
那小二知道这帮人设计陷害,如何肯屈服?当下拚命挣扎,叫道:「明明是你
往我身上撞来,还要我来赔你,天下岂有这个道理?」
牛二哦了一声,奇道:「好小子,到了我手上,居然还敢顶嘴啊!」
两旁手下笑道:「大哥,跟他说这麽多做啥?先赏他几下子,叫他学个乖。」
牛二哈哈大笑,道:「说得好!」霎时伸出手去,重重地打了两个耳光。
那小二脸颊肿起,却仍骂不绝口,大声道:「你们这帮流氓无耻之尤,要真有
勇力,何不去报效国家?似你这般行径,只会欺侮弱小,一辈子都是地方的小无赖
!」
店中客人听他如此教训牛二,都为他暗暗担忧,恐怕他便要给当场打死。
果然那牛二狂怒不已,他横行乡里,乃是地方一霸,谁知竟给一名小厮教训侮
辱,却要他如何咽下这口气?当下大声道:「你这张嘴好生尖利!看老子打烂它!
」大吼一声,往那小二腹中就是一拳,那小二哀叫一声,弯下腰去,登时呕吐起来
。
一夥人跳了过来,已将那小二架住,拳拳到肉,猛往他身上招呼。那小二哀号
连连,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牛二打了一阵,犹自怒气冲冲,揪住掌柜道:「我身上新衣少说要得五十两银
子,你得给我赔来!」
掌柜那敢招惹牛二,忙陪笑道:「牛爷,这小子来路不明,到我这儿才作满个
把月哪!
您老随意处置这小子,给您出口气,我把他这月工钱三钱银子全数给您,将就
将就吧!」
牛二大怒道:「三钱银子?你当我牛二是要饭的吗?」一脚就将饭桌踢翻。店
中客人见出了事,纷纷往门外奔去。
几名伙计忙叫道:「喂!给钱哪!别顾着跑!」但那些客人早冲出门外,拣了
个吃白食的便宜。
眼看牛二神态凶狠,掌柜知道这群泼皮无恶不做,再加上牛二又是县衙里当差
捕头的小舅子,岂可得罪,只好拿了二十两银子,往他手中一塞,苦着脸道:「求
您老高抬贵手,放过小店吧!」
牛二甸了甸手上的银子,冷笑道:「算了,咱们今天就放过这小王八蛋!走啦
!」众人大笑数声,扬长而去,临走还不忘踹那小二几脚。
那小二已被打得鼻青脸肿,半天爬不起身。掌柜的冷冷的看他在地上爬行,对
着伙计们道:「把这家伙给我捻了出去!」
众伙计架起那小二,正要撵他出去,那小二猛地挣脱了众人,冲向掌柜,大声
道:「工钱!把这些日子的工钱算给我!」
那掌柜平白无故地掉了二十两纹银,甚是肉痛,如何愿意再付工钱?听那小二
叫嚷得凶狠,怒道:「你放这什麽屁?我没叫你赔那二十两银子,你就该谢天谢地
了!居然还敢向我要工钱?」
那小二揪住了掌柜,喝道:「我给你作了两个月工,半文钱也没拿到,你这把
我赶走,却要我吃什麽?」
旁边伙计忙把他拉住,众人拉扯在一块儿,那小二却是死也不愿出去。掌柜提
声叫道:「老张!你快去报官,把这家伙给我带走!」
那伙计老张知道这衙门里黑暗无比,赶忙劝道:「掌柜老爷你可行行好,这小
子是个落榜的考生,只因潦倒穷困,才来咱们这儿谋口饭吃。掌柜老爷若是报了官
,这小子可要失了清白啦!」
那掌柜与这小二无冤无仇,自也不愿如此,他沉吟片刻,想起了和气生财的道
理,对那小二道:「小子你乖乖滚出去,老爷我也不去报官,你说如何啊?」
哪知那小二毫不领情,一股脑儿地大叫:「你少来威吓我!你既然欠我工钱,
便当还钱!咱们不妨让青天老爷判一判,看看是谁对谁错!」
掌柜见他有恃无恐,一幅理直气壮的模样,忍不住心中有气,心道:「这小子
的死活又关我什麽事了,今日为了这个穷酸,糟蹋了我二十两银子,回头他还向我
要工钱,这口气叫我怎麽吞的下去!」那小二一月工钱也不过三钱银子,算来二十
两足足可请上百名伙计,真可说是亏本生意了。
他越想越火,提声喝道:「老张!你还不去报官?」那伙计轻叹一声,摇了摇
头,迳自去了。
掌柜见那小二犹自大叫大嚷,心下暗暗冷笑,想道:「你这小子还不知道厉害
,等进了此处的衙门啊,看你叫天不应,叫地不灵,还耍什麽嘴皮子?」
过不一会儿,两个带刀的官差来到,那小二扑了上去,叫道:「两位差爷!这
掌柜积欠我的工钱,你二位评个道理,替我争个公道!」
一名官差一脚将他踢开,喝道:「滚你妈的!穷酸东西!」
那小二滚在一旁,忍不住面露震惊,叫道:「你们……你们是地方父母官啊!
怎能这样?」
一名官差举起手上钢刀,冷笑道:「你再罗唆,老子一刀宰了你!」另一名官
差走向那掌柜,不耐烦地道:「搞什麽,大冷天的叫咱们兄弟出来,就是要拿这小
子?」
那小二呆呆地看着两名官差,只惊得无话可说。
掌柜陪笑道:「劳烦老爷把这小子押走,这小子在这儿赖着不走,小店的生意
可没法作下去啦!」
一名官差挤眉弄眼地道:「他可是偷了什麽东西?就只赖在你店里,咱们兄弟
也不能押他走啊!」
掌柜一听之下,岂有不明之理,往那小二撇了一眼,暗笑道:「死东西,臭寒
酸,老子宁可把你的工钱给了这几个官差,也绝不让你称心。」当下取出那小二的
工钱,都塞在那官差手里,涎着脸陪笑。
那官差见有三钱纹银,点头道:「好啦!这小子又吃白食又偷东西,押走吧!
」
那小二听那掌柜和官差联手诬陷,忙叫道:「冤枉啊!我没偷东西!我没吃白
食!是他积欠我的工钱啊!」
那官差甚不耐烦,一把便欲拉了小二走。那小二在地下挣扎,只是大声叫冤,
两名官差使劲拉扯,终於把那小二拉开,那小二虽给拖走,但双眼仍是恶狠狠地凝
视着那掌柜,大声叫道:「你这般害我,我……我定要报仇!」
掌柜哈哈大笑,冲上前去,举脚乱踢,叫道:「放你的狗屁!给我滚出去啦!
」一脚正中下颚,那小二啊地一声惨叫,登时昏了过去。
「醒来!别在那装死!」
那小二清醒之时,只见自己已身在大牢之中,身上脸上犹自疼痛不堪,头晕脑
胀,恶心不已。
「装死吗?再给我浇盆水!」
只见一个狱卒提了桶水迳自泼了上来。在这酷寒已极的严冬,那小二哪禁受得
起,登时全身发颤,牙关轻击,格格有声。
「你姓啥名谁?祖籍何处?快快从实招来!」
那小二微微抬头,见一个师爷模样的人,满脸鄙夷地望着自己,那小二忙道:
「师爷明鉴,小人身遭诬陷,以至不幸下狱,请师爷明察秋毫,还小人一个公道!
」
那师爷见他相貌堂堂,谈吐文雅,不禁「噫」了声,道:「你有何冤情,不妨
明言。」
那小二虽头痛欲裂,恶心烦躁,仍强忍着喘道:「小人姓卢,单名一个云字,
祖上乃山东潍县人士。今年赴省入举,不幸落第,偏又盘缠用尽,只好寄居客来轩
,做那跑堂贱役,蒙口饭吃。」
师爷双目一亮,心下舒了口气,道:「原来是个穷秀才,也罢!那你又如何偷
盗主顾钱财,而致身系囹圄?」
卢云缓缓地道:「师爷明鉴,小人好歹也读过孔孟之书,至不济也不至做那鸡
鸣鼠盗之事,偷盗云云,实乃遭人诬陷。」他顿了顿,又道:「自来偷盗,必是人
赃俱获,方可入罪。仅凭客来轩一造之词,便欲定我之罪,实难令人心服。」
师爷冷冷地道:「这也有理,此番年节将至,咱们也不欲多生事端。不过为了
你这案子,叫咱们出入往返,劳师动众。你若没有五十两纹银,怕是出不去的,这
叫差费哪!」
他见卢云满脸讶异,又道:「本来嘛,这规矩是三十两,但此番天寒地冻,可
得多加二十两,才能叫这班兄弟们心服啊!」
那师爷见这酸秀才即便下狱,恐也没啥油水好捞,索性向他要个五十两,把他
打发走了了事。想他能入省城会试,五十两这点小钱,应该还能筹措。
谁知卢云急道:「五十两?我连一文钱也没有哪!」
那师爷一听,脸上更如上一层寒霜,「哼」地一声,便即走出,竟是连话都懒
得多说一句。卢云急呼冤枉,但两旁差役却已将他扔入大牢,跟着走了乾净。
卢云给人重重摔在大牢之中,只觉全身骨头都裂了开来,只哼哼哎哎地起不了
身,过了小半个时辰,才缓缓从地下爬起。
这牢中污秽不堪,满地屎尿。那些差役懒极,竟连粪桶尿壶也不给一个。所幸
严冬之中,那臭味虽是不堪,倒也不至加重。
卢云冷得全身哆嗦,拣了个尚称乾净的角落蹲下,他看着小小窗格外的一块天
空,灰蒙蒙的,不见半点阳光,只有一朵朵雪花落将下来。
卢云低下头去,心道:「唉!今日不正是送灶之日吗?『玉皇若问人间事,乱
世文章不值钱』,我十数年寒窗,哪料到今日这番下场。」
冷风阵阵袭来,身上伤处犹如万般针刺。卢云拉紧衣襟,但那薄衫又岂能抵挡
这腊月寒风?何况此刻的心寒,更胜过身上所受何只千倍。卢云咬紧牙关,双目怒
睁,眼泪却一滴滴地落将下来。
一连数日,牢中竟连伙食也不送来,更无人再来审讯。想是年节将至,人人忙
着欢度,又有谁来理会他,自是把那又冷又饿,在那屎尿满地中苦蹲的卢云给忘了
。到得除夕夜里,只听城里鞭炮震天价响,一片喜气洋洋。卢云思及过世亲人,悲
从中来,更是放声大哭。
好容易熬到初一,一名狱卒拎了食篮过来,青菜豆腐之外,居然还有条鱼。那
狱卒是个老头儿,卢云还是第一次见到他。
老狱卒道:「这是我家中的年夜饭,留了条鱼给你,好歹也是大年初一,沾点
喜也是好的。」
卢云饿得狠了,大口大口地扒着饭。
那老狱卒道:「慢吃,别噎着了!瞧你眉清目秀的,怎会沦落到此?」
卢云搁下饭碗,叹了口气,瞧这老人神情温和,不似其他人那如狼似虎的模样
,便把情由一五一十地说了。
那老狱卒听了,心下侧然,低声道:「咱们这个县老爷,又贪财又好色,如你
这般的冤狱,我已见了不知多少回。此地千两黄金换个死囚,百两纹银救得奸淫,
看你这般情事,少说也要五十两救命钱。」
卢云又悲又怒,大声道:「这群无耻之徒,贪赃枉法,这天下还有公理吗?」
那老狱卒忙示意噤声,心道:「你自己不也还关在牢里?谈甚麽天理王法?」
那老狱卒见他吃完了,低头收拾碗筷,便急急走了。
数日後,狱卒押了一名公子进来,只见他眉清目秀,不知犯了什麽罪名,身上
穿着大绸锦绣,甚是华贵。只见他也被关入大牢,便在隔房而已。
卢云心道:「这人看来是个读书人,只不知犯了什麽罪名,莫非也是身遭诬陷
?」
第二日清早,众狱卒过来,将卢云与那公子一并押出,看来已要到公堂上受审
了。卢云想起那老狱卒所言,心中暗暗忧愁,不知那县太爷会怎生处置自己。
行到堂上,只见一人样貌俨然,手持惊堂木,头带七品乌纱帽,望之令人生畏
,当是此地县太爷了。两旁官差押着卢云与那公子一同跪下,静听审讯。
卢云见那公子相貌堂堂,跪在自己身边,神色间却甚凛然,似乎毫无所惧,卢
云忍不住暗自佩服,想道:「看他好生镇静,定也是被人冤枉的。」
眼看旁人镇静若斯,他自也不愿露出害怕的神态,只收敛心神,安安静静地跪
在地下。
升堂礼毕,但听县太爷猛敲一记惊堂木,跟着喝道:「传贾氏!」
卢云听他语气森厉,虽说自己力图镇静,仍是吓了一跳,过不多时,两旁官差
带了名老妇进来,那老妇走起路来跌跌撞撞,约莫五六十来岁,跪地道:「民妇贾
氏,叩见青天大老爷。」神色间颇为害怕。
那公子见了这老妇,身子微微一颤,似乎认得她。卢云看在眼里,心道:「这
老妇不知是干什麽的,难不成是她具状来告这名公子麽?」
那县太爷拿起状纸,道:「上月初三,你亲睹一名男子调戏你家夫人,更把她
奸辱了,可有此事?」
贾氏叩首道:「回老爷的话,民妇不敢妄言,确有此事。」
县太爷嗯了一声,又道:「本官看过你的供状,你既然亲眼目睹这桩奸淫恶行
,定然认得匪人,本官现下要你帮个忙,把这匪人认了出来,你可能做到?」
那贾氏放声大哭,叫道:「那贼人便化成了灰,民妇也能将他认了出来!」
卢云见她悲伤无比,一旁那眉清目秀的男子又是恐惧万分,已知那老妇是来指
认罪嫌的,想来自己给人带来此处,用意不过陪榜,便已放下心来。
县太爷见这老妇一口答允,心下甚喜,道:「你莫要气愤,只要你认出贼人,
本官便能替你家主母作主,将他绳之以法,以张天理公道。」他伸手向卢云与那斯
文男子一指,道:「这里跪了两个人,你仔细看着,把他给我指出来。」
那老妇尖叫一声,登时朝两人奔来,跟着瞅着一双皱眼,细细往两人身上打量
。
卢云本是漫不经心,却见那老妇一双怪眼翻白,只朝自己望来,还不住上下打
转,卢云给她看得心惊胆跳,心下暗自害怕,想道:「这老妇年岁不轻,可别老眼
昏花,胡乱将我错认了。」一时飕飕发抖,只怕给人错认了。
正担忧间,忽见那老妇伸手指向自己,说道:「他!便是他!这人那日强奸我
家主母,行径残暴无耻,还请大人重重责罚,将之枭首示众!」
卢云吓得魂飞天外,惊道:「你…你胡说什麽?你可别诬赖好人啊!」
县太爷重重一拍惊堂木,喝道:「大堂之上,如何敢擅自说话!来人,给我掌
嘴了!」
一旁官差走来,重重打着卢云耳光。卢云吃痛,脸颊高高肿起,一句话也讲不
出来了。
那县太爷指着卢云,道:「贾氏你可看清楚了,真是这人,不是旁的人麽?」
老妇尖声道:「正是这人,决计错不了,一个月前这人闯入府里,拿了尖刀逼
迫我家主母,强迫她就范,这人外貌斯文,实则禽兽不如!这种人我只要看过一眼
,便决计不会忘掉!」
卢云又惊又怕,一个月前他还在客来轩当差,什麽时候干过这等荒唐事,当下
叫道:「冤枉啊!」一句冤枉尚未说完,便给重重打了十来个耳光,滚倒堂上。
那县太爷大声道:「好一个大胆刁民,你在本县作奸犯科,强奸民女,实在罪
大恶极,本官问你一句,你认不认罪?」
卢云心下惊慌,叫道:「大人千万别听那老妇妄言,小人是清白的!」
县太爷却不理会,迳自道:「这人顽劣不堪,到了公堂之上,居然还不知认罪
。来人,给我用刑了,等会儿叫他给我画押!」
一旁官差将卢云抓起,狞笑道:「小子你就快点招认了吧,早些画押,也省得
皮肉受苦。」
眼见官差们个个如同豺狼虎豹,卢云只是个穷书生,心下如何不怕?他颤声道
:「我…我不曾做半件歹事,你……你却要我如何招认?」
那官差哼了一声,道:「还敢嘴硬?」跟着将卢云拖到角落,拿起鞭子猛抽,
那鞭头带着尖刺,抽落後疼痛不堪,啪啪数响後,卢云身上满是血痕,几已痛晕过
去。
长鞭抽打声中,那县太爷亲走下堂,亲自将那斯文模样的人扶了起来,陪笑道
:「我们这些官差有眼无珠,拿错了人,还请洪少爷原宥则个。」
那公子冷冷一笑,道:「算了,这种事我也不与你计较。我这会儿可以走了麽
?」
县太爷打躬作揖,道:「当然可以,这次惊动了洪少爷,实在情非得已,还望
少爷不要计较。」说着喝道:「你们还不过来,送洪少爷回府!」
一众官差连忙走了上来,便要护送那洪少爷离开,那洪少爷一挥手,冷笑道:
「不必你们麻烦,我家轿子就在外头,我自个儿走便了。」
他哈哈一笑,转身便行,忽然门口人影一闪,一条大汉冲了进来,此人手持尖
刀,满面全是怒气,怒喝道:「洪贵!狗官放过了你,老子却决计饶你不过,纳命
来吧!」
洪少爷大惊失色,忙往後退开几步,转头往县太爷望去,颤声道:「这……这
人是干什麽的?」
县太爷也是大惊,喝道:「大胆刁民,公堂之上,居然敢持刀闯入?来人啊!
快快把这恶徒押下了!」
两旁官差冲上,一阵拳打脚踢,将那壮汉压倒在地。
那壮汉大声呼喝,叫道:「姓洪的!你强奸我妻,就想这般一走了之吗?老子
告诉你,你别以为你家财大势大,便能胡作非为,老子定要把你整垮!」
那洪少爷听了说话,登时「哦」地一声,已认出他来,他嘿嘿一笑,道:「原
来是你啊!」说着迈步上前,俯身下去,低声对那壮汉道:「你这小子真个不识好
歹,你娘子每日里愁眉不展,我便来替你怜惜一番,你不知感谢也就算了,居然还
告上官府,实在不识相。」
那壮汉虎吼连连,眼中似要喷出火来。
县太爷深怕洪少爷言多有失,急忙使个眼色,道:「洪少爷快些走吧,别与这
人罗唆了。」那洪少爷会意,长笑一声,迳自走了。
卢云把这些情景看在眼里,他背上挨打,心中更如刀割:「好一个奸官!看他
这个模样,定有收受好处,否则断案怎会如此轻率?我……我绝不能招,便算打死
我了,我也不画押!」他不甘被人当作替死鬼,当下只是忍痛不语,吃了十来鞭後
,已然痛晕过去。
眼看那洪少爷从容离去,那县太爷便命人将那壮汉拖起,喝道:「你这厮好生
大胆,本官已将真凶拿到,不日便要还你一个公道,你却干麽冤枉善良?」说着朝
卢云一指,自已把他当作真凶。
那壮汉斜眼看了卢云一眼,登即怒吼一声,骂道:「放屁!你这贪官,平日只
是豪门的走狗,从不曾为百姓出过半分力,就这麽胡乱找个人替死,便想要我放过
那姓洪的麽?」
那县太爷闻言大怒,用力一拍惊堂木,喝道:「公堂之上,你竟敢胡言乱语!
若不是念在你是苦主的份上,本官今日非定你死罪不可!」他伸手一挥,喝道:「
来人!把他拖下去,重重打上一百大板!」
两旁官差走上,将那壮汉架住,正要拖出去毒打,那壮汉大声骂道:「你这狗
官少神气!老子也不是没来头的!明白告诉你,咱亲舅舅在京城都察院里当差,与
几位御史大人相熟,你有种只管打死我好了,看他怎麽替我出头讨公道!」
那县太爷听得「御史」二字,面色已成惨白,一旁师爷急急走上,低声在他耳
边道:「这人所言绝非虚妄杜撰,大人可不能打他,否则必难善了。」
那县太爷听得此言,连忙伸手出去,制住公人,嘶哑地道:「不忙打他,先把
这人给我赶出去!」
众官差答应一声,将那壮汉扔出衙门。那壮汉仍不死心,犹在门口叫骂,左右
官差赶上,将他乱棒轰走了。
县太爷召来师爷,问道:「这下好了,这苦主也不是好惹的,咱们该如何办理
?」
那师爷往卢云看了一眼,低声道:「大人莫要担忧,只要逼那姓卢的小子招供
,日後便算都察院派人来查,咱们也有对证。」
县太爷喜道:「没错,只要有了供纸,还怕怎地?」当下召来公人,吩咐道:
「这小子穷凶极恶,死不认罪,你们给我认真打,直到招供画押为止!」
那官差急忙抢上,又是十来鞭抽下,只把卢云打得皮开肉绽,奄奄一息,一条
命只剩半条。
一名官差走了上来,道:「启禀大人,不论我们如何用刑,那姓卢的小子还是
死命不招,已然昏晕过去。」
县太爷怒道:「这死小子若不画押,那苦主一状告到京城,到时上头查下来,
却要我如何担待?再给我重重的打!」
众官差又打了一阵,卢云只是不动,好似死了一般,那师爷连忙劝道:「这小
子硬得很,再打下去,怕要出了人命。咱们明日再审不迟。」
县太爷嘿地一声,大声道:「先把他关了起来,明日再给他用刑。」
众官差将卢云托起,丢回牢里。
过不多时,卢云悠悠转醒,只觉全身上下火烧般地疼痛,逼得他躺也不是,坐
也不是,只好扶住铁栏,缓缓爬起。
卢云望着空无一人的牢房,想起自己身遭诬陷,心中直是又怕又恨,寻思道:
「这衙门黑暗无比,我若是抵死不招,他们定会杀害於我,可我若要招了,那也是
死路一条。天哪,我卢云就这般不明不白的含冤而死麽?我不要!我不要!」
他心神激荡,抓住牢门,大吼道:「我不要死!放我出去!放我出去!」他喊
了一阵,却无人理会,到得後来,竟连声音都喊哑了。
炽天使书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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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为天地立心】
第二日卢云又给押了出去,这次县官并不在场,众官差迳自用刑逼问。
只听一人道:「他妈的,最近手气正背,早想找人毒打一顿出气,今日就让我
打个痛快!」其余几人笑道:「尽量打,别打死就成了。」
卢云听他们说得凶狠,只吓得魂飞魄散,饶他生平硬气,此时也不住口地讨饶
,那人哈哈大笑,道:「这般没用,那就快快招啦!也好少些皮肉苦!」接过鞭子
,大声吆喝鞭打,却把卢云打得死去活来,当他作出气包一般。
卢云给打得眼泪鼻涕齐流,但想起自己的清白,仍是死命不招。
一名官差见卢云死命苦熬,不禁摇了摇头,道:「这位朋友啊!我看你也别撑
了,自来重刑拷打,从没人熬得过第三日,反正早晚都是要招,你何必受这个苦呢
?」
卢云此时已无力气喊疼,只缓缓睁开双眼,低声道:「我…我至死都要做个清
白人,你们杀了我吧!」
那官差喝道:「杀了你?你没招之前,便死也不容易!」跟着举鞭猛力打落。
卢云咬牙忍耐,熬到後来,神智已失,但晕不片刻,又给人用冷水泼醒再打,
只把他打得前後昏晕十来次,真可谓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了。
打到夜间,众官差见天色已晚,便将卢云押回牢中,他一倒在地下,立时昏晕
过去,已是人事不知,连痛也不知道了。
昏睡中,众官差却又押进一人,那人满脸胡须,神态威武,身上脚上都带了重
重的枷锁,却是个江洋大盗,光看他模样,便知武功高强,众官差将他关在了隔房
,跟着匆匆离去。
到了第三日上午,卢云又给拖了出去,此时他已气息奄奄,连路也走不动了,
众官差怕打死了他,便朝痛处下手,又是在伤疤撒盐,又是火烫灌水,卢云痛得大
哭起来,一众官差连声取笑,好似杀鸡杀猪一般地整他。
众人打了一阵,一名官差手持纸笔,走了上来,笑道:「小子,若是知道厉害
,劝你快快招了吧!」
卢云全无知觉,低头无语,一人取过冷水,浇在他面上,卢云呻吟一声,悠悠
醒转。
一名官差伸手捏住了卢云的脸颊,喝道:「小子,你到底招不招?」满脸都是
不耐。
卢云给人捏住了双颊,不由自主抬起头来,喘息道:「我不是贼,你要我招什
麽……」
那公人呸了一声,往地下吐了口痰,跟着重重煽了个耳光,冷笑道:「你不是
贼?那你又是什麽了?店小二麽?」
卢云闭上了眼,低声道:「我姓卢名云,是个书生。」
那官差笑道:「你是书生,果然输得厉害,嘿嘿,念这麽多书干什麽,百无一
用是书生,拿不到功名,便成了废物啦。」说着嗤嗤地笑了起来,神色甚是不屑。
卢云缓缓摇头,道:「你错了,我读书不是为了功名。」
那官差往他脸上吐了口唾沫,狞笑道:「哦?你读书不是为了功名,那又是为
了什麽?读书很好玩麽?」
一人笑道:「这群读书人还会要什麽?俗话不是说了麽,『书中自有颜如玉,
书中自有黄金屋』,这群王八蛋要不是为了美女颜如玉,再不便是为了那黄金屋啦
!」看来这人颇知文墨,居然晓得这两句话,众人大声叫好,那人则得意洋洋,颇
见心喜。
卢云缓缓抬起头来,低声道:「错了,你们全错了。我辈儒生贫贱不移,所求
不过四事而已。」
众官差见他鼻青脸肿,伤痕累累,犹自说得郑重,不禁心下一奇,问道:「哪
四件事?
说来听听?」
卢云看着污秽肮脏的牢房,耳听一众官差的讥笑,霎时悲愤难抑,仰天大叫道
:「告诉你们这群无知之辈吧!我辈读书之人,只求能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
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生平全此四事,虽死无憾!」他虽已奄奄一息,但
此刻说话仍是掷地有声,神色间更流露出一股激愤之意。
众人哈哈大笑,道:「这小子口气不小!」说着便往他伤处倒油,跟着点上了
火,卢云痛苦嚎哭,只在地下打滚,一名官差将他架起,笑道:「什麽为天地立心
,我看他这是猪油蒙心啦!」嘻笑声中,更把他整得死去活来。
隔房大盗本在地下睡觉,听得卢云说出这四句话,只缓缓站起,凝目便往卢云
看去,脸上却有五分讶异,五分敬佩。
这日众官差打到手软,卢云却仍是一字不招。一名官差哼了一声,道:「我明
白告诉你吧!明日便是最後一次打你了,你若再不招,我们也不会手下留情,直到
把你活活打死为止,知道了麽?」
卢云情知他说得是真,只吓得肝胆俱裂。
是夜愁云惨雾,卢云已知自己明日必死,想来还要惨遭酷刑,实在无法忍受。
待要一头撞死,可又舍不得这大好人生,当此绝望之际,忍不住放声大哭。
正哭间,忽听一人道:「小兄弟快别哭了,这狗县官名叫吴昌,人称吴老虎,
陷人害民,此人最有一套。你便是哭死自己,也是无用。」
卢云转头望去,却见一条大汉望向自己,那人满脸胡须,带着重重的铁枷,一
望便知是个江洋大盗,正是前几日关进来的那人。
那大盗说道:「你日间给他们打得厉害吧,快些揉搓,不然明日肿将起来,只
怕真要疼死你了。」
卢云垂泪道:「搓也没用,这些官差说过了,倘若我还是不招,他们明日便要
将我活活打死。」
那大盗摇头道:「你可得好好撑住了,只要熬不住刑,不明不白的画押招供,
恐怕後天便要问斩。」
卢云号啕大哭,叫道:「老天啊!横竖都是死,却要我如何是好?」
那大盗正待劝慰,一名狱卒冲了过来,喝道:「你们两个说些什麽!难道不怕
打麽!」
卢云大惊,连忙缩到墙角去了,那大盗却丝毫不惧,只笑了笑,道:「老子生
平天不怕地不怕,你们要是有种,便过来打你爷爷啊。」说着勾勾小指,神态大为
挑衅。
那狱卒大怒,喝道:「你给等着,等一下不打断你的狗腿,老子跟你姓!」登
时去呼唤同伴,一齐过来对付这名大盗。那大盗却打了个哈欠,迳自躺在地下睡觉
。
众官差正自聚赌,听那狱卒大声嚷嚷,便问道:「怎麽啦?」
那狱卒向大盗一指,叫道:「那死小子瞧不起我们,不把他打上一顿,我心里
不舒坦。」
一名官差嗤地一声,皱眉道:「这土匪是太湖双龙寨的贼,咱们老爷陞官的指
望全在这件功劳上,你可别胡乱打死他了。」
那狱卒嘿嘿冷笑,道:「这你甭担心,你们几个只管在外头把风,让我好好揍
他一顿,出口气再说。」
一名官差打开牢房,道:「你手脚快点,大家还在赌哪。」
那狱卒眼见这大盗身上带着重枷,又只躺在地下,看来便要还手,也是不能,
他高举钢刀,狞笑道:「死东西,任你在外头一条猛龙,到我手上也不过是巴掌大
的一条烂虫,你若想活命,还不给我磕头讨饶了?」说着往那大盗屁股上一踢。
那狱卒见大盗一动不动,想来嘴巴猖狂,却是不敢还手,他哈哈大笑,当即将
那大盗托起,便要痛殴一顿。
正要动手,忽见那大盗张开双眼,冷笑道:「你们这些狗官,难得有点小权,
便想当皇帝啦!」身子一晃,已将那狱卒震了开来,跟着一口口水吐在那狱卒脸上
。
那狱卒大怒欲狂,霎时吼叫道:「你找死!」一刀挥出,便向那大盗砍去。
众官差吃了一惊,急道:「别杀他!」
眼看刀刃便要加身,那大盗丝毫不怕,当下仰头长笑,喝道:「来得好!」一
脚踢出,已将那狱卒手上的钢刀踢掉,跟着往他手臂上一抓,猛听剥啦一声怪响,
血肉横飞中,夹杂着凄厉至极的惨叫,那狱卒一条臂膀竟活生生地扯了下来。
众狱卒大惊,往後急退,卢云见了这残酷至极的景象,也是忍不住骇然出声。
那大盗笑道:「狗杂碎,胆敢碰你爷爷的,那便是个死字!」说着虎吼一声,
托起那狱卒的脑袋,用力往墙上一撞,只听轰地一声,那狱卒脑浆迸裂,血肉模糊
地死下地下。
那大盗转头望向众官差,暴喝道:「还有人想进来麽?」
众狱卒大惊失色,当下大叫大嚷,急急向上级回报。过不多时,一名捕快急急
来看,待见地下血肉模糊的惨况,吓得魂飞天外,那大盗斜目看了那捕快一眼,冷
冷地道:「你们记好了,你爷爷姓常名雪恨,外号叫做『九命疯子』,你们哪个不
怕死,只管再进来吧!」
那捕快吞了口唾沫,一时也不敢进去,只吩咐众人严加看守,明日再等县老爷
吩咐。
那大盗见无人敢胆进来对付自己,便自哈哈大笑,向卢云一挥手,道:「小兄
弟看了,做人便要这般做法,天地间才无人敢欺侮你。」跟着唱道:「爷爷生在天
地间啊,生来最是不怕官,大口吃肉大担金,逍遥世间无人管!」一时手舞足蹈,
甚是得意。
众官差低头咒骂,却无人敢过来罗唆。
卢云呆呆听着,想道:「我若有这般武功,这些官差也不敢打我了。」但此时
的他只是个文弱书生,如何能与这些饿狼也似的官差搏斗,他叹息一声,只有闷闷
睡了。
睡到中夜,忽觉身上一紧,竟有人将他拉起,卢云睁开了眼,只见那大盗竟尔
站在他的面前,牢门却已给人打开。
卢云惊道:「你……你怎麽脱身出来的?」那大盗哈哈一笑,伸手向後一指,
牢门外站着一群黑衣幪面之人,地下却躺了十来名官差的屍首,原来是有同夥前来
劫狱。
卢云瞠目结舌,这几名土匪的手段好不厉害,须臾间便能闯入大牢,正惊叹间
,那大盗嘿嘿一笑,拍着他的肩头,说道:「小兄弟随我们走吧,看你眉清目秀的
,又有这般硬骨气,咱们老大一定喜爱。」
忽听外头有人大喊:「劫狱啦!快来人啊!」
铜锣声当当响起,四下脚步声杂沓,又有百来名官差冲入牢里,人人手中提着
灯笼,抄着家伙,都要过来抓人。卢云吓了一跳,连忙往角落缩去,飕飕发抖。
那带头的黑衣人却丝毫不惧,只冷笑道:「贼官差来得好,刚好给我练箭。」
他提起大弓,刷刷数声,一箭一个,当头几名官差登时屍横就地。後头官差见敌人
武功了得,一时各找掩蔽,躲在牢房外喊叫。
那大盗笑道:「『火眼狻猊』好厉害的箭法啊,咱们一年不见,你可越来越长
进啦!」
那黑衣人道:「别说这些废话了,有话咱们外头说去。」
那大盗哈哈一笑,道:「这几日气受得多了,让我多杀几只狗子!」他从喽罗
手中接过钢刀,大剌剌地走了出去,众官差见他敢胆出来,发一声喊,纷纷奔出,
後头一人叫道:「抓住他,别给他走了!」却是那师爷的声音。
眼看众官差逼来,那大盗朝地下一滚,砍断当前两名官差的小腿,跟着站起身
来,喝道:「死吧!」登时放手大杀,只见牢房中人头乱滚,鲜血横流,其余官差
见土匪凶狠异常,吓得手脚发软,纷纷後退。
那师爷大喊大嚷:「大家不要怕!再上!再上!」
那大盗笑道:「你奶奶的,你这人只会吆喝,自己怎麽不上?」说着向同伴喝
道:「来人,取我兵刃来!老子今天一次杀光这窝狗贼!」
两名喽罗抬过一柄兵刃,见是柄粗重无比的大斧,那大盗单手接过,手持巨斧
,乱吼乱叫,朝人群狂劈滥砍,一名官差首当其冲,霎时连人带刀给砍成两截,鲜
血肝肠流得满地。
众官差吓得屁滚尿流,叫道:「救命啊!」众官差脚底抹油,逃个一乾二净,
那师爷见下属四散奔逃,也是惊叫:「完了!完了!」他大叫一声,急忙朝後逃走
。
那大盗喝道:「不准走!老子还没杀够!」他追砍过去,当者披靡,点点鲜血
洒在墙上,满地都是断手断脚的屍首。
牢房里空无一人,只余下满地屍首,一众黑衣人见官差仓皇逃跑,忍不住哈哈
大笑,便也要离开。
那大盗正要离去,见卢云犹自呆立不动,便放下巨斧,回头笑道:「小兄弟快
走吧!咱们回到山寨去,大家以後大口吃肉,大秤分金,再也不用烦恼了!」
卢云却只茫然站立,丝毫不见移动脚步。
那大盗嘿地一声,说道:「小兄弟想清楚了,你若恃强不走,等官差过来抓住
你,你还想生离此地麽?」
卢云一愣,想道:「是啊!等会儿官差若要过来,我可怎麽办?」心中害怕,
便想随众匪离去,但脚步一动,转念又想:「我……我卢云堂堂正正的人,怎可入
伙做贼?我饱读诗书,今日若要自甘堕落,死後怎麽对得起爹娘祖先?」想到此处
,脚步便又停下。
那大盗颇不耐烦,皱眉道:「你到底走不走?你再不走,我可没法子等你了。
」说着便要过来拉扯,卢云猛地一惊,急急向後退开一步,摇手道:「我……我不
能做土匪……」
那大盗骂道:「他奶奶的,小小年纪就学得迂腐顽固!」
一旁黑衣人劝解道:「这小子没有福缘,也不必勉强。眼前还是逃命要紧,别
让大哥担忧了。」
那大盗见卢云始终不走,只好叹息一声,便随众人走了。
此时官差盗匪都已离去,无人拦阻,卢云心道:「我现下应该怎地?是要逃狱
,还是留在此地?」倘若逃狱,那可是畏罪潜逃,罪加一等,恐怕这辈子平反无望
了,但若留在此处,只怕明日县官仍会着意陷害,定会给活活打死,一时拿捏不定
。
正自犹疑,忽见几名狱卒探头探脑的下来,语带惊恐地道:「劫狱的都走了吗
?」
卢云正要回答,忽见那师爷急急走进,在牢中绕了一圈,他见众匪走得乾乾净
净,抱头叫道:「完啦!完啦!这帮土匪全走了,咱们拿什麽见县老爷啊?」
这帮大盗出身江东双龙寨,作案无数,乃是钦命要犯,县太爷一心调京陞官,
指望的全在这件功劳上,谁知犯人竟在这当口走脱,看来自己定会给人重重责罚。
却听一名狱卒道:「启禀师爷,那帮匪徒也不是全部走脱,咱们血战之中,侥
幸拿到一名首领,还请师爷发落。」
那师爷喜道:「在哪里了?快押他上来?」
那狱卒朝卢云一指,笑道:「启禀师爷,就是这小子了。」
卢云大惊,急急摇手道:「不是我……不是我……」
眼看手下嘻皮笑脸,那师爷大怒道:「你们这群贪生怕死的东西,还在放什麽
屁!」
众狱卒互望一眼,脸色都颇尴尬。
卢云拍了拍胸口,心下稍安,却见一名狱卒附耳过去,低声道:「这帮贼人大
摇大摆走了,咱们找不到人顶罪,可没法对上头交代。」
那师爷心下恍然,暗道:「这话说得是。」当下吩咐道:「这小子看来确是同
谋,你给我小心看住。」
卢云闻言大惊,登时魂飞天外,惨叫道:「冤枉啊!」
众狱卒大喜,纷纷叫道:「是啊!这小子正是首谋,咱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
这才把他抓住……」
耳听那几个狱卒还在胡说八道,自夸适才如何英勇无敌,那师爷暍道:「你们
还在这里放屁!还不快给我抓人去!」情知县老爷知道此事後,定有一阵脾气要发
,连忙率人追出,好歹面子上来个奋不顾身,也好向上头交代。
眼看众人离去,卢云面色惨然,只呆呆坐在地下,心道:「完了,我这辈子什
麽都完了……」
原本那县官着意屈打成招,要他招认强奸民妇的罪名,那罪责虽然不轻,却还
未必是个死字,但这次若要给这帮奸官安上逃狱的大罪,便只剩凌迟处死一条路好
走。
卢云泪眼汪汪,惶急间只是悔不当初,要是方才随那大盗走了,绝不会有这般
下场。
正哭泣间,忽见牢门尚未关拢,门外也仅一名老狱卒,看来这帮官差实在轻视
自己这名文弱书生,竟没加派重兵看守。卢云心念如电,寻思:「这衙门黑暗已极
,我此时不走,更待何时?」言念及此,连忙冲出牢中,便欲向外奔去。
那老狱卒见他奔出,忙拔刀上前,阻住卢云的去路,暍道:「你……你干什麽
!」
那老狱卒不是旁人,却是大年初一时招待卢云一顿隔年饭的老好人。
卢云跪倒在地,软声道:「老丈,你行个好,放了我吧!我若不走,便死路一
条了。」
那老狱卒面色不忍,叹道:「可我……我职责在身,实在不能放你走,你快进
牢里去了。」说着连连挥动手上兵刃,却是无意放人。
卢云垂泪道:「老丈啊,你也听到他们的诬陷了,我今日若要进去这牢门,那
可是进到鬼门关里啊!」说着便要往外奔出。
老狱卒挥刀拦路,喝道:「不行!你若是走了,我定要倒楣!」
卢云不加理会,掩住了脸,低头便向外急冲,那老狱卒大叫一声:「哪里走!
」举刀便朝卢云砍来,也是这人老得很了,出招缓慢至极,卢云虽然不识武功,但
只往旁一闪,便已躲开。他一咬牙,便朝门外冲出。
眼看卢云便要走脱,那老狱卒跪倒在地,哭道:「你莫走啊?你这一走,我当
差的死罪一条不说,我全家老小可也没命啦!呜……呜!」
卢云站在门口,回头望着老狱卒,想起他那顿隔年饭的恩情,只觉得此人心地
不坏,自己若要逃走,不免害了人家满门老小,他心下一软,实在不忍心,不由得
一阵犹豫。
那老狱卒伏在地下大哭,恳求道:「这位大哥行行好,可怜可怜老头子吧,别
只顾自己逃啊!」
卢云叹了口气,心道:「罢了!罢了!我卢云孑然一身,无亲无故,便是死了
,也是烂命一条。这老狱卒若死了,怕还得赔上他家老小的性命。唉!大丈夫岂可
求生以害仁?」
卢云转身走回,俯身扶起老狱卒,温言道:「老丈别哭,我不走了。」
那老狱卒大喜,颤声道:「你……你真不走了?」
卢云点了点头,道:「是,我不能走……」
话未说完,那老狱卒忽地从靴子里摸出把匕首,猛力向卢云刺来。
卢云一惊,忙向旁一闪,跟着伸手用力一挥,将那老狱卒推开。
那老狱卒脚下不稳,立时摔倒在地。只听得他断断续续地道:「忘恩……负义
的东西,我……我给你一条鱼过年,你……你竟这样待我……」跟着便一动不动,
竟似死了。
卢云忙扶起那老狱卒,只见他胸口上正插着自己那把匕首,已然气绝,想是他
滑倒时误伤自己所致。卢云心中一阵歉疚,想道:「这老人其实心地不坏,只因身
在衙门,不得不如此。唉……卢云啊卢云,他可是因你而死啊!」他呆立半晌,叹
了口气,急忙冲出衙门。
一路闪闪躲躲,天幸没遇上什麽官差,想来都已出门抓人了,卢云自个儿奔上
大街,只见街上灯火通明,好不热闹,时值元宵将届,年节欢庆,街上挂满形形色
色的灯笼,或为花鸟、或作奇兽,好不辉煌。
卢云自知身在险地,无暇驻足观看,急忙躲入巷中,一路奔至城郊,找了处荒
凉破庙歇息。是夜寒风凛凛,卢云惊惧之间,有如惊弓之鸟,每逢风吹草动,就吓
得面色惨白,只怕官差过来捉拿自己,他受寒受冻,心中复又担忧恐惧,直如炼狱
一般。
第二日天未亮,卢云便急急出庙,赶往运河渡口行去,他知道多留一刻,便有
一刻的危险,只有急速离开山东,方有活命之机。
行到运河渡口,只见河上帆影往来,虽在年节,交通仍是极盛。卢云寻思道:
「我身无分文,若想离开山东,唯有乘船南下了。」这水路一途甚是隐密,官府即
便四下追捕,料来也不会查到水路上。
沿岸询问船家,可有缺欠人手,人人脸上漠然,对他如同不视,卢云一路吃憋
,好容易见一个船老大蹲在地下吃食,卢云连忙奔上前去,道:「这位大哥,你这
儿可欠人手使唤?」
那船老大放下碗筷,上下打量卢云,冷冷地道:「你想找差事?」
卢云忙道:「正是,在下想找份工,还请大哥成全。」
那船老大打了个哈欠,道:「什麽在下不在下的,说话这般难懂。」他瞄了瞄
卢云,道:「你这小子怎麽浑身是伤,是给疯狗咬得麽?」
卢云乾笑几声,心道:「说得好,那群官差残暴至极,真与疯狗没两样。」当
下陪笑道:「大哥说得是,我昨夜遇上一大群疯狗,给他们连连追咬,这才伤成这
样。」
那船老大半信半疑,只嗯了一声,道:「好吧!看你这小子生的壮实,想来还
能干点苦力!」他站起身来,道:「按我这儿规矩,你平日搬运货物,水浅时下船
拉纤,一个月一钱银子,你要麽?」
这纤夫自古就是最为苦重的劳奴。先用绳索缚住船身,再上岸苦力拖拉,有如
奴隶一般。卢云见工重钱少,这船老大极为苛刻,忍不住皱起眉头,那船老大喝道
:「你这小子还想讨价还价麽?要就点头,不要便滚,怎麽样?」
卢云叹息一声,此时命悬人手,只要能离开山东,便已算得活路了,忙道:「
成成成,便一个月一钱银子。」
船老大笑道:「是你自己答应的,可别说我刻薄你!」当下便拉着卢云上船,
卢云不敢违逆,只求速速离开此地,便低头跟着走了。
上船不久,船只便已开动,卢云深怕有人过来捉拿自己,只躲在舱中不敢出来
。直到远离岸边,方才放下心来。
船行好不快速,过不数日,便已离开了他自小生长的山东。
这一路行来,不见有人前来缉拿,给狱卒打的伤势也逐渐复元,慢慢地卢云也
放下心来,想来自己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那县官岂会大费周章的前来追捕?
八成是把自己给忘了,念及此处,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每日便随着船工上下搬货
,忙里忙外,想起不必再挨人毒打,倒也自得其乐。
匆匆之间,便已过了半月,一夜明月映江,卢云夜不成眠,走到船边,只见远
处轻烟薄雾,朦朦胧胧,夜深幽静,唯有河水轻轻拍打船身。
卢云想起自己科考不第,厄运连连,竟然沦落至此,一时自伤身世,泪水滚滚
而下,忽地想到了杜甫的旅夜书怀:「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他不知此去南
方命运何卜,茫茫然间,竟似痴了一般。
又过数日,那船行到一处浅滩,竟是难以行船,看来须得拉纤。那船老大喝道
:「大家给我上岸去,好好干活!」
卢云随众人行到岸上,只见船老大另雇了二十几名纤夫,看来船身沉重,光靠
船上几名水手不足济事。
忽听船老大骂道:「他妈的,这几个老头小孩是谁给我雇来的!快快给我赶走
了!」卢云定睛看去,只见船老大怒喝连连,正指着几名老人小童狂骂不休。
一名船夫陪笑道:「该死!该死!小的没看清楚,竟给这些人混了进来,这就
赶他们走。」当下对着老人小孩喝道:「滚啦!这儿用不上你们!」
一众老弱大惊失色,叫道:「不成啊!咱们好几日没活干了,你们再赶我们走
,要拿什麽吃饭啊!」
眼看那些老头小孩拚命哀求,卢云也帮着说些好话,船老大耐不住烦,骂道:
「他奶奶的,这些废人没半点气力,成什麽用?想干可以,工资减半!」
卢云听他刻薄之至,一时心头火起,只想上前指责,但自己也是人家的伙计,
人微言轻,又能如何?只有叹息一声,不再多言,便随众纤夫脱了上衣,一齐等候
拉纤。
此时虽当严冬,但人人无惧寒冷,便是弱小稚童,也是满面坚毅。船老大一声
令下:「拉啊!」啪地一响,手上皮鞭挥起,正抽在一名壮汉身上。
霎时众人高声唱道:「拉哦!拉哦!拉得一身汗,米饭美酒来,拉哦!拉哦!
拉得两手烂,婆娘嫁过来,拉哦!拉哦!拉光血与肉,来世免投胎!」歌声远远传
了出去,飘扬在运河之上,歌声豪迈中自有一股悲苦,听来直是叫人鼻酸。
卢云全身用力,只拉的数下,掌心就已破皮。只见几名白发老头胀红了脸,乾
瘪的肌肉微微发颤,卢云心道:「我若偷懒,这些老人岂不更加费力?」当即使出
吃奶的力气,奋力拉纤,似乎全身血肉都给挤了出来,这才明白那句「来世免投胎
」的道理。
个把时辰过後,终於船过浅滩,众纤夫欢呼一声,叫道:「过去了!过去了!
」但言中又有无奈之意,看来船过此处,他们却又没活可干,只能等待下一趟生意
了。
众人干完了活,各自坐下烤火,卢云疲累已极,倒在地下,喘道:「这活真不
是人做的,你们却能天天这般干法,真个了得哪!」
一名老头叹了一声,摇头道:「你这话就不是了。要天天有活干,那可不容易
哪!这两年生意不好,三天才有一回活,连吃都吃不饱。」
卢云见他年岁甚老,问道:「老丈在此干了多久?」
那老头笑道:「五六十年有吧。」
卢云面露不忍,问道:「老丈家里还有什麽人?」
那老头道:「没啦!就咱家一人。干这贱工夫,不过可以糊糊口,想要置产成
亲,那是他妈的做梦啦!」
一名汉子见卢云讶异,便自笑道:「这老东西算是好的啦,我要能活过五十岁
,就该谢天谢地了!我告诉你吧,这叫早死早超生!」
卢云感喟良多,心中便想:「我读圣贤书,所学何事?不就希望造福人间麽?
可这群人如此可怜,我……我又能帮些什麽?」
他科考不中,一介贫寒书生,说来也和他们一般卑微,又能替人打算什麽?只
得叹了口气,回到船上闷闷睡了。
炽天使书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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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白水岂能度日】
船行月余,这一日已到江南。卢云替船老大搬完最後一趟货,领了二钱银子工
资,便即辞别。
这船老大看他做事俐落,有心相留,但卢云恨他势利刻薄,自是不愿为伍,虽
说江南人生地不熟,但凭着年轻体健,就做些苦力,也能熬的下来。他心存奇想,
倘若衙门并未发文缉捕他,只要再等上两年,或能再赴会考。
上了岸後,卢云向路人打听,知道此处已在扬州不远处,他想扬州富庶,应能
在那过活,问明方向,又走了两日,终於到了那大名鼎鼎的扬州。
扬州自古繁盛,卢云是大名久仰了,杜牧的「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
名」说的便是此处了。
古来有言,若腰缠十万贯,入得扬州,方知何处天堂。果见青沽酒旗,随风招
展,沿江两岸尽是酒楼妓院,画舫往来,衬得水上也挤了。卢云落榜逃亡此地,身
无长物,穷困潦倒,贫贱感受倍切。耳边青楼女子娇笑,酒客轰饮之声,虽只午後
,仍不绝传来,夜里恐更烦嚣。
卢云站在岸边,望着河上来往的画舫,心中忽地想到那一干纤夫的劳苦,只觉
世间黑暗,贫富悬殊已极,忍不住心中难过,寻思道:「一般是人,为何贵贱分别
如此悬殊?老天爷啊老天爷,莫非你的公道正义,便是如此凉薄而已麽?」满心悲
凉,竟是无语问苍天。
正想间,经过一处衙门,卢云只见布告上贴了形形色色的公文,都在悬赏缉捕
各路逃犯。卢云担忧官府通缉自己,便仔细探看寻找,只见小小的角落中贴着一纸
公文:「山东潍县人卢云,杀害狱卒,夥同太湖群盗等人逃狱,若得查报,赏纹银
二十两。」
他虽已料到被缉,但终要亲眼见到公文明言,否则绝不死心。只是自己仅值二
十两纹银,那也真是贱的可以了。他苦笑一阵,想道:「今年辛辛苦苦到省城赶考
,弄了个名落孙山,唉,文榜无名,却上了通缉榜,也算是中举了。」
只见那公文小小一纸,上头并无画像,卢云想道:「这县官根本没把我放在眼
里,除非我前去应考,自投罗网,看来也不会有人过来捉我。」反正自己无足轻重
,日後便用真名,也不会有人留意。
卢云生平最重名声,想起自己不必改名换姓,心下颇感安慰,当下便在扬州城
内四处乱逛,夜宿破庙旧屋。日游名胜古迹。
只是身上盘缠有限,料得半月後银钱用完,自己便要行乞度日,他便时时留神
,四处觅访差事。
过了数日,卢云行经一处大户人家,却见门上贴了红纸,言道要找家丁仆僮。
卢云心下一喜,想道:「我若能在这户人家度日,想来倒也不坏。」
正要敲门,转念想到泼皮牛二那干人的恶形恶状,他心中一怒,自知做了人家
的长工,定有无数闲气要受,暗暗想道:「不成!我卢云纵然穷困潦倒,也不该再
身居仆役,受人轻贱。」便绝了此念。
但往後数日,竟未找到半份差事,眼见盘缠用尽,只好回到那处大宅,可门上
红纸早已撕去。
卢云站在门外,苦笑道:「苦矣,我现在就算要自甘下贱,也没人理睬了。卢
云啊卢云,你也不想自己是什麽身份,还要这身傲骨作什麽?这不是自断生路吗?
」
他叹了口气,正要掉头离去,忽见一个少女跳跳跃跃而来,这女孩身作丫鬟打
扮,圆脸大眼,甚是可爱。她见卢云背影寒伧,便叫道:「喂!今天没有吃食的,
你若要乞食,不妨初一十五再来。老爷夫人会赏你一些铜板。」那少女语音娇柔,
却把卢云当成了乞丐。
卢云转过头来,苦笑道:「姑娘,我是来觅份差事的,不是来要饭的。」
那丫鬟见卢云衣着虽然破烂,但长身玉立,剑眉星目,举止间更是器宇轩昂,
忽地脸上一红,心下有了几分好感。
卢云咳了一声,道:「姑娘可否替在下通报一声,若是贵府还需得人手,我便
在此等着了。」
那丫嬛听得卢云的北方口音,皱眉道:「你是外地来的,唉呀!我们管家最恨
外地人,不过我还是替你打听打听好了。」
卢云忙道:「多谢姑娘。」
那丫鬟脸上飞红,开了门,一溜烟的进去了。
卢云站在门外,约莫过了半个时辰,迟迟不见那丫嬛出来,卢云心道:「看来
此处没得差事可干了,我还是另谋生路吧。」
正要离去,忽见一名男子走出来,叫道:「喂!我们管家叫你进去。」口气甚
是不耐。
卢云心下一喜,急忙站起身来,随那家丁走进,只见虽是後院,但花草扶疏,
颇为雅致。他往院内行去,先走过了一座曲廊,才到了那管家的住处。
这宅院甚是广阔,除主宅外,另有些房舍供奴婢居住。只见一名瘦小的中年男
子走了出来,颏下留着短须,外貌甚是精明,显然就是管家了。
卢云一拱手,道:「在下卢云,见过管家先生。」说着微微一笑,只将双手拢
在袖中,便如文士一般举止。
那管家上下打量卢云,见他样貌非俗,双目炯炯的望着自己,不由得一怔,但
随即想起此人乃是有求而来,登时又摆出管家的派头,便斜着眼尖声道:「你可是
来上工的啊?」
卢云大喜,点头道:「正是。」
那管家哼了一声,冷冷的道:「你会什麽?」
卢云一愣,他长到二十七八岁,倒也很少想过自己会些什麽,他思索良久,方
才说道:「在下所学驳杂,琴棋书画诸道,除琴艺一道未曾习得外,其余诸项颇有
心得。此外礼乐射御书术,亦有沾闻。治国一道,尤为所长。」
他见管家面色铁青,便顿了顿,道:「在下所学如此,可还中式麽?」
那管家惊得呆了,骂道:「鬼扯!鬼扯!阿福你带这小子进祡房,教他每天挑
水劈柴,一个月给他八钱银子。」跟着走进屋里,不再出来了。
那阿福早在一旁偷笑,见卢云给管家斥骂,便嘻嘻哈哈地道:「喂!这位状元
公子,快去砍柴挑水吧!」说着带卢云走到一处柴房,里头堆满柴火杂物。
阿福道:「你自己清理一下,等会开始干活。」说着便大致说明每日需做之事
,大抵是何处需挑水入缸,何处需劈柴送薪之纇的粗活。
卢云问道:「这位小哥,我晚上睡那?」
阿福也甚厌恶外地人,不想和卢云多说,随手一指,说道:「你就睡这啦!」
卢云一怔,那阿福却不多加理会,已自行掉头走了。
卢云苦笑一阵,想到大牢里的苦日子,便自嘲道:「卢云啊卢云,人家文职武
做,你便来个武职文做,把柴房当书房,那也不坏啊。」
正自清理睡觉地方,门口又来了一个老者,叫道:「阿云,管家要我带你四处
看看,免得你迷路。」
卢云听他唤自己做「阿云」,不禁一愣,但自己是旁人家里的长工,不能没浑
名使唤。
他叹息一声,便随着那老者在大宅走动见识,方便日後干活。
当时士大夫多喜园艺,卢云见大宅园中布置的颇为精致,假山瀑布随处可见,
他幼时曾在故乡一处寺庙待过,庙中师父颇精此道,他也因而多有沾染,看了几处
摆设後,点头赞道:「闲淡中求致远,一山一水中仍见风骨凛然,你家主人挺有学
问。」
那老者转过头来,奇道:「什麽你家主人?你该说我家主人才是啊!」
卢云想到自己已是人家的奴仆,心中一酸,默然不语。
那老者又道:「我家主人说出来可别吓坏了你,乃是当今工部侍郎顾嗣源顾大
人,我们顾老爷是点过状元的,你可知道?」
卢云屈指一算,说道:「嗯,顾大人他是景泰八年中举的吧!」
那老者惊道:「你怎麽知道?」
卢云道:「江南一带,地灵人杰,百年来出过八个状元,顾大人便是其中之一
,天下谁不知晓?」卢云是读书人,自对这种官场之事十分熟知。
那老者见他见多识广,不由得一愣,道:「你知道的倒挺多。」言语上便客气
许多。
卢云与那老者看过大宅院後,已然华灯初上,他腹中咕咕直响,已是饿极。
那老者笑道:「啊!你饿了,咱们吃饭去!」
说到吃饭,卢云精神立刻大振,要知每天有饭吃,对他来说可是一件大事。要
喂饱自己可不简单。
那老者带他到下人的食堂,卢云见饭菜中有鱼有肉,吃的极好,连吃了五大碗
饭。众人都笑道:「这小子还没上工,倒是先吃了个够本!」
食堂上有人问起姓名来历,卢云淡淡地道:「小弟姓卢名云,北方人,以前是
个店小二。想扬州富庶,便来求口饭吃。」
一来卢云自幼熟读诗书,不愿改名换姓,二来他想衙门不会把他这个小人物放
在眼里,众人也不会特地查他的身世,便用了本名。
众人笑道:「原来你是店小二出身,以後咱们这食堂打饭端碗的活儿,可全靠
你啦!」
卢云哈哈一笑,道:「这个自然。」却也不以众人的玩笑为意。
冬去春来,卢云每日砍柴挑水,再加伙食甚佳,身子日益健壮。他身形本高,
这时也变得魁梧起来,他每月都将工钱存起,只等盘缠足够之时,便要设法回到山
东,再行打算。
这日他正在挑水,忽见管家急忙奔来,叫道:「喂!你过来!」
卢云放下水桶,抹了汗,问道:「可有什麽事?」
管家招手道:「别问这麽多,只管来!」
卢云见他神情颇为急迫,料来定是有事,当下跟着便走。
只见管家一路行走,却是带着他往主宅走去,卢云做的是贱役,从未进过主宅
,只见里头金碧辉煌,家俱摆设均甚考究。只不知管家为何带他进来。
过不多时,两人已到一处书房,只见里头藏书无数,墙上挂着书画,一望之下
,便知道此间主人极为讲究。那管家说道:「好啦!以後你不用砍柴挑水了,每日
来这看管打扫,知道了麽?」
卢云又惊又喜,连忙询问详情,才知原先看管书房的老先生辞工返乡,其他家
丁没念过书,不懂得如何打理书房,定得找个读过书的人来看管,那管家便想到了
卢云,这才派给他这个闲差。
管家道:「小子!你工钱照旧,还是住那柴房。过得几日若有空房,我再叫他
们给你挪挪。」
卢云喜道:「不打紧,只要能来这里念书,你让我睡猪圈都可以。」
那管家啐了一口,骂道:「书獃!」跟着吩咐道:「老爷这几日不在家里,你
好生看守这里,没事多扫地擦拭,知道麽?」
管家离去後,只剩卢云一人在书房之中,他见书房极大,里头所藏经书成千上
万,一张大几对窗而置,窗外花草盈绿,鸟语轻唱,心中欢喜得直要炸开,一时翻
翻四书,一时摸摸五经,好似回到故乡,见到亲人一般。
那顾家老爷名唤顾嗣源,原本官居工部侍郎,却因母丧在家丁忧三年,今年已
第二年,算来到得後年春,便可返京复职了。顾老爷这几日上黄山赏景,不在扬州
,卢云每日到书房来,除打扫清理外,便是无所事事,但他生性好读不倦,这下有
群书博览,自是大乐。他连着几日都诵读儒家典籍,颇复往日风采。
一日卢云走到放置道藏诸书的书架,随手挑了几本出来翻阅。他过去曾研究易
理,颇具心得,但这几本书多是道家养生之术,卢云秉持儒心儒学,从不信这些长
生不老的玄学。正要放回,转念一想:「诸子百家,各有所长,我以後也许不能再
求功名,又何必独独拘泥於孔孟之道?」当下便翻开道术之书,细细研读起来。
过了几日,卢云已读了十余本养生修道的书,其中颇多医理,亦有穴道图像,
虽然不甚明了,但也慢慢有了些兴趣。
这日卢云又翻到了一本书,名曰「练气论气」,翻阅内容,与前书所见大不相
同。再看序跋,只有短短数句,念道:「贫道素知顾侍郎颇好道学,於养生诸道,
极有专精。贫道於武学之中,悟出天人妙化、滋养延年的妙方,特赠与方家,以求
印证。武当掌门元清。」
卢云知道武当山的名头,昔年张三丰真人曾久居山中,传闻活到了两百余岁,
之後羽化成仙。卢云想道:「既然这书有些来历,又可保养身子,我何不也练上一
练,以後若能少了些伤风咳嗽,不也是好?」
言念及此,便拿起经书读了起来。他看了一阵,只觉其中文字颇为有趣,一时
竟尔兴致盎然,当下便依法打坐。
卢云缓缓呼吸,照着书上所载的三长一短吐纳法,将舌头抵住上颚齿间,跟着
依照书中心法,将气息存想後脑「玉枕穴」上,之後一路存想「天突」、「中极」
、「肩井」等处穴道,只是一路存想得头晕脑胀,耳鸣眼花,却仍不见丝毫进展,
卢云心道:「看来我练功法门不对,这几日不妨再多练习看看。」
反正闲来无事,卢云这几日就死抓着那本「练气论气」,只是练来练去,身上
始终没什麽异状,倒是屁股经常坐得疼痛不堪,这一日拉屎时见到自己屁股上已坐
出疮来,卢云心道:「看来这些道家玄学全是骗人的东西,我大可不必浪费光阴。
」
自此之後,便又开始研读史书,把武当掌门送来的经书扔在一旁。
这日天气炎热,卢云读了一会儿史记,实在昏昏欲睡,慢慢地打了个瞌睡,跟
着闭上了眼。
前些日子他都在习练呼吸之道,日常之时,也常不知不觉地吐纳,此时半梦半
醒之间,竟也吐纳了起来。
半个时辰後,卢云睡得正沈,忽然丹田热气一动,一股热流沿着背後盘旋而上
,跟着缓缓流入泥丸,又顺着「玉枕」而下,一路经「天突」、「中极」、「肩井
」、「檀中」等穴道,最後返回丹田。卢云此时正自熟睡,只觉那热流绵绵不绝,
流过之处,全身说不出的受用。
迷迷糊糊间,身心爽泰,好似飘在云端,忽地有人大叫一声,喝道:「你在干
什麽!」
卢云大吃一惊,醒了过来,却见阿福冷冷地看着他,道:「你上工时偷偷睡觉
,可别给管家看到了。」
卢云心下一慌,正要坐起,蓦地全身发麻,摔倒在地,阿福也吃了一惊,忙将
他扶起,问道:「怎麽了?腿睡麻了麽?」
卢云想要回话,却连声音也挤不出来,嘴角抽动,好似中邪一般。
阿福又惊又怕,忙将他扶起坐下,道:「你歇一会儿,我先走了。」他怕惹祸
上身,便匆匆离去,把卢云一人留在房里。
整整一个时辰,卢云竟都不能动弹,好似生了场大病似的。卢云哪里知道,像
阿福这样忽然惊吓,最是练功者的大忌,举凡武学之士,练功时必得安静无扰,若
不是卢云功力浅薄至极,照这样给人惊扰,轻则瘫痪,重则七孔流血而死,下场必
定奇惨。
不过这次大难不死,却给卢云发觉出一条练功法门,只要意念若有似无,便能
引出一道暖暖的气流,他察看诸书,得知这暖流有个名堂,称为「内息」,练武之
人,便称之为「内力」。
得此意外之喜,卢云甚是开心,更是勤练不缀,每回都让热热的内息在体内运
转流动,良久方息。他虽然不知这内息有何作用,但半月後自觉神清气爽,做起事
来气力也大了些,料来定是这内息之功。
这日他正自修炼内功,自言自语道:「若要把真气引入丹田,却从何处经脉为
之,方是恰当?我若要打通奇经八脉,该要如何吞吐内息?」他习练内力已有数日
,便开始思索如何自由运使,察看诸书,却无一记载,只好自行摸索。
正想间,忽听门外一人骂道:「吞你个大头鬼!小子,老爷回来了,你还快不
出来迎接!」正是管家到了。卢云吓了一跳,连忙整了衣冠,跟着走了出去。
只见一人白面黑须,神态闲适,正往书房缓步行来,看来便是老爷了。
管家躬身道:「见过老爷。」
果然那人便是顾嗣源,他看了卢云一眼,似乎微微一奇,问道:「这孩子是谁
?」
管家道:「祁先生日前返乡,他是来替祁先生位子的。」
顾嗣源点点头,迳自走进书房。
管家忙推了卢云一把,急道:「还不进去?」
卢云依言走进,掩上了门,侍立一旁。
顾嗣源走入房中,打量房内一阵,忽道:「怎麽有人动了我的书麽?」只见几
上摆了几本书,都是卢云在读的。
卢云暗道:「糟了!老爷回来得急,我忘了把书收回去。」
顾嗣源拿起几上的几本书,见都是道家的经典,「噫」的一声,说道:「你对
道家典藏有研究?」
卢云道:「小人只是随手翻阅。」
顾嗣源点了点头,说道:「年青人多读些经史子论,不要尽碰些冲虚之学。」
卢云冷汗直流,忙应道:「是。小人知道了。」
顾嗣源又问了卢云的姓名来历,卢云便简略的说了。顾嗣源不置可否,坐了下
来,道:「研墨。」
卢云自己写了一手好字,磨墨於他,那真如吃饭喝水般的容易。他取出一锭松
烟宝墨,只见上头雕龙盘根,手艺非凡,磨了数下,只觉那墨气直如松香,气若芝
兰,端是极品。卢云以前家中穷苦,多在沙地上习字,便有钱买墨,也是那种十文
钱一锭的西贝货,凑和应付着用,什麽时候见过这等极品松墨?一时眯起眼来,闻
着鼻中墨香,好似身在天堂一般。
顾嗣源见他神态怪异,咳了一声,道:「你在做什麽?」
卢云赶紧定了定神,陪笑道:「没事,没事。」
顾嗣源摇了摇头,从笔架上取下一枝毛笔,正是只「贡品紫毛狼毫」,卢云看
得口水直流,心中百般艳羡,只想把狼毫握在手里,也来挥文舞墨一番。
顾嗣源问道:「纸呢?」
卢云忙走向书柜,取出「宣和桑纸」,舖在桌上。
顾嗣源皱眉道:「我要写的是奏章,你怎麽拿了桑纸出来?」说着把笔放落,
亲自走到书柜,拿了一扎纸出来,上书「贡品宣纸」四字,说道:「我若写的是奏
章,用的是上等宣纸,你可记下了?」
卢云连声道:「是、是!」
只见顾嗣源下笔如飞,顿书百余言,卢云见他文笔飘逸,书法灵秀,确是钦点
状元、两朝重臣的的风采,不由得面露激赏之色。顾嗣源抬头一看,只见卢云看着
自己的文章,连连点头,颇为忘形,他不禁心中一奇:「这书僮也能懂我的文章麽
?」但就这麽一想,又专心凝志的写着奏折。
待顾嗣源写完,已是酉时。足足写了两个多时辰。顾嗣源吩咐道:「你留在这
儿,等墨汁阴乾之後,再小心卷起收好。」
卢云应道:「小人理会得,请大人放心。」
如此过了十余日,顾嗣源每隔一天,必到书房活动,一待便是两个时辰。卢云
的柴房距书房颇远,他有时便睡在书房中。顾嗣源甚少与他交谈,把他当作一般书
僮,卢云自幼受人轻贱惯了,也不以为意。
每日除陪伴顾嗣源读书外,闲来无事时,便是修炼内力。他将吐纳次数增减,
每次时间及吸吐之量,都作改变。只是练来练去,仍无进展,那内息虽能涌出,但
每回只是上到泥丸,而後盘旋而下,全然不能随心所欲,但卢云并不心焦气馁,他
将所试之法,一一登录纸上,隔日再行修炼,总要摸索出一条运气法门为止。
又过几日,这日顾嗣源正在房中读书自娱,突然有人来访,却是名中年文士。
卢云见他形容潇洒,身材略显消瘦,一望即知颇有才情。
顾嗣源正在吟诗,见那人站在门口,喜道:「啊呀!裴兄,你老怎麽有空来?
也不叫下人通报一声?」
那姓裴之人,单名一个邺字,号修民居士,世居扬州,昔年曾任朝廷要职,现
被罢官,自在家中开馆授徒。他与顾嗣源交情深厚,两人一个丁忧在乡,一个革职
罢官,都在等北返朝廷之日。顾嗣源念及两家交情,颇有意把独生爱女许配给裴邺
的儿子,只是两家长辈虽想早早撮合,但两个小冤家互相看不对头,一直毫无进展
,只看得众人好不急切。尤其顾家那二姨娘最是心急,她是裴邺的表妹,自想大力
说服这门亲事,可当此男女情爱之事,最是急不得,饶她精明干练,却也毫无办法
。
只见裴顾二人相谈甚欢,两人用过茶後,顾嗣源问道:「目前朝廷景况如何?
我日前上黄山旅游,久不知朝廷大事了。」
裴邺道:「还不是老样子?听说江充开始整肃大理寺的人,好几个老家伙都辞
了,只气得徐铁头七窍生烟。他江充倒是得理不饶人,顺理成章地把他那些徒子徒
孙安插进去。」
顾嗣源摇头道:「不走不辞,还能怎麽?硬给人整垮斗倒,岂不更惨?」
两人相顾叹息,一时静默无语。
忽听裴邺道:「嘿!别尽说这等事,今日我来,是来考你一考!」
顾嗣源奇道:「考我一考?咱们两人这一辈子考的还不够麽?」
裴邺笑道:「人人都说顾侍郎文才敏捷,当朝无双,我只是试试此言是真是假
?」
两人一起哈哈大笑,原来裴邺与顾嗣源并称「裴顾」,诗词精绝,盛名遍传江
南。他这般说,显然只是开个小玩笑,别无恶意。
顾嗣源见好友眉宇间有些忧色,便问道:「到底有什麽大事,不妨说来听听吧
!」
裴邺叹道:「顾老,我这次是真的给人难倒了。你倘若不救我一救,我那修民
馆可要关门大吉啦!」
顾嗣源惊道:「怎麽!可是东厂那些人来为难你麽?」
裴邺笑道:「那倒不是。我自隐居後,从来不问朝廷之事,每天只管教书写字
,好不自在,东厂的人何必找我麻烦?」
顾嗣源奇道:「不是东厂,那又是什麽人了?谁有这麽大的胆子过来惹你?」
裴邺笑了笑,道:「这整我的人不是什麽达官贵人,不过是个老乞丐而已。」
顾嗣源惊道:「乞丐?」
裴邺点了点头,道:「几天前突然来了个老乞丐,进来大吵大闹,说要踢我的
馆子,我几个门人劝他,都说我们不是武馆,何来踢馆过招之事?但那老丐只是不
理,非要咱们接招不可,神态甚是跋扈。」
顾嗣源道:「嗯,想来这老丐定是有备而来吧!」
裴邺苦笑道:「不错。这老丐往我堂中一坐,说他有副对联,是吃饭拉屎时想
出来的,要在我们这瞧瞧,有没有人能对的出下联。如果无人对出,他就要把我『
修民馆』欺世盗名的事迹宣传出去。我那时心想,好哇!我裴修民一辈子不知对过
多少对联,庙堂之上,随口
而答,一个乡间老丐,我岂有惧怕之理?」
顾嗣源素知裴邺之能,笑道:「裴兄文才独步,岂有惧理?後来如何?」
裴邺道:「那老丐当众挥毫,把那上联写了下来,要我对上。嘿嘿,我一看之
下……一看之下……」
顾嗣源笑道:「一看之下,便把它给解了?」
裴邺叹了口气,道:「你这不是损我麽?我要是解了这对联,又何必过来找你
?那上联真是绝妙至极,我一看之下,当场便怔住了。那老丐冷笑一声,说谅我一
时片刻也答不出,要给我七日时间回答,以免说他胜之不武。我与门下弟子细研两
日,都参透不出如何才能对的妥贴。又怕应了平仄,少了文意,又怕应了文理,声
韵不合,只好来求你了。」
顾嗣源惊道:「这麽厉害!真是岂有此理!」
裴邺苦笑道:「这老丐已整垮几十间学堂了,连咱们何老翰林的讲学堂,也无
一人对得出来。」
顾嗣源大吃一惊:「连老翰林也不成了!快写来瞧瞧!」只见裴邺就着纸上写
了几字,顾嗣源一见,脸色立刻大变,道:「好!真是不简单哪!」说着口中念念
有词,显在苦思。
卢云在一旁也想看那对联,但给裴邺的身子挡住了,卢云只有空自想像,却见
不到上头的文字。
裴邺与顾嗣源两人谈了一个多时辰,始终对不出一个工整下联。顾嗣源道:「
也罢!连老翰林满腹经纶都给难倒了,我们一时又怎对的出来?先吃饭去,喝个两
杯,到了晚间再说吧!」
裴邺苦笑一声,心知顾嗣源恐也对不出这绝妙至极的上联,只好道:「也好,
吃饭去吧!」说着两人便走出书房,只留下卢云一人。
卢云见他二人走远,心道:「是什麽样的对联,竟能难倒两位进士出身的大人
?」便走近几旁一看,霎时只见上联道:「饮食欠泉,白水岂能度日」
卢云细细看去,蓦地暗暗点头,心道:「难怪无人对答的出,这上联真是奇联
。」
这上联的意思是说:「我饮食间连泉水也欠少了,唉呀!但光喝那白水,又怎
能过日子呢?」一股穷酸之意,赫然透出。卢云饱读诗书,一眼便看出这幅上联的
厉害之处,这上联之难,不在那股酸意,而是在上头的文字工夫。
这上联分为两句,是为「饮食欠泉,白水岂能度日」,那「饮食欠泉」四字,
看来不成文意,但仔细读去,却觉另有妙用。那「饮」字给拆了开来,变为「食」
、「欠」二字;依序读去,便成了「饮食欠」三字连环,除此之外,下头接的那个
「泉」字也有他用,分拆为「白」、「水」二字,便成了「饮食欠,泉白水」六字
连环,连续读去,便是这幅「饮食欠泉,白水岂能度日」的奇妙上联。
前头六字一个接着一个,接连不断,述说出主人翁的穷困潦倒,看来这老丐定
是走投无路,心怀不忿,这才出了这怪联为难江南才子。
卢云微微一笑,想道:「这老丐学问渊博,可又愤世嫉俗,若有机会,该当拜
见才是。」他低声将上联读了几遍,心中思量半晌,忽然心念一动,已有计较,哈
哈大笑道:「难得倒翰林进士,可难不倒我卢云!」
想他自己科考落地,潦倒奔波,一路受那世人轻贱嘲笑,倒与那老乞丐有些相
似之处,猛然狂性发作,心道:「我卢云若不露个两手,恐怕世俗之人不知人外有
人,天外有天!」
当下提起笔来,便在那上联之旁写了他的下联。
他将毛笔放下,仰天大笑,正洋洋得意间,忽想:「糟了,我这下狂态发作,
胡乱写了这些文字,可别让老爷气炸了。」
正要想办法遮掩,忽然阿福匆匆走进,叫道:「喂!管家有事吩咐,叫你过去
啊!」
卢云此时急得满头大汗,只想抹去自己的字迹,便道:「你先等会儿,我一会
儿马上过去。」
阿福哼了一声,道:「他急得很,你再不过去,可别害我挨骂。」
卢云又急又慌,可又不便让管家久候,当下长叹一声,只得跟阿福出了书房。
待见了管家,却是为了些琐碎事找他过来,卢云正自心焦,只想赶回书房遮掩
,管家唠唠叨叨地吩咐事情,他却连一个字也没听进去,过了小半个时辰,终於脱
身,便急急走回书房。
卢云心中担忧,低头走进书房,霎时便见顾嗣源与裴邺两人面色凝重,站在几
旁。
卢云心下愧疚,硬着头皮问道:「老爷,可有什麽事?」
只听顾嗣源大声道:「可有什麽人到过书房?」
卢云嚅啮地道:「小人适才去见管家,可是有人趁机而入,掉了什麽东西吗?
」他明知顾嗣源定是为了自己胡乱写就的下联发火,却又不敢承认,只好支支吾吾
,顾左右而言他。
顾嗣源不去理他,对裴邺道:「这可怪了,分明有人在这写了这下联啊!裴兄
,莫非你公子到了?」
裴邺摇头道:「犬子有多少份量,我自是清楚的很。这不是他写的。」
顾嗣源皱起眉头,道:「那会是谁?难道是小女麽?且待我去问问。」
他正要移步出房,卢云见不能再瞒,便躬身道:「顾老爷、裴老爷,这下联是
我写的,小人狂妄无知,还乞原侑。」
顾嗣源大声道:「真是你对的?」
卢云苦着一张脸,连连拱手道:「小人不学无术,一时好事,打扰了两位大人
的清兴,还请重重责罚。」
裴邺上下打量他几眼,嘿嘿一笑,摇头道:「这位小朋友啊,是便是,不是便
不是,你可别冒名顶替哦!」
卢云听出他语带怀疑,忍不住一怔,说道:「这上联也没什麽难的,我又何必
顶替什麽?」
顾嗣源与裴邺听他说话狂了,忍不住同哼了一声。顾嗣源沉着脸道:「你不过
是小小书僮,怎能这般说话,可没家法了!」
卢云听出他们心中的轻视,忽地热血上涌,心道:「我卢云虽只是个书僮小厮
,但也容不下你们这般轻贱!」登即涨红了脸,大声道:「两位老爷在上,小人虽
不是什麽什麽进士翰林,可这上联也不见得难了,不就是『饮食欠泉,白水岂能度
日』麽?小人对的下联是『磨石麻粉,分米庶可充饥』,不知两位大人意下如何?
」
耳听卢云把下联说出,两人心中再无怀疑,霎时面面相觑,一齐抚掌大笑,都
道:「後生可畏、後生可畏!」
卢云愣在当场,心道:「他们真是在称赞我麽?还是取笑我不自量力?」眼看
他两人神态如此,卢云心中反生害怕之情,往後退开一步,满面都是忧虑。
「饮食欠泉,白水岂能度日;磨石麻粉,分米庶可充饥。」
顾嗣源与裴邺互望一眼,两人低声默念几遍,神色之间,却是有三分惊叹,七
分佩服。
原来那上联「饮食欠泉,白水岂能度日」中,前六字「饮食欠、泉白水」连环
不断,卢云对的下联为「磨石麻粉,分米庶可充饥」,其中「磨」字拆为「麻」、
「石」二字,「粉」字也拆开为「分」、「米」二字,成了「磨石麻、粉分米」六
字连环,这六字接连不断,正对了上联的「饮食欠、泉白水」,一个接着一个,对
仗极为工整。
其实这下联最为巧妙之处,不只是文字余兴而已,乃是巧妙地回应了上联的疑
问,以「分米庶可充饥」的法子回应了那句「白水岂能度日」的疑问。好似卢云与
那老丐对面而坐,那老丐仰天叹道:「我穷困潦倒,饮食间连泉水也欠少了,唉呀
!但光喝那白水,又怎能过日子呢?」卢云这怀才不遇的书生却应道:「老兄啊老
兄,你有什麽好担忧的呢,如果找不到东西吃,只要将那麻粉放在石头上研磨,也
能找出米屑来充饥啊!」
这上联自命酸苦,下联却有贫贱不移的清高,以「颜回之志」巧应了「愤世嫉
俗」,文意巧合,对仗工整,堪称绝对。
裴邺打量着卢云,嘻嘻一笑,对着顾嗣源道:「好哇!你这老家伙,几时收了
这样一个俊秀的好徒弟,却又叫他装了书僮,躲在这戏耍我!」
岂知顾嗣源心中的讶异,比之裴邺更甚,他忙道:「裴兄见笑了,这孩子真是
我的书僮。」
裴邺啐了一口,道:「都到这当口了,你却还来瞒我,你还当我是老友麽?」
顾嗣源拚命解释,裴邺却哪里肯信,眼看卢云不过是个小小的研墨理书的书僮
,岂能有如此巧妙的文思?顾嗣源只说得口乾舌燥,仍是难以取信於人。
裴邺见顾嗣源仍是不认,便自一笑,道:「好啦好啦,无论这孩子是谁,他终
究解了这个上联,帮了我好大一个忙。」说着对卢云招招手,道:「孩子你过来。
」
卢云依言走近,躬身道:「大人有何吩咐?」
裴邺笑道:「难得你帮我这个忙,我很承这个情。你可有想要的东西,我这就
赏给你。」
卢云微微摇头,道:「小子误打误撞,如何称得上功劳,请大人万莫如此了。
」
裴邺见他谦逊有礼,气度非凡,哪里是个书僮,比起自己儿子,还要像个朝廷
文士,不由得心下暗赞,心中更是喜欢。
他见卢云坚不居功,只好对顾嗣源道:「喂!你想个法子,赏点什麽给这孩子
。我很承他的情。」
顾嗣源点了点头,道:「这我理会得。」说着朝卢云望去,眼中却有纳闷之意
,一时也猜不透他的来历。
裴邺哈哈大笑,拍了拍卢云的肩头,笑道:「这回多亏这孩子了,江南十余座
学堂全给那老丐难倒,却只有我修民馆能破解此联,哈哈,哈哈,明日看我将这老
乞丐一军,要他知道一山还有一山高的道理!」说着站起身来,便要告辞。
顾嗣源见老友心中喜悦,面上却不动声色,他起身相送,行到卢云身旁时,见
他犹自呆呆站着,便吩咐道:「你先留下来,我一会儿有话问你。」语气颇见严肃
,好似对他的来历有些怀疑。
卢云面色惨然,心道:「惨了,我这回擅做主张,顾大人一会儿定要生气,这
碗饭恐怕端不稳了。」
过不多时,只见顾嗣源匆匆回到书房,迳自坐了下来,卢云见他面色不善,心
下更怕,动也不敢动上一下。
顾嗣源上下打量卢云,过了半晌,忽道:「听管家说你姓卢,单名一个云字,
是不是?」
卢云嗯了一声,点了点头,躬身道:「管家说得没错,小人姓卢名云,有辱大
人清听了。」
顾嗣源不置可否,又问道:「听说你是山东人士,怎会到扬州来的?」
卢云心中害怕,想道:「现下衙门还在通缉我,我可别泄漏了身份。」便咳了
一声,道:「我……我家乡收成不好,少了食粮,这才一路流落到扬州来。」
卢云见顾嗣源闭目沉思,神色难辨喜怒,一时心中更觉忐忑。
过了半晌,顾嗣源道:「你过去可曾应试赴考?」
卢云心下一凛,忙道:「不瞒大人,我自幼爱读书,没什麽功名在身。」
顾嗣源见他一问三不知,不愿明说自己的来历,料知有异,便也不再多说,想
道:「此人来历甚奇,可得好好查访一番。待我明日先试他一试,看他是真有本领
,还是只有些小聪明。」当下心中盘算,口中吩咐道:「时候不早了,你先下去歇
着吧!我们明日再说。」
第二日清早,卢云又来到书房,打扫拂拭後,便盘膝坐下运习自己所悟的内功
,虽然内力运行不能自如,但他每次修炼仍有舒适之感,至此已是不练不快。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听得脚步声响,知是顾嗣源来了,卢云忙开门迎上,口中
道:「老爷您早。」
顾嗣源走进书房,坐了下来,他神态严肃,在纸上写了几个字,卢云望去,只
见上头写着「论宋之兴亡起衰」几个字。卢云心中一奇,暗道:「顾大人想来是要
着书立论了,这宋代兴衰,因果环环相扣,实非三言两语可解。」
顾嗣源忽对卢云道:「来,你坐下。」
卢云依言坐在一旁,心中微觉奇怪,只听顾嗣源道:「这个题目深广渊博,我
想考你一考。」
卢云一怔,道:「老爷……这……」
顾嗣源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尽力写,我只是想看看你的文章,别无他意。
」
卢云呆了半晌,心道:「既然老爷叫我写,我写就是了。」跟着提笔凝思,过
了一会儿,便振笔疾书。顾嗣源看了片刻,便走出书房,反手带上了房门。
过了一个时辰,顾嗣源走回书房,见卢云呆呆望着窗外,他心道:「毕竟不是
科班出身,知识有限,才一个时辰,便已才思枯竭。」当即问道:「怎麽不写了?
」
卢云道:「禀老爷,我已经写完了。」
顾嗣源点了点头,不置可否,接过他的文章一看,只见卢云书法苍劲有力,纵
横飞舞,不觉一惊,暗道:「好雄健的笔意。」
再看文章,只见卢云写道:「赵宋一朝,上接五代乱世,下接异族兴盛,历辽
金元三朝南侵。自来多言宋治文弱,语涉严苛,但吾独不然。」
顾嗣源心道:「这小子口气倒不小。」便往下看去。
「宋之亡,与其言之亡於武功废弛,不如论其一亡於燕云,二亡於气数,非战
之罪也。
盖北族强盛,武功更胜汉唐。辽金属国,凡六十余,东起高丽,西至吐番,何
也?後晋捐燕云,北国无後忧,此一功也。胡人游牧,军民和一,此二功也。」
顾嗣源心中暗许,又读了下去:「待得汉人而用汉制,军令一统,法出一门,
此三功也。宋虽有杨业、岳飞一、二名将,岂能久抗?令宋仿唐制,设节度使,效
其府兵,然无天险,又有何功?待南渡,虽君怯臣弱,恃长江之险,北抗蒙古数十
年,纵观中外,除大宋抗铁骑,余国莫不一战即降,何能论宋治文弱?是以论宋之
亡,不可不知宋之失燕云,不可不知天命在北乎!」
顾嗣源越看越是心惊,他出这题目,原只想看看卢云文笔,料他会骈四骊六地
作文章,但料不到他真有其见地。顾嗣源暗暗点头,对这年青人更是刮目相看。
卢云见顾嗣源不发一语,怕自己的文章不入他的眼,忙道:「大人,我随意而
写,没什麽特别处,叫您失望了。」只想伸手取回文章,免得遭人讥笑。
哪知顾嗣源却暗暗想道:「这孩子如此见识,实在是一等一的幕宾人才,我若
让他埋没此处,天下岂不笑我顾嗣源无识人之明?」
卢云见他神思不属,一时心中担忧,只躬身低头,不敢稍动。
顾嗣源沉思良久,道:「你说从未入考,身无功名,可是实情?」
卢云敷衍道:「启禀老爷,小人只读过几天书,没敢想过科考,却叫大人见笑
了。」
顾嗣源听他言不由衷,又见他眉宇间有股深深的悲愤,心中便想:「此人身世
似乎颇为奇特,待我日後详查。」心念於此,便不再追问,只淡淡的道:「你这篇
文章写的很好,我为官多年,很少见到如此佳作。」他生性高傲,平素甚少称赞於
人,此时能说出这几句话来,已是对人的最大赞誉了。
卢云大喜,想不到世间还有人喜爱他的文章,忙道:「大人谬赞。」心中隐隐
对顾嗣源生出知己之感。
顾嗣源望着卢云,心下暗自叹息,想道:「昔年有句古话,『生子当如孙仲谋
』,我顾嗣源虽称江南才子,直至今日,方知此意。」一时想起自己年老无子,牵
动心事,不由得叹了口气。
卢云不知他为何感慨,不知如何是好。顾嗣源沉默片刻,忽道:「我明日要赴
江夏,你与我同去,快去收拾。」
卢云心中大奇,不知顾嗣源此举是何用意,但老爷吩咐,焉有不从之理,便回
房收拾一应行李去了。
第二日,顾嗣源带同卢云及几名侍卫,乘了大车,便要出城。夫人及二姨娘都
来送行,顾家小姐则到裴邺家中去游玩,未在府中,是以卢云并未见到。那夫人和
蔼可亲,圆圆胖胖的脸形,可那二姨娘却满脸精明强干,直盯着卢云打量,不知为
何老爷要带这人同去江夏,只看得卢云心下发毛。
卢云从未骑过马,在顾府大门闹了不少笑话,这才爬上马背。出了城後,好在
卢云已练过一些内功,手劲已不小,过不久亦能驾驭自如。众侍卫见他学的如此之
快,莫不吃惊。
行了良久,顾嗣源想找人说话解闷,掀起车帘,对卢云道:「孩子,你在江南
有多久了?」
卢云道:「小人在江南已有半年。」
顾嗣源微笑道:「不知这江南在你眼中如何?」
卢云回道:「江南风景如画,文人墨客,风采非凡。只是生活华奢,颇见淫糜
。江南之地,依小人之见,乃是秀雅於外,势利藏中。」
顾嗣源笑道:「秀雅於外,势利藏中,那不成了风尘女子吗?」说着哈哈大笑
,颇见欢畅。
两人说说谈谈,顾嗣源听卢云所言颇多贫家疾苦,颇有仁人侠气,心下甚喜。
他几个好友的儿子,多半出身富贵,从不知百姓苦楚,言谈间便少了这份骨气,更
喜爱这个孩子的胸怀见地。
当夜众人同宿客栈,顾嗣源便与卢云秉烛夜谈。众侍卫都甚吃惊,不知这个年
青人有何特别,竟能得顾大人如此的宠爱。
行得数日,已到江夏。这江夏古来便是军事重镇,商业并不繁盛,至今仍有驻
军,卢云跟着众人,来到一处军营,只见四处军旗飞舞,兵士来往,甚具威势。大
旗上有一个大大的「柳」字,几面较小的旗上,却是个「左」字。
顾嗣源对卢云道:「我这次到江夏来,便是来拜访这位左从义左总兵。听说左
总兵不日便要调到辽东,这几日若不见上一面,以後可就难了。」
原来顾嗣源接到左从义的来信,说有要事相邀,顾嗣源丁忧在乡,闲来无事,
便想结交这位总兵大人。
「顾大人,何以克当!何以克当!让您老如此跋涉,末将之过啊!」
左从义老远迎了出来,众人见他身穿金甲,容貌威武,脸上却堆满笑容;按官
职名望,顾嗣源乃是六部大臣,远非左从义可比,只是左从义乃是当今征北大都督
柳昂天的爱将,顾嗣源对之又自不同。两人寒暄一阵,便走入帐中。
左从义席开二桌,他与顾嗣源不甚熟,见顾嗣源对卢云神色亲厚,又见卢云举
止不凡,器宇轩昂,便呵呵笑道:「顾大人,你好大的福气,生了那麽俊美的公子
出来。」
卢云正要说明,却听顾嗣源摇头道:「唉!不是这样的,这孩子是我的…我的
下属。」
他本想说卢云是他的书僮,但又怕左从义瞧不起他,便改称是他的下属。
左从义自讨没趣,忙陪笑道:「是,是,大伙多亲近亲近。」他见卢云不是顾
嗣源的家人,年纪又轻,便把卢云安排到下首的位子,哪知顾嗣源摇了摇头,对左
从义道:「这孩子是我的幕宾,左大人你让他坐我身旁。」
左从义连着搞错顾嗣源的心意,不由胀红了脸,只有再换了卢云的席位。
那边顾嗣源又是另一番心情,他自来无子,只有一个独生女,这时听左从义这
麽一说,登时勾起心事。他眼望卢云,心中呒然。
酒过三巡,顾嗣源问道:「左总兵,不知你这次相邀,究竟是有何大事?」
左从义点头道:「素闻大人熟知军务,当今天下文官,无人可及,末将极是心
仪。再来我家长官柳昂天柳大人有件大事想询问大人,必需由末将面告,只是我军
务繁重,不克离开江夏,只好劳动大人移驾了。」
顾嗣源奇道:「我与柳大人仅有数面之缘,不知柳大人有何要务,要与我商量
?」
左从义微笑道:「待大人用过酒饭,再谈不迟。」
顾嗣源曾居工部侍郎,如何不知左从义话外有话,当下心中一凛,暗暗留上了
神。
用过晚膳後,两人便到帅帐中谈话。左从义道:「实不相瞒,柳侯爷对大人极
是推崇,多次与末将谈及大人,都说当朝文官之内,只有大人明了军务,我辈武人
气运,全系於大人之手。」
顾嗣源轻轻一咳,道:「柳大人过奖了,我此时无职在身,所能有限,不知柳
大人何以如此见重?」顾嗣源心知左从义如此说话,必有什麽用意,一时间实在猜
想不透。
却听左从义嘿嘿一笑,道:「恭喜顾大人了,我家长官柳大人已有消息,说顾
大人明年已可北调京城,担任要职。」
顾嗣源想回京师任职,已非一天两天的事了,只是他原任工部侍郎,旧职早已
给人接去,一直担忧返京後有无职缺。此时听左从义这麽一说,不禁大喜,说道:
「这倒出了我意料之外,只不知在下所调职缺却是何职?左总兵可曾知晓?」
左从义哈哈一笑,道:「恭喜大人。大人即将调任兵部尚书,接替原本李大人
的缺。」
顾嗣源从未听闻这等消息,此时不禁一颤,猛地站起身来,惊道:「左大人此
言是真?」
左从义道:「千真万确,假不了!」
顾嗣源心下起疑,他并未请人在朝中活动,却为何有这等重大缺职等着自己,
实在是难以明了。
左从义知道他的心意,说道:「大人这次调任,难得的是皇上钦点的。这次李
大人告老还乡,空出了这麽大的一个缺出来,满朝文武莫不眼红,不论是江充还是
刘敬,谁都是再三请上奏章,推举人选。岂知皇上龙心所属,却是你顾侍郎一人,
这下谁都没法子了。」
顾嗣源脸上老泪纵横,霎时便向北方拜了下去,垂泪道:「臣顾嗣源谢主隆恩
,臣必竭心尽力,不敢有怠。」
左从义笑吟吟的看着他,却不说话。
这下顾嗣源心中恍然,已知左从义为何邀他前来了,他缓缓站起身来,道:「
倘若这次调职之事成真,烦请左总兵转告柳大人,老朽虽然不才,却也不至与朝廷
奸党为伍,请他不必担忧。」
原来当今朝廷历经多年斗争,此时只剩下三派,按察使江充是一派,东厂刘敬
又是一派,这两派实力强大,拉拢大臣,无所不用其极。另有一派较小,十余年来
苦撑不倒,即使江充、刘敬想合力扳倒,却也无法如愿。这派全以武人为主,首脑
便是「征北大都督」善穆侯柳昂天。想来柳昂天得知顾嗣源北返京城的消息,便命
人先行一步结交,以免兵部大臣为人所趁,反来制肘自己。
左从义哈哈大笑,说道:「大人快人快语,我这厢先谢过了。柳侯爷希望大人
能赴北京一叙,不知意下如何?」言语之间,果是希望顾柳二人多加亲近。
顾嗣源虽对柳昂天较有好感,但自己一来不喜与武人为伍,二来他若入了柳系
,只怕江充、刘敬会对他不利,一时沉吟未决。
左从义也是个老江湖了,自知他初闻大事,举棋难定,便道:「顾大人,此间
大计,你知我知。我家柳将军随时欢迎大人过访。」
顾嗣源轻轻地点了点头,道:「左总兵切莫烦忧,年後若有闲暇,老朽自当北
上,届时再说吧!」
左从义笑道:「大人快人快语,到时还请不吝玉趾,到咱们侯爷府盘桓则个。
」
第二日左从义与顾嗣源不再谈论机密大事,便招待众人游历江夏。
众人行出数里外,左从义指着长江道:「这江夏古来有一名人镇守,不可不知
。」
顾嗣源点头道:「是了,那便是东吴水军大都督,名满天下的周瑜。」
众人都是一声惊呼,原来周瑜与江夏有此渊源。
一行人观看古迹,左从义忽道:「周郎妙计安天下,赔了夫人又折兵。可见他
还是不如孔明远甚。」众人都称是。
却听一人哈哈大笑,道:「这是後世杜撰之辞,左总兵位居高位,岂能妄言?
」
左从义心中有气,定睛一看,却是顾嗣源的下属卢云。他已知此人并非顾嗣源
的家人,言语便不客气,冷冷的道:「诸葛武侯向有神机妙算之称,八阵图挡下江
东陆逊百万大军,辅佐先主,匡复汉室,实在了不起。你黄口孺子,也敢大发议论
吗?」
左从义口气严峻,已有教训意味。
顾嗣源正想趁机试探卢云,当下默不作声,看他如何应对。
卢云笑道:「左总兵,诸葛孔明自有他的真才实学,可是他与周郎两人向无仇
怨,不知孔明何以远胜周郎?」
左从义冷笑道:「便是三岁小孩,也知道孔明三气周公谨,赤壁借东风大破曹
操。你连这种事都没听过,也敢当别人府中的幕宾?岂不笑掉人家大牙了!」
左从义是四川人,生平最爱孔明,又加肚量略嫌不广,虽然为人正直,但却颇
爱计较一些小事。这时他存心要让卢云下不了台,言语甚是尖利。
哪知卢云只笑了笑,也不生气,道:「大人这些事,想必是听说书先生说的了
。」
左从义不常读书,这时脸上一红,支支吾吾地道:「说书先生说的难道有错?
小子你不要信口开河!」
卢云微笑道:「适才听总兵所言,孔明有八阵图,可以退陆逊百万军,可是有
此事?」
左从义大声道:「当然有!不然大家怎麽会传诵多年?」
卢云微微一笑,道:「倘若此事是真,却不知蜀汉又是为何亡国了?当年若是
孔明摆了一个八阵图在汉中,钟会、邓艾又何能偷袭成都?倒要请教左总兵。」
左从义瞠目结舌,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卢云又道:「世人都说孔明在赤壁一役中,大有功绩,甚且盖过周郎。此论未
免太过,恐是小说家言,不足以信,否则以宋代大文豪苏适之能,岂会在他的『念
奴娇』中忘却了孔明之功,独独提周瑜一人事迹?」
说罢,随口捡了几句苏东坡的「念奴娇」,吟道:「遥想公谨当年…雄姿英发
,羽扇纶巾,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这番话只听的众人纷纷点头,顾嗣源微笑颌
首。
卢云又道:「孔明与周郎各有所能,谁也盖不了谁。左总兵独爱孔明,并无不
可。但总兵身居高位,言语动见观瞻,岂可道听途说?若被有心人听见,只怕会背
後讪讥吧!」
左从义见他见识深刻,暗道:「他妈的,区区一个小鬼也有这种能耐,顾大人
看来真能用人,难怪皇上要钦定他为兵部尚书。」但这话不便当面说,只得道:「
小兄弟见闻广博,我这番受益不浅。」
顾嗣源见卢云替他大大的露脸,心中甚是得意。身边几名随身侍卫,见卢云居
然教堂堂总兵大人心服口服,也感诧异。
众人在江夏停留一夜,次日便起程返回扬州。这时闲来无事,众人便改走水路
回乡。
水上行舟,减去了不少劳苦,一夜月白风清,卢云思念故乡,忽地难以入眠,
便走出舱外,时值深秋,夜风吹来甚是凉爽,卢云抬头看天,只见一轮明月高挂,
远处天边繁星闪动,不禁胸怀大畅,正想坐在甲板上赏景,忽见顾嗣源独坐船头,
卢云深怕打扰,急忙进舱相避。
却听顾嗣源叫道:「船头风景极佳,你来陪陪我。」
卢云心道:「还是给顾伯伯瞧见了。」只得走了过去,垂手躬身,自站顾嗣源
身後。
四下宁静一片,只闻哗哗轻响,江水轻轻拍打船身,良久良久,顾嗣源都是一
动不动,卢云正想说话,忽听顾嗣源一叹,仰天吟道:「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
如朝露,去日苦多!」
卢云读书甚广,自知顾嗣源念的是曹操的「短歌行」,只不知他为何苦叹,当
下留上了神。
顾嗣源缓缓转头,看向卢云,道:「你年纪虽轻,学问却颇渊博,可知曹操作
这词的心境麽?」
卢云道:「据说孟德以这首『短歌行』,向天下群贤表白自己只有效周公之心
,而无谋篡之意。」
顾嗣源点了点头道:「是啊!当今朝中,也不知多少大臣想学那周公。人人自
比贤能,可那忠奸却有谁知啊!」
卢云听出他话中蕴有深意,一时只连连点头,不敢多问。
顾嗣源看着江中月影,道:「我顾嗣源一生功名,早年点过状元,官至侍郎,
算来富贵荣华,已无遗憾,可其实簧夜自思,总觉有个心愿未了,唉………」
卢云见他言词中颇多喟然,不知何事忧伤?便问道:「不知大人有何心愿?」
顾嗣源凝视江水,叹道:「我一生无子承接香火,只有爱女一人,本想到了晚
年,心也淡了,但谁知这半年来,我…我常在想,有个儿子,该有多好?」说着转
头望向卢云,眼眶竟有些湿润。
卢云心下一凛,颤声道:「大人……大人的意思是……」
顾嗣源轻轻抚摸卢云的头顶,叹道:「云儿啊,我……我若有个似你般才学的
儿子,此生虽死无憾了……」
卢云「啊」地一声,这才明白顾嗣源有意收自己为义子,倘如自己移宗换姓,
他日名声远扬,金榜题名,莫不指日可待,卢云感激无比,大声道:「卢云出身贫
困,飘泊四方,难得遇上如大人一般的慈祥长者,实乃小人终生之福。」当即双膝
跪倒,向顾嗣源拜了下去。
顾嗣源大喜道:「孩子,你……你……愿意认我为父麽?」想起日後能有卢云
这般聪明伶俐的儿子相伴,心中万般喜悦,眼眶忍不住红了。
卢云跪倒在地,低声道:「卢云孤苦无依,流落江南,尽管身无长物,但念及
父母养育之恩,卢云一日不敢或忘祖先之名。」
顾嗣源本以为他已要拜自己为父,此时又听他如此说话,不禁一愣,道:「你
……你这句话是……」
顾嗣源正自猜想不透,忽见卢云向自己拜了下去,道:「蒙大人见重厚爱,但
卢云至死不敢移姓,求大人原谅。」口气虽软,神态虽恭,但言辞斩钉截铁,竟是
回绝了顾嗣源的一番好意。
顾嗣源一听之下,全身凉了半截,万万想不到这卢云竟会推却自己这番心意,
他既感伤心,复又失望,忍不住轻叹一声,自转过头,呆呆望着大江,良久不语。
卢云跪在地下,见他神色凝重,忙道:「小人言语有失,罪该万死,还请老爷
重重责罚!」
顾嗣源微微一叹,摇了摇头,伸手扶起卢云,叹道:「好孩子,快别这麽说了
,起来说话吧。」他看着卢云英挺的脸庞,替他理了一下衣襟,神态竟是爱怜无限
,轻声道:「好孩子,看你这麽有骨气,顾伯伯也很高兴。」只是想起自己终身注
定无子,不由得流下泪来。
卢云本以为顾嗣源只是一时兴起,这才起意收自己为子,待见他脸上老泪纵横
,不由得心头大震,想道:「他……他是真心对我好啊!」
卢云年纪虽轻,但饱受患难,世人的凉薄轻贱,他是受的太多了,不论少年在
寺中苦读,抑或入省会考後沦为店小二,从未见过有人为自己掉过一滴泪,眼看顾
嗣源待己如此,卢云心中大为感动,颤声道:「老爷,我……我……」忍不住泪水
夺眶而出,又拜了下去。
顾嗣源见他真情流露,心中也是欢喜,忙伸手扶住卢云,道:「孩子,快别这
样了,咱们有缘相会,又何必在乎一个姓氏?顾伯伯喜欢你这身才华,等顾伯伯接
任兵部尚书後,你就来做我门下的幕宾吧!」
卢云泪水滑落,哽咽道:「大人,我……我卢云受您如此见重,日後何以回报
?」
顾嗣源抚摸卢云的头发,低声道:「傻孩子,只要你能发挥这一身的才学,那
便是最大的回报了。」言语之中,满是真心关爱。卢云扑倒在地,放声大哭。
夜深幽静,江水缓缓起伏,两人各有伤感,经历了这夜深谈後,这一老一少各
得知己之感,从此再无隔阂。
炽天使书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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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大富人家】
这一路返回扬州,顾嗣源竟似变了个人,原本总是愁眉不展,此时却如得了稀
罕宝贝一般,每日都只笑嘻嘻的,甚是开心喜乐。
虽说卢云不是他的义子,但顾嗣源极喜爱他的人品才学,对他亲厚无比,路上
还吩咐卢云别再做下人的事,只管专心当他的宾客。但卢云不愿做个白食的客人,
仍坚持做顾嗣源的书僮。顾嗣源屡次相劝,卢云都不答应,只好作罢。
行了数日,这夜众人终於回到府中,顾夫人见老爷回来,连忙吩咐管家,为顾
嗣源设宴洗尘。
顾嗣源的原配出身洛阳名门,育有一女厚便无子息,顾嗣源只好又娶一名女子
,此女人称二姨娘,乃是知交裴邺的表妹,此女生性精明,家中大小事多由其打理
。顾府上下莫不让她三分。只是一山难容二虎,顾家有个二姨娘,却还有个宝贝千
金小姐,这位顾大小姐芳名倩兮,美貌大方,自小聪颖,大有乃父之风,每件事多
有见解,更经常与二姨娘吵嘴不休,顾嗣源为此甚是头痛。
众人吃喝间,二姨娘见顾嗣源兴高采烈,笑问道:「老爷,看老爷您高兴的什
麽似的,这次去江夏,可是有什麽好消息?」
顾嗣源哈哈一笑,道:「这次到江夏,从左从义总兵口中知道了一件大事!」
顾倩兮生性聪明,她见父亲喜不自胜,料来必与调京之事有关,便笑道:「爹
爹可是升官了?」
顾嗣源哈哈大笑:「倩儿最聪明了,一猜就中!爹明年便可返京,真想不到居
然还升任兵部尚书哪!」
众人都是惊呼出声,想不到老爷不只能回京,还能再陞官,都连连道喜。
顾嗣源笑道:「这还只是一件哪!这回我从江夏回来,收了个大有本领的孩子
做我的幕宾呢!」
难得一家相聚,顾嗣源便想把卢云的事说与家人知道,也好让家人与他见上一
面。
二姨娘笑道:「是哪家的孩子让老爷这麽喜爱?是许大人的学生,还是裴老爷
的公子啊?」说到裴家公子时,便向顾倩兮看了一眼,眼中全是笑意。
顾倩兮小嘴一扁,道:「裴盛青他哪来的本领,凭什麽让爹爹收他做幕宾?这
小子就只会玩,别的什麽也不会。」
二姨娘是裴邺的亲戚,一心想撮合顾倩兮与裴家少爷,她见顾倩兮如此说话,
那是把裴家少爷看得扁了,忙撇开话头,道:「老爷,你说的那人是谁?什麽时候
让我们见见?」
顾嗣源笑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这孩子就是解了裴老对联的那个书僮,
我和你们说过的。」
顾倩兮啊地一声,叫了出来,大声道:「又是他!」脸上神色满是好奇。
二姨娘却拂然道:「我还以为是谁呢?原来是个小厮哪!那又有什麽好见面的
。」
顾嗣源听二姨娘如此说话,心下略有不快。顾夫人见老爷不开心,忙道:「老
爷说这孩子能干,定是没错。那日我们送老爷去江夏,不就见过这孩子吗?我看他
眉清目秀,是个好孩子。」
二姨娘却道:「知人知面不知心哪!这种来历不明的人,我还是劝老爷小心点
,把他底细查清楚再说。」
顾倩兮却从未见过卢云,她听众人议论,心中好奇,便问道:「怎麽你们都见
过这人?什麽时候也让我见见?」
顾嗣源笑道:「那有什麽难处?等会我叫他到厅上来就是了。」
二姨娘却甚是不悦,说道:「老爷,这种低三下四的人,也来和我们平起平坐
的说话?
要传了出去,怕别人笑话呢?」
顾嗣源有点发火,不悦地道:「什麽低三下四的人了!这孩子要中进士、点状
元,也不是不可能。小兰,你也太看重人的出身了。」
二姨娘见老爷似动了怒,忙使出救命绝招,她看向顾夫人,哀求道:「夫人,
你要让这种来历不明的人来见大夥儿吗?要是这人有什麽坏主意,那岂不危险的紧
?」
顾夫人给她扯下水来,不能置之不理,便对顾嗣源道:「老爷,小兰的顾虑不
是没有道理。这人来历没查清楚前,还是小心点的好。」
顾嗣源见众人如此说,也没有法子,叹了口气,说道:「也好,等过完年後,
我得进京一遭,与几个大人商量上任之事,到时我托几个刑部的朋友,查查这孩子
有无案底,家里还有些什麽人,只要他来历光明正大,你们总肯见他了吧?」
顾夫人与二姨娘拍了拍心口,同声称是。
顾倩兮却叹了口气,道:「要等那麽久啊!我倒想现在就见他一面呢!」
顾夫人与二姨娘急道:「万万不可,你一个女孩家,怎能这般想法?那成何体
统?」
顾倩兮不怕姨娘,却甚听母亲的话,她吐了吐舌头,笑道:「不见就不见,有
什麽好紧张的。」只想到此人深受父亲喜爱,又曾解了裴邺带来的奇联,一时不禁
大为好奇,只不知他是高是矮,是胖是瘦。
第二日卢云正在书房打扫,忽见管家和一名精干的中年女子走了进来。卢云见
过那女人,知道是二姨娘,便躬身唤道:「二姨娘,您早啊!」
那二姨娘上下打量卢云,眼看此人龙眉凤目,器宇轩昂,忍不住心下暗暗一惊
,暗道:「这孩子果然一表人才,可把裴家公子比下去了。」
卢云被她看得全身难受,忙道:「二姨娘可有什麽事?您若要找书看,先行吩
咐一声,我替您找去。」
二姨娘冷冷地道:「我一个女人家看什麽书?你叫卢云,是不是?」
卢云道:「正是小人。」
二姨娘眼珠一转,又道:「听说老爷很喜欢你,你有点忘了下人的身份了,有
没有这回事啊?」
卢云心下一凛,正色道:「回二姨娘的话,小人在此担当书僮,谨言慎行,从
未逾矩。
不知姨娘为何这麽说话?」
二姨娘听他答的得体,心道:「这小子有点见识,不是平常人。」转念一想,
心中又道:「我姨娘什麽来历,顾家上下谁不是让我三分?今天不整得他服服贴贴
,以後还得了!」当即往前一站,冷笑道:「姓卢的,现下姨娘跟你提点几件事,
你给听明白了。」
卢云心中微微警惕,躬身拱手道:「姨娘请说吧。」
二姨娘瞪着他,恶狠狠地道:「丑说先说个明白!你这小厮别仗着老爷喜欢你
,就想飞上枝头做凤凰,没把老小规矩摆在眼里!做人做事,要懂得自重,不要有
些非分之想,知道了没啊?」
卢云听她说话渐渐无礼,心头也是冒起火气,只是主仆之间,不能乱常,他强
忍怒气,他勉力忍耐,咬牙道:「小人听不懂,请姨娘提点明白。」
二姨娘哈哈一笑,道:「还不明白麽?什麽叫做非分之想?说得便是一些无耻
之徒,镇日里只想无耻下流,张口来叫别人家的老爷做亲爹爹,一心蒙混个乾儿子
身份度日,姨娘这样子说,你总该懂了吧?」
自来下人若想一举升天,靠的不是招赘,便是契子,二姨娘每日都在大户人家
打理杂事,自是明白其中道理,便先安好计谋,以来提防。
卢云听得这话,只气得耳中嗡地一声,眼前金星直冒,心下狂怒至极,寻思道
:「士可杀,不可辱!我若是贪图顾家的财物,早就认顾伯伯为义父了。这女人说
话如此口无遮拦,我卢云岂能受这种气?」当下站直身子,便想往外冲出。他已经
存了一些银两,不怕饿死在外,便想一走了之。
二姨娘哈哈大笑,道:「你怎麽啦?想要逃麽?」耳听二姨娘的冷笑,卢云心
中一醒,想起顾嗣源待己的亲厚,暗道:「我若走了,顾伯伯必然伤心。算了,瞧
在顾伯伯的面上,让她三分便了。」心念及此,便又停步。
二姨娘见他默默不语,一会儿动,一会儿停,以为他怕了自己,冷笑道:「姓
卢的,我先提醒你,你日後敢和夫人小姐说上一句话,就别怪你姨娘下重手,把你
扫出家门,听清楚了吗?」
卢云怒火上涌,咬的牙关格格出声,当年他被无赖狱卒殴打之时,心中都没那
麽难受,对卢云这满身傲骨的文人来说,受人轻贱是最令人痛苦的事,比那皮肉疼
痛还要难熬。
二姨娘大声道:「我刚才说什麽,你给我再说一便!」
卢云强抑怒火,道:「二姨娘要我不可和夫人小姐说话。」
二姨娘见他脸色发青,似是畏惧自己,便笑道:「小子,只要你安分守己,懂
得自己下人的身份,姨娘便会给你好的甜的,听清楚了吗?」手指在卢云下巴上一
勾,笑道:「看你小伙子长的多俊。」此举大见轻薄,卢云气得全身发抖,大怒欲
狂:「顾伯伯怎麽会娶这种女人当妾?」
二姨娘见作弄他够了,便对管家道:「走吧!这小子应知道规矩了。」
两人正要走出,忽见顾嗣源走进书房来,他见到二姨娘,微微一奇,说道:「
小兰,你到书房来干什麽?」
二姨娘笑道:「我昨儿个听老爷夸这孩子,今天顺道经过,忍不住就来看看啦
!」
顾嗣源知道二姨娘不喜卢云,便问卢云道:「二姨娘刚才和你说了什麽?」
卢云不愿让顾嗣源为难,便道:「二姨娘没说什麽,只是问了问我的家世背景
。」
顾嗣源点点头,对二姨娘道:「小兰,你可别欺侮云儿,知道吗?」
二姨娘笑道:「这孩子讨人喜欢的紧,我怎会欺侮他呢?」
待二姨娘走後,顾嗣源又与卢云研究兵法,卢云心中郁闷,但在顾嗣源面前,
仍是强自谈笑。
匆匆数月,天时渐寒,已至冬日。这些时日以来,卢云与顾嗣源感情日益增厚
,但他怕暴露自己逃犯的身份,始终不敢言明自己的来历遭遇。其实以顾嗣源此时
在朝中的势力,要替卢云平反,那是轻而易举的事。只是卢云心中有愧,始终不敢
向顾嗣源提,便一直耽搁下来了。
数月之间,卢云每日陪伴老爷读书,夜夜修习内力,但无人指点,进展有限,
每次想把内力运到手足经脉上,便会莫名其妙的缩了回去,无法再有进益。
只是卢云天性好学,虽然这「练气论气」只是本寻常的养身经典,但他却凭着
一己的聪明才智,开始摸索其他道藏密载,逐渐往「大小周天」、「十二经常脉」
等经脉穴道习练。
虽然一时不得其法,但他生性坚毅,秉性好学,便这样苦心意旨的钻研下去。
到了十一月,顾嗣源带同小姐顾倩兮,到苏州庙中礼佛,顺道要去游览观光,
到腊月里才会回来。顾嗣源本想带卢云同去,顺便见见小姐,但两名夫人大力反对
,闹的不可开交,只好作罢。卢云一个人留在府中,他反正闲来无事,便苦修内功
起来,心道:「等老爷回来前,我定要练出个名堂,否则绝不罢休!」想起无人打
扰,反而开开心心地练了起来。
这日卢云正苦思如何让内息通畅流走,他怔征出神,忽见管家带了几人进来书
房,只见其中一人形貌俊美,却是个贵公子,其余几人看来是他的随从保镖,管家
道:「裴公子,老爷不在,您要找什麽书,尽管在这拿吧!」
卢云稍微一想,便知这人是裴邺的独子,只见他比自己还小了好几岁,脸上神
情颇为高傲,卢云自知自己是下人身份,便垂手站立一旁,等候吩咐。
那公子名叫裴盛青,是裴家的宝贝,父母都极宠爱,与顾家小姐顾倩兮是青梅
竹马的玩伴。他这日来找顾倩兮,事前没打听好,却碰了个空,只好在府里闲逛,
左右无事,便想到老爷书房里瞧瞧。
裴盛青对管家道:「没你事了,下去吧!」
管家知他是未来的姑爷,岂敢得罪,便对卢云道:「这位是裴家的少爷,你小
心侍候着!」说着向裴盛青一躬身,走了出去。
卢云道:「裴少爷,你可是要找什麽书看?你吩咐一声,待我去找来给你。」
裴盛青哪是要看什麽书,只是上书房来打发时间,他见卢云目光炯炯,忽然想
道:「听说顾伯伯有一个书僮,解了爹爹的对联,甚是了得,看来便是这人了。」
他看着卢云,笑道:「你是不是解过我爹的对联哪?」
卢云道:「我误打误撞,作不得数的。」
裴盛青原也不信小小一个书僮能有这份能耐,这时听卢云一说,登时信了。
只听裴盛青道:「是嘛!我说连我爹都解不开,凭你这麽一个洒扫庭园的小厮
,如何能解?多半是顾伯伯故意来作弄我爹的。」说着向卢云道:「你说是不是?
」
卢云不想多和他争辩,说道:「少爷怎麽说,便是怎麽了。」
裴盛青见他竟敢和自己顶撞,心中不悦,喝道:「你是说我随口胡说麽?」
一旁随从笑道:「少爷莫怒,咱们考考他,不就知道了。」
裴盛青一想不错,若能胡乱地考这小厮一通,将他狠狠恶整一番,倒也不坏,
便笑道:「怎麽考法?」
那随从道:「这儿有那麽多书,咱们随便挑个几本,考他一考,不就成了?」
裴盛青笑道:「不错!正该如此!」手上拿了本「左传」,便要来喝问卢云。
卢云哪有心思与他们胡闹,当下道:「裴少爷快别这样了,小人才识浅薄,您
就放过我吧。」
裴盛青笑道:「我不过要小小考你一考,瞧你怕成这幅模样。你该不会胸无点
墨吧?」
卢云摇头道:「小人无知至极,裴少爷教训的是。」他欠了欠身,又道:「裴
少爷既然不看书,小人这就走了。」说罢便往门外走去。
一旁裴盛青的随从拦了上来,喝道:「少爷给你脸,你不要脸!欠打!」跟着
一拳往卢云脸上打去。
裴盛青急忙拦住,笑道:「你们别这样欺侮他,到时传了出去,我爹面上可不
好看。」
眼看卢云满脸倔强,全然不同於一般下人,若能好好地作弄这人一番,想来当
是有趣得紧。
他见卢云身形高大,体格颇见壮硕,忽然心生一计,便笑道:「喂!既然你不
要考文的,那和我玩两招,好不好?」
裴邺甚是宠爱这个儿子,见他好动,便重金礼聘了名师,教他武艺。
卢云见这人实在无聊可笑,不愿与之多说,当即摇了摇头,道:「裴公子要玩
儿,自去找旁人吧。我没这功夫陪你!」说着便往外走。
裴盛青笑道:「好罢!既然你不肯陪我玩,我只好把这里的书一本本的都给撕
了。」说着便把那本「左传」撕破了一页。
卢云惊道:「你……你干什麽!」
裴盛青哈哈大笑,又撕下了一页,他心中打好了主意,等作弄这小厮够了,再
买新书换上,到时顾伯伯不但不会骂他,反而会称赞他周到。他越想越得意,又撕
烂了一页。卢云忙抢上去,要把书夺回来,裴盛青笑道:「想把书拿回去,先跟我
过两招。」说着把书一丢,扔给了随从。
卢云心道:「这书房是我管的地方,岂能任他们如此胡作非为?就算事後我向
顾伯伯秉明实情,顾伯伯不怪罪我,我也不能眼睁睁见他们把书撕了,这些书本本
都是要钱买的。」
卢云一生贫苦,以前要读书,都是向人借了之後,再用手一字一字誊下来,这
时见了裴盛青他们的行径,简直如同鞭打他一般的令他难过。
卢云向裴盛青道:「裴少爷,请你别再撕书了,你要知道,有多少穷人家的孩
子,想读书都读不起哪!你若心中不高兴,这样吧,我让你打几拳出出气。」
裴盛青笑道:「小子,我不想打你,只想叫你和我打上一架,你怕什麽?」
卢云摇头道:「我打你不过,你别这样了。」
裴盛青笑道:「玩两招而已,又要不了你的命。看拳!」左手一晃,右拳已向
卢云打来。
卢云忙往一旁闪去,岂知这拳只是虚招,厉害的在脚上功夫。裴盛青伸脚一踢
,卢云哪里闪的掉?登时扑地倒了。这招是仙霞派的「奔马式」中的第三招,变化
多端,卢云如何识得?当场给打得惨不堪言。
卢云哼哼唧唧的爬起来,道:「裴少爷,打也打过了,这下你满意了吧?」
裴盛青见他如此不中用,一招便倒,对随从笑道:「这小子这麽没用,打起来
挺没意思。算了,放他去吧!」
一名随从笑道:「我听顾家二奶奶说,这小子不知是从哪钻出来的,每日拚命
巴结顾老爷,想贪图他的家产。少爷今天打他一顿,二奶奶一定赏你一个大红包。
」
裴盛青脸色一沉,道:「这小子想偷顾家的东西?这我倒不知道。来喜,你把
话说明白了。」
那随从来喜道:「听说这小子看顾老爷没有儿子,每天拚命想认顾老爷叫爹哪
!无耻的很。顾老爷倒是宠他宠的不得了,还带他一起去江夏呢!」
裴盛青惊道:「真有此事?这麽无耻的人,我倒也没打错他了。」
卢云听他们把自己讲的如此不堪,只觉心中气愤,难以自己,他怒目望向来喜
,怒道:「你……你胡说什麽?」
那来喜嘻嘻一笑,道:「小子,你不知外头说得多难听,都说你是顾老爷的娈
童哪!」
裴盛青大喝道:「来喜!嘴里不乾不净的胡说什麽?」
那来喜知道说错话了,低声道:「小的是听顾家的侍卫们说的。」
卢云脑中嗡地一声,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扯住了来喜的衣襟,怒道:「你……
你再胡说……我……我……」
卢云心中悲愤已极,他手可以断,头可以砍,但决不容他人这般侮辱自己,只
见他满脸气苦,眼中全是泪水。
那来喜毫不在乎,笑道:「你想怎麽样?还能杀了我吗?」
卢云丹田一热,不知从哪涌出了一股力气,只手便把来喜高举过肩,叫道:「
说得好!
我……我今天就杀了你!」说着大叫一声,竟将来喜掷了出去,只听碰地一响
,来喜猛地撞在墙上,竟然当场昏晕。
裴家随从惊道:「杀人啦!来喜给摔死了!」
裴盛青是个莽撞的人,也不去查看来喜的伤势,便即暍道:「小子,你敢行凶
杀人,看我为来喜报仇!」
众人叫道:「杀人偿命!打死这小子!」登时将卢云团团围住。
原来卢云在惊怒交迸之时,竟尔激发了自身的潜能,原本内力就是行不到手足
的几个经脉穴道,体内的内力也一直不能运行自如,可是此时他大怒喊叫,吸气的
法子与平常大异,居然莫名其妙的打通了关卡。他将来喜丢出去後,忽然想道:「
我哪来这麽大的力气?」心神一滞,内力又缩了回去,身子一软,几欲摔倒。
裴盛青见来喜吃了大亏,登即大叫:「打死你这小子!」随从冲上前去,一把
揪住卢云,让裴盛青一拳拳的往他身上招呼。碰地一响,裴盛青一拳重重打上卢云
小腹,卢云吃痛,弯下腰来,立时呕吐。
裴家的随从叫道:「脏死了!这小子吐啦!」
裴盛青见他吐的衣衫上都是秽物,看来脏臭污秽,不愿再用拳头打他,当即一
脚踢出,卢云昏昏沉沈,闪避不开,这脚正踢中他的下颚,卢云惨嚎一声,险些将
自己的舌头咬了下来,一旁家丁纷纷喝采,叫道:「少爷好功夫!打死这小子!」
裴盛青打得全身是汗,口中不住叫嚷,也不知为何,他对眼前这人就是有股说
不出的厌恶,好像若不打死这人,心情就决计无法快活。
打了一阵,只见卢云已然翻起白眼,喝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小子,你
打死我家的家丁,现在我先把你就地正法,再去衙门报案!」抓起木椅,便要往卢
云脑门砸去。
这椅要是真个儿砸下,只怕卢云便要惨死当场,家丁中几名胆小的怕生出事来
,急忙叫道:「少爷小心点!别弄出人命来!」说着连忙拦住。
裴盛青怒道:「你们没见来喜给人打死了吗?咱们哪能放这凶手过去!」仍是
要一举砸下,众人都是急劝。
裴盛青正自怒吼,忽见一人缓缓爬起,摸着脑袋道:「好痛啊!这书僮真是可
恶。」众人转头一看,却是来喜爬了起来,众人都是大喜,叫道:「来喜没死!」
来喜不仅没死,连大伤都没有一个,他摸着脑门,神色甚是不忿,大声嚷道:
「少爷,这小子好可恶,咱们打死他!」
裴盛青放下木椅,喝道:「说得好!你来打这小子!给我重重的打!」说着命
人架起卢云,让来喜痛殴泄愤。那来喜想起一摔之恨,心下甚是不平,当下冲上前
去,奋起全身之力,用力便往卢云嘴角击下,这拳力道太大,卢云往後倒下,登时
把众人一齐压倒了。
裴盛青大笑道:「打得好!这拳真够份量!」当下命人再把卢云架起,袱起袖
子,笑道:「看我的!」说着也是一脚踢来,又将卢云重重踢飞出去,却把他当成
沙包一般。
众人只顾下手毒打,却早已忘记这来喜既然未曾教人杀害,自己如何能理直气
壮地痛殴这「凶手」?但众人打得兴起,哪管这许多,主仆两人一阵乱踢乱打,直
将卢云打得七昏八素,死去活来,彷佛真有什麽深仇大恨似的。
炽天使书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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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无双连拳】
这一顿好打,直把卢云打得晕倒在地,待他醒後,只见四下一片黑暗,自己已
倒在柴房中。
他头痛想吐,耳鸣不已。心道:「世间竟有这种蛮横之人,那裴家少爷貌似斯
文,其实与路边泼皮没有两样,他们这般打人,有把人命放在眼里吗?」心中一阵
激愤,牵动伤处,又昏了过去。
睡梦中似有人来房中看他,隐隐听得有人说道:「别让这件事传出去,尤其不
可让老爷知道这件事。」似乎是二姨娘的声音。
不多时,阿福来送药替卢云清理伤口,只见卢云全身都是淤血,阿福看在眼里
,气忿忿地道:「阿云哪,也算你倒霉,被这种公子哥儿打了,想报官报仇,那是
难上加难啦!谁叫姨娘是那姓裴的表姨妈,真他妈的!」
卢云一怔,道:「难怪他们敢这般凶暴,原来是仗着二姨娘的势头来着。」
阿福忽地低声说道:「阿云,老爷平常那麽喜欢你,他要是知道这件事,未必
会护着裴家少爷,你把事情告诉老爷,他定会替你主持公道!」
忽听一人喝道:「阿福!你在嚼什麽舌根?」跟着一耳光打了过去,阿福吃痛
,叫了出来,原来是管家到了。
阿福低声道:「算我倒霉,又不关我的事……」管家暍道:「还说?」阿福一
惊,忙闪出门去了。
管家拿了一个红包给卢云,只见里头是二十两银子的银票,管家陪笑道:「卢
云,二姨娘要我把这二十两银子给你,希望你别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卢云冷笑道:「倘若我记在心上呢?」
管家道:「你一个外省来的人,无缘无故的给人打得差点死了,按道理你该记
恨才是。
只是我劝你一句,你要得罪了姨娘,她定会将你整得死去活来,只怕在这屋里
撑不到十天半月哪!」
卢云微微一笑,道:「管家,是姨娘叫你来当说客的吧?这可是苦差一件。」
管家脸上一红,道:「你知道就好。姨娘现在还赔给你银子,你还怨什麽呢?
算了吧!咱们作下人的,就是这个命。」
卢云看着管家一张精明的脸,叹了口气,道:「管家,你这般替人办事,只怕
自己也很苦吧!」
那管家料不到卢云竟这麽说话,脸上闪过了一丝感伤,说道:「卢云,我看你
也是个聪明人,裴家少爷是将来顾府的乘龙快婿,你懂了吧!老爷就算疼你,肯为
你出头,你又何必让他为了这些事,和他女婿大伤和气?」
卢云心中了然,叹了一声,道:「你放心好了,我不会让老爷为难的。」说着
把那二十两银票还给管家,道:「你把这钱还给二姨娘,告诉她卢云心领了。」
管家知道卢云工钱极少,见他居然不收,心道:「这人果然有点不同,难怪老
爷这麽喜欢他。」
管家沉吟一会儿,道:「好吧!那我把这钱退回去。你休息一阵,书房里的活
,我会叫人帮你干的。」心里却打定主意,要把这二十两给吞了。
卢云见管家微驮的背影,心中忽觉他也挺可怜的,作下人不都这样吗?卢云猛
地想道:「我就这样一辈子寄身在顾伯伯家中吗?就这样作一个任人辱打、背後笑
骂的下人吗?」
心中正自悲愤,忽地想到顾嗣源那亲厚慈祥的笑容,卢云悲从中来,他不是舍
不下顾嗣源要提拔他的诺允,也不是舍不下在扬州的日子,他是舍不下那种亲情之
感,那是父母双亡的他不曾有过的温暖。但是外界那些恶毒的说话,二姨娘势利的
冷笑,没有一件是他经受得起的。他决定等顾嗣源回来,便向他辞行。想起顾嗣源
待己的亲厚,忍不住深深的叹了口气……这一阵毒打,只将他打了十余日後才能走
动。他如厕时见到尿血,暗道:「姓裴的小子好狠!我与他也没什麽深仇大恨,他
竟这般打我!」想起那日来喜说的:「你不知外头说得有多难听,都说你是顾老爷
的娈童哪!」卢云心中一痛,忍不住一口血喷了出来。
卢云身上受伤,那管家也不敢叫他上工,每日里只让他四处闲逛,这日卢云闲
来无事,便走上扬州大街,他买了个糖葫芦,自坐街角吃着,只见路上行人来往,
好不热闹繁华,日头暖暖地照下,只把他晒得暖呼呼地。
卢云眯起了眼,心道:「这等好日子不知还有多久,我可得想想日後的营生。
」他见几个小贩挑着面担,倒也自在快活,寻思道:「看这些人好生逍遥,不如以
後我也学着卖面好了,省得再受这些势利人家的闲气。」
正想间,忽见几名伙计往街角奔去,跟着大叫道:「你这死老头,吃了东西也
不付钱,真他妈欠打!」
卢云一惊,只见一名老乞丐缩在墙角,正给三五名壮硕的伙计围住猛打。卢云
见那老丐模样悲惨,一时想起自己的处境,不由得心中激荡,他冲向前去,喝道:
「你们干什麽!这般打一个老人!」
一名伙计道:「这老头吃了东西就跑,实在太可恶,若不打他一顿,以後怎麽
了得!」
卢云森然道:「这人多大的岁数了,经得起你们这番折腾麽?他便是偷吃你们
的东西,那也罪不致死啊!」
那伙计喝道:「你罗唆什麽!」跟着往卢云身上一推,卢云哼地一声,闪了开
来,一名伙计拦住了他,笑道:「你这小子嘴巴厉害,好像很有些侠义,不如你让
咱们打一顿好了,等我们气消了,也就饶过这老头啦。」众人轰笑道:「这法子好
!」便往卢云扑来。
卢云见他们来势猛恶,便要躲开,但此时身上有伤,脚步不便,立时摔倒在地
。众人哈哈大笑,跟着将他揪起,便要往他身上招呼。
众伙计正要出拳,忽然一人脚下一滑,不知踩中了什麽物事,登时扑地摔倒。
另一人咦的一声,向卢云瞪了一眼,怒道:「你搞什麽鬼?」
卢云只觉奇怪,不知这些人弄什麽玄虚,那伙计大吼一声,抡起醋钵大的拳头
,便往卢云奔去,眼见那拳正要打来,那伙计陡地脚下一滑,也是往後摔去。
众人低头急看,却见地下躺着一只吃剩的香蕉皮。众人心中气愤,骂道:「他
奶奶的,是谁在这吃香蕉了,却胡乱丢在这儿?」
那老乞丐缩在墙角,模样可怜,谁知他犹自嘻嘻一笑,说道:「真是对不住,
这香蕉是我吃的,害得你们鼻青脸肿。」
一名伙计大怒,喝道:「原来是你这糟老头子搞鬼!」他猛喝一声,出拳打去
,那老丐抓了抓头,手指轻轻一挑,那香蕉皮猛地飞起,正落在那人嘴里。
那伙计吃了一惊,只觉那蕉皮腐烂恶臭,中人欲呕,一时大怒欲狂,他使劲一
扔,将蕉皮丢出,喝道:「死老头!」出拳一挥,猛地手上又是一滑,那香蕉皮不
知怎地,竟又飞到他手里。那伙计呆了良久,望着手上的香蕉皮,一时不知所以。
一旁卢云眼尖,已看出那老丐捣鬼,他手上抓着一条淡淡的细线,线尾却连在那香
蕉之上。
那伙计大叫一声,甩开蕉皮,猛往前奔,那蕉皮却活了一般,呼地一声倒飞而
来,重重地打了那人一记耳光,跟着往那伙计嘴里钻去。
那伙计闻到腐烂香蕉的臭味,忍不住一声惨叫,喝道:「走开!走开!」
他一张口,那香蕉皮更往嘴里钻去,那伙计急忙将之拿出,用力丢了开来,谁
知香蕉皮竟似十分依恋那人,才一扔出,又忽地飞了回来,一昧地往他嘴里钻去,
看来若不在他嘴中长居,那是绝不甘休的。
那伙计惨叫连连,四处闪躲,只见那香蕉皮如同活了一般,竟在空中飞跃不停
,与他缠斗不休。那伙计喘气连连,竟给那香蕉皮逼得走投无路,脸上更给打得红
肿。其余几名伙计骇然恐惧,惊道:「有鬼啊!这是鬼香蕉啊!」霎时发一声喊,
纷纷向後逃去。
那香蕉皮好似发现了其他猎物,不待他们走远,便朝一众伙计飞去,直往众人
嘴里乱钻,一众伙计吓得屁滚尿流,人人紧闭双唇,打死不开,但仍被那香蕉皮打
得死去活来,个个都吃上百来个耳光,真可说狼狈不堪。
旁观路人见香蕉皮竟会袭击客店伙计,只被这等怪事吓呆了。
那香蕉皮使得一阵威风,好似有些疲倦了,终於静静地躺在地下,彷佛休憩起
来。一名伙计胆子稍大,他见香蕉皮不再动弹,便远远地走到蕉皮之旁,拿起地下
的石子丢去,那石子打在皮上,那蕉皮却一动不动。
那人松了口气,大声喝道:「操他祖宗!大家别怕了,这鬼香蕉已然死啦!」
他举脚出去,用力往蕉皮踏下,喝道:「操你奶奶的!什麽妖魔鬼怪!」
忽然那蕉皮一动,竟尔昂起首来,如毒蛇般地示威,那人惊道:「他妈的,又
来了!」
那香蕉皮好似极为生气,猛地飞起,便往那人脸上掴去,那人大惊失色,叫道
:「救命啊!」连滚带爬的逃去。其余几人更是逃得快了,就怕亲娘没多生两只脚
,转眼便不见踪影。
卢云见众人远走,忍不住哈哈大笑,走向那老丐,拱手道:「前辈的魔术真是
了得,却叫晚辈大开眼界。」
那老丐微微一笑,说道:「你这孩子很好,挺有侠义心的!」说着缓缓站起身
来。
卢云霎时一惊,那老丐虽是年老,但身形却高大异常,足足比常人高了一个头
,眼中更是透出一股光华,看来绝非寻常人。
卢云呆了片刻,尴尬一笑,道:「原来前辈这麽大的个头,手上魔术又这般了
得,晚辈不自量力,只想着出手解围,却叫前辈笑话了。」说着转身便走。
忽听那老丐叫道:「且慢!」
卢云停下脚来,转头问道:「前辈还有什麽吩咐麽?」
却听那老丐吟道:「饮食欠泉,白水岂能度日?」
卢云不即细想,便自脱口而出:「磨石麻粉,分米庶可充饥。」
此言一出,随即醒悟,那日裴邺曾经提过,说有名老丐仗着一幅怪联,猛闯江
南十来处学堂,想来当是此人了。
那老丐闻言大喜,笑道:「嘿嘿!果然是你!」
卢云哈哈一笑,拱手道:「在下误打误撞,无意间对了前辈的上联,若有不周
之处,还请前辈更正。」
那老丐笑道:「你对的很好,既工整,又合韵,我很喜欢。」说着向卢云招了
招手,示意他过来。
卢云心下一奇,依言往前走上两步,那老丐凝视着他,微笑道:「你身上有伤
,是也不是?」
卢云愣道:「你……你怎麽知道?」
那老丐道:「你脚步虚浮,我一看便知。」
卢云叹了口气,摇头不语。
那老丐问道:「小兄弟告诉我吧,是谁打你的?」
卢云惨然一笑,道:「没什麽好说的,当作是给疯狗咬的吧。」
那老丐微微一笑,道:「你这人倒很豁达,只是你不怕那些人又来寻你晦气麽
?」
卢云眼眶一红,想起了顾嗣源,他摇了摇头,凄然道:「这倒不需担忧,我不
日便要离开扬州,这些人想寻我的晦气,却也没那麽容易。」
那老丐嘿地一声,道:「小兄弟可把这世间险恶看得小了,天下间找麻烦的何
其多,方才那群泼皮无赖不也这般凶狠麽?你日後遇上他们,难道还是任凭欺侮麽
?」
卢云听得此言,竟似痴了。忽觉自己一生走来,竟是一事无成。文不成,武不
就,穷困潦倒,任人欺凌,直如丧家之犬。
卢云全身颤抖,颤声道:「前辈所言不错,我以後遇到这批无赖流氓,定然给
他们轻贱欺侮,这……这就是我的命麽……」
想起泼皮牛二的无耻,裴家少爷的傲慢,二姨娘的势利……霎时无数的凶恶嘴
脸都在眼前摇摆晃动,卢云眼眶一红,忽地仰首狂叫,如同癫狂。
一旁路人见了这幅神态,不禁惊慌起来,惊道:「怎麽啦?他可是癫癣发作了
!」
那老丐脸露怜悯之色,轻轻握住卢云的双手,一股温和纯正的内力传了过去,
登时将他翻涌的气血压下。
卢云立时醒觉,慌道:「对不住,我有些失态……」
那老丐微微一笑,在他脸颊上轻抚一阵,说道:「好孩子,你不过是一时不得
志罢了,切莫灰心啊。」
这话虽只淡淡数语,却全然打中卢云的心事,他只觉一阵感动,泪水忍不住流
了下来,那老丐道:「你跟我来吧!我带你去个好地方。」说着拉着卢云,轻飘飘
地纵出。
卢云只觉他奔行奇速,一时追赶不上,忽觉手中传来一股暖暖的热气,从手上
经脉流到体内,那热气一来,卢云竟尔生出偌大气力,脚下便又跟随得上。
卢云心下一惊,暗道:「这才是玄门正宗的内力,这老者究竟是什麽人?莫非
他是天上的使者,前来点拨於我麽?」心神激荡间,只见那老丐不住往前纵去,不
多时,两人便已行到城郊。
那老丐带着卢云,走到一处僻静的树林,此刻已是午後,斜阳照下,四下一片
祥和,卢云看着那老丐,不知他所欲为何。
那老丐笑道:「小子练过一些内功吧,我看你练的是武当的路子,不过习练的
法门有些不对。」
卢云奇道:「你怎麽知道?」
那老丐一笑,道:「武当心法重气不重力,专走以柔克刚的路子,武林中谁不
知晓?」
卢云见这老丐无所不知,问道:「前辈究竟是什麽人?」
那老丐哈哈一笑,说道:「我若说了,只怕你掉头便走,不再来理睬我了,老
头子想交你这个朋友,还是不说的好。」
卢云沉吟片刻,却想不出那老者的来历,一时无语。
那老丐道:「想你本是个秀才,如今却沦落成这个模样,也真生受你了。」
卢云一惊,大声道:「你……你怎麽知道的?」
那老丐笑道:「你别问这许多,你既然解开我的对联,文才算是很了得的,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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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笔吧!」
梧桐居士点头笑道:「正要见识公子妙笔。」
那人苦笑道:「在下久不作画,恐怕贻笑方家。」说着取笔过来,登即画了起
来,他随手一画,由左到右,勾勒出一条弯弯曲曲的黑线。
小红皱眉道:「这是什麽?毛毛虫麽?」
那人笑道:「姑娘所言,差相彷佛了。」跟着又是数笔划过,众人「啊」地一
声,已看出他画的是条滚滚大江,只见江水奔腾,气势磅礡,众人都是赞叹不已。
画了几笔,已把大江的雄浑尽皆勾勒出来,顾倩兮笑道:「原来公子雅擅山水
,下笔果然不凡!」
那人摇了摇头,道:「那倒不是,今儿个我想画的是人物。」
顾倩兮哦地一声,正要询问,却见那人左勾右画,下笔极快,转瞬间便画出一
群人来,顾倩兮看了一阵,皱眉道:「这些人拿着绳子做什麽?怎麽还拖着一条大
船?」
那人低下头去,却不言语。
只听梧桐居士叹道:「这些人是纤夫。」
顾倩兮是官家小姐出身,自不知晓这些人事,她心下好奇,便问道:「纤夫?
那是什麽?」
梧桐居士道:「纤夫就是拉船的人,大船若是遇到逆流的地方,便要请人在岸
上拖拉,这些人便是拉船的苦力。」
顾倩兮点了点头,细看那群纤夫的面貌,只觉这些人好似仰天哭喊,神态甚是
苦痛。她轻叹一声,道:「这些人好生可怜,想来日子很是辛苦。」
一旁小红原本默默无语,听了这话,忽地眼眶微红,泪水便要落下。
顾倩兮见她忽露悲伤之色,忍不住奇道:「小红你怎麽了?」
小红哽咽道:「没事的……婢子只是想起爹爹了……」
顾倩兮从不知小红的家世,便问道:「怎麽了?你爹爹认得这些纤夫麽?」
小红再也忍耐不住,霎时大哭道:「我……我爹爹也是个纤夫,他熬不住苦,
三十来岁就死了,我娘养不起我,只好把我送到顾家做下女,天幸遇上小姐,要不
然小红哪有今天的好日子过呢?」说着痛哭起来。
众人都甚意外,才知小红的身世原是如此坎坷。
过了一会儿,小红急急擦去泪水,歉然道:「婢子一时激动,坏了夫人小姐作
画的兴致,还请重重责罚。」
顾倩兮温言道:「你快别这样说,我一直不晓得你的身世,唉……真也难为你
了。」说着替她轻轻擦去泪水,心下甚是怜惜。
梧桐居士凝望这幅「大江纤夫图」,一时也甚感慨,说道:「看公子笔法如此
刚毅,想来是个十分傲骨之人。」
那人轻轻道:「乱世文章不值钱,又何必留这身傲骨折磨自己?」言中却有无
限辛酸。
梧桐居士点了点头,她凝视画作,又道:「听公子这麽说,想来是饱读诗书之
人了,只不知为何这幅画中的人物面貌无一可辨,甚是模糊不清?」
那人指着画中人物,道:「这些纤夫虽然穷苦,但个个无畏艰辛,宛若岁寒孤
梅,是以只需画其神,不需画其表。面貌如何,那是其次了。」
顾倩兮哦了一声,道:「什麽是『画其神』,公子可否说清楚些?」
那人轻轻抚摸自己所绘的那些纤夫,脸上露出悲悯的神色,低声道:「在下以
为绘画不当求形似,当求其魂骨,求其意境,此乃高下之别。」
梧桐居士听了这话,忽地长叹一声,道:「公子所见,大合我心。」转过头来
,向顾倩兮说道:「倩儿记好这几句话了,这对你将来大有助益。」
顾倩兮答应一声,面上不置可否,实则内心狂喜,眼见那人只言片语就令老师
心折,让她如何不开心?
看完书画,梧桐居士已对那人颇有好感,当下便道:「咱们说了这许多,却不
知公子高姓大名,目下在何处高就?」
那人脸上闪过一阵阴影,忽地默然无语。
梧桐居士见顾倩兮神情专注,显也想知道这人来历,三人静默片刻,却是谁也
没作声。
又过一会儿,顾倩兮见那人不答,正要转过话头,那人却忽地哈哈一笑,自道
来历:「不瞒两位,我现在一户人家里做长工。至於那贱名吗,哈哈,还是不必挂
齿了吧!」
梧桐居士忍不住「哦」地一声,她虽知此人必然穷困,却没料到此人竟已沦为
奴仆。顾倩兮神情讶异万分,她看着眼前这个青年,只见他器宇轩昂,神态不凡,
却万万想不到他竟是个低三下四的小厮,一时间也是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过不片刻,那人已站起身来,满脸都是自嘲神色,说道:「夫人小姐,在下身
居仆童,不过是个长工下人,却也在此论词作画,岂不笑掉人家的大牙了?」他转
过头去,长叹一声,拱手道:「咱们就此别过了。」说罢转身出去。
顾倩兮娇声叫道:「公子留步!」但那人头也不回,须臾间便已跨出大门,急
急走了。
顾倩兮怔了半晌,这才起身去追,奔到门口,早不见那人踪影。梧桐居士走了
出来,轻轻抚摸顾倩兮的秀发,叹道:「孩子,你父亲是朝中大官,这人与你身世
相差太远,终究是不成的。」
顾倩兮转过头去,低声道:「老师您想到哪去了?我…我只是看他不得志,瞧
着有些可怜罢了。」
梧桐居士轻轻一叹,拉着她的小手,说道:「外头冷,进去吧!」
顾倩兮回头一望,只见一条巷子空空荡荡,心中忽然一悲,不知何时才能再见
到他。
「姨娘,那小子还真耐命。我把他调去管花园,连锄头也不给他一个,他居然
自己买了一把,死赖着不走……」
顾倩兮回到家中,听见管家正与姨娘交头接耳的,不知在谈什麽事。顾倩兮没
心思多理会,闷闷的吃过晚饭,向长辈请了安,便自睡了。
之後一连十余日,她每日自去学画,却始终没有再遇上那公子。婢子小红见她
愁眉不展,也不知如何是好。
一日黄昏,顾倩兮学完画後心头烦乱,在府邸院中赏花散心。她心情不佳,越
走越远,顾家的宅子极大,竟走到下人住居的地方。
小红道:「小姐,这里没什麽好看的,我们走吧!」
顾倩兮忽地想到那人也是人家的长工,她缓缓地道:「我从不知下人的生活是
什麽景况?我想瞧瞧去。」小红不便违逆,便跟着走了下去。
此时夕阳西下,晚霞伴着初春的浮云,园中的花草被夕阳映得红了,宛若画境
。顾倩兮心中一阵怅怅的愁思,不知如何方能解脱。小红看着顾倩兮红通通的脸蛋
,不由替她叹了口气。
顾倩兮听了她的叹息,幽幽的道:「小红,你也有心事麽?」
小红道:「婢子没有心事。」
顾倩兮淡淡的道:「那你又为何叹气?」
小红摇头道:「小姐,小红是心疼你啊!」
顾倩兮笑了笑,说道:「傻丫头,我没病没痛,你心疼我做什麽?」
小红低声道,「小姐,我听人家说过,世上的事,不如意十常八九,你可看开
些啊。」
顾倩兮望着晚霞,轻轻地叹了口气。
小红正要劝慰,忽听一人大声吆喝,赤脚提锄,正对园里花草大肆摧残,嘴里
还念念有词,其状颇杀风景。
顾倩兮一怔,说道:「小红,这些花草植来甚是不易,那人在作什麽呢?」
小红对那人叫道:「喂!你这人在干什麽?这些花草都要给你弄死了!」
那人背对着主仆二人,没好气的道:「我就是要把它们全毁了。」
顾倩兮眉头一皱,说道:「是谁吩咐你这样作的?」
那人却似没听到一般,仍是用力砍拔。
小红道:「你这人怎敢那麽无礼?小姐在问你话哪!」
那人头也不回,说道:「是管家吩咐我的,要我把这里的花全砍了,另外再种
新的。」
顾倩兮奇道:「竟有这等事?这我倒是不知。你叫什麽名字,待我问问管家去
,你再干活不迟。」
那人道:「小人是种花植草的下人,就算说了名字,小姐也记不得,不如不说
。」
小红怒道:「小姐问你话,你拖拖拉拉的说什麽废话啊!」
那人道:「二姨娘吩咐过的,要小人不可和小姐说话。」
顾倩兮又是一奇,道:「有这种事,你到底是谁?」
那人手上不敢稍停,说道:「小人姓花,名草人。这名字非常好记,是小姐一
人专用的,以後小姐看到我,大叫一声『花草人』,我就知道啦!」
顾倩兮明知他在胡扯,但也忍不住好笑。忽见管家匆匆走来,大喝一声:「卢
云!你这死小子!不做事在这扯什麽?」
顾倩兮听见管家叫那人作「卢云」,她心道:「卢云,卢云,好熟的名字。啊
!卢云不就是爹爹的那个书僮吗?怎麽给派在这种花了?」
她想起这人曾应了一个江南无解的对联,深得父亲的喜爱,有意要收他作幕宾
,顾倩兮不禁微微好奇,想看看这个才华出众的青年长得是什麽样子。她只见夕阳
照在卢云宽阔的背上,却见不到他的脸。
却见管家又吼又跳,在卢云身边直骂。顾倩兮说道:「刘管家,是你要他把花
草拔掉,再重新栽植的?」
管家陪笑道:「是啊!这些花草大夥儿看得腻了,不重栽不行了。」
卢云头也不回,大力地把一株株牡丹拔了下来,顾倩兮摇头道:「卢云,你好
歹也是读过书的人,怎麽对待花草是如此残暴!」
卢云哈哈大笑,回过头来,说道:「我举止粗鲁,倒教小姐受惊了。」
顾倩兮一怔:「怎麽这笑声如此熟悉?」只见夕阳照在卢云脸上,他满脸也尽
是讶异,两人一起惊呼:「原来是你!」
那被唤做卢云的不是别人,正是这几日她芳心可可,深藏心中的男子。顾倩兮
此时方知,元宵灯会中和她一起赏灯打谜,梧桐居中匆匆离去的那名公子,原来就
是她家中的书僮。
两人凝视对方的脸庞,顾倩兮见卢云脸上的神色从惊讶慢慢变成漠然,最後是
嘀嘀咕咕的转过头去。
管家吼道:「死小子!你敢和小姐说话!二姨娘的话都丢到一边了吗?」
卢云不再言语,低身拔草。
顾倩兮叫道:「公子!」
卢云却不回头,默默地干着活。
管家笑道:「小姐,你怎麽叫他做公子?这人身份贱得很,不过是个下人。你
这般叫他,他那受的起啊?」
顾倩兮脸色一沉,对管家道:「下去!这没你的事。」
管家不知小姐为何发火,陪笑道:「小姐,你这是……」
顾倩兮板起俏脸,冷冷地道:「我叫你下去,你没听见吗?」
管家见小姐面色不善,只有躬身退开。
顾倩兮忽道:「且慢!你明儿个把他调回书房,这里的粗活别叫他做了。」
管家迟疑道:「小姐,二姨娘吩咐我,要这小子在花园里干活。我若调他回去
,只怕二姨娘生气哪!」
顾倩兮顿足道:「你眼里只有姨娘,没有我这小姐吗?」
管家哪见小姐发过这麽大的脾气,顿即傻了,忙道:「小姐既然这般说,我明
天就把他调回书房。」
顾倩兮见卢云仍低头干活,低声道:「你……你不用做这些活了,知道吗?」
卢云却恍若不闻,还是俯身拔草。
小红叫道:「喂!小姐把你调回书房了,你没听见吗?」她叫了两声,卢云既
不回头,也不停手。
小红哼了一声,道:「小姐,这人是个疯子,我们别理他。」
顾倩兮见了卢云的样子,叹了口气,低声道:「算了,我们回去吧!」
其实,卢云岂会听不见小姐的说话?他又怎会不知小姐的好意?但他就是道不
出个谢字……卢云自己也不知为什麽,他宁愿继续再这做粗活,他也不要见到小姐
,受她的恩情……原来这一个多月来,二姨娘每日里只打着那几个坏心眼,就想趁
着老爷不在,趁势将卢云赶出顾府。管家奉了姨娘之命,先将卢云调到园里种菜,
待见他做得头头是道,却又把他调去种花,每日里就是要他拔掉园中花卉,之後再
行重栽,整日里反反覆覆,非把他整得七晕八素不可。只是卢云念着顾嗣源与自己
的约定,无论姨娘如何恶整,他始终信守承诺,苦撑不走,却没想到阴错阳差识得
了小姐。
到得第二日,那管家果然不敢违背小姐吩咐,便命卢云开始打理书房。卢云如
以往一般,打扫完後又开始习练内功。他此时内力已非凡俗,练得片刻便觉精神奕
奕,至此已是不练不快。
正练间,忽听一人敲门,卢云一怔,此时老爷上北京去了,甚少有人到书房来
。卢云忙开门相迎,只见眼前站着个少女,明眸皓齿,肤色雪白,不正是顾倩兮吗
?卢云愣了一会,不知要说什麽,顾倩兮却迳自走进。她见卢云低头不语,一时也
不知如何是好。
隔了良久,顾倩兮道:「卢公子……」
卢云心下一凛,忙道:「小姐,你别这样称呼小人。你就叫我阿云吧!」
顾倩兮见他分了主仆贵贱,心中不喜,道:「卢公子,你别要这样,我从不在
意什麽下人不下人的。」
卢云不语,只垂手站在一边,直比顾嗣源在的时候还要恭谨三分。
顾倩兮温言道:「你过来坐下啊!」
卢云往後退开一步,摇头道:「小姐您快别这样了,小人不过是您的书僮,如
何能与你同席而坐?此举乱了伦常,那是万万不可的。」
顾倩兮大声道:「你…你明知我不在乎,为何还要摆出这等难看模样?」
卢云急忙躬身弯腰,连连作揖道:「小姐您别生气,卢云举止若有不妥,还请
重重责罚。」
顾倩兮见他这幅模样,全身说不出的难过,忍不住心中一酸,眼泪便要落将下
来,卢云只是垂手而立,装作不视。顾倩兮伤心一阵,突然小姐脾气发作,心道:
「你要当下人,我就让你当个够!」
她大剌剌的往椅中一坐,冷冷地道:「研墨。」
卢云不知她此举何意,心道:「她是小姐,不论要做什麽,我都照办便是了。
」忙研了浓浓地一砚。
顾倩兮神色俨然,不见喜怒,只听她又道:「纸笔呢?」
卢云忙将纸笔给送上。顾倩兮微一凝神,在纸上画了起来,卢云侍立一旁,见
她画了一幅泼墨山水,笔致嫣然,意境清雅。
顾倩兮画毕之後,低头不语,卢云站在她身後服侍,既不言语,也不品评。顾
倩兮身子一颤,忽地将画给撕了,卢云一声惊呼,这幅山水确是妙笔,撕了极为可
惜。
卢云低声道:「小姐,好好一幅画,你为何把它撕破?」
顾倩兮冷冷地道:「你一个下人也敢向我说教吗?」说罢站起,走到卢云身前
,凝目看着他的双眼。
卢云低下头去,避开她的目光。
顾倩兮极轻极轻的叹了口气,迳自走了。
卢云望着她的背影,心道:「官家小姐果然任性。」他收起撕破的残画,又开
始习练内功。
接连数日,顾倩兮每日都到书房来,或画丹青,或写诗填词,但每次都把作品
撕烂,便即离房。这日顾倩兮撕了一幅绿竹,忽然趴在桌上,抽抽咿咿地哭了起来
。卢云这几日甚少与她说话,直如书僮一般,此时见她哭泣,也不知要不要上前安
慰,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顾倩兮抬起头来,嗔道:「你……你叹什麽气?」
卢云低声道:「我见小姐难过,不知如何是好,只有叹气了。」
顾倩兮缓缓站起身望着卢云,一双大眼中串着珍珠般的泪珠,小巧的红唇一颤
一颤地,煞是美丽。顾倩兮强忍悲音,哽咽道:「卢公子……」
卢云忙道:「不敢,小姐叫我阿云吧!」
顾倩兮大怒,说道:「住了!你给我收起下人的嘴脸,我不要看你这模样!」
她声音一滞,眼泪又流了下来。
过了一会,她拭去泪水,温言道:「算了,我不怪你。反正这是我们最後一次
见面了。」
卢云心中一震,忽觉心中空荡荡地,想要说些什麽,却又说不出来,只撇开了
头,默默不语。
顾倩兮柔声道:「卢公子,我敬你是个有志气的读书人,只是时运不济,沦落
为下人,我才折节下交。岂知……岂知你就是放不开你的身世,我连着几日来看你
,你每天就装了这副下人的脸来对我,你……你真的是那个有骨气的落魄书生吗?
」
她走向门口,回首望向卢云,眼中柔情无限,但随即又低下头去。
卢云见她就要离去,颤声道:「小……小姐……」
顾倩兮闻言停步,望着卢云。
卢云低声道:「你……你等一会儿。」只见他走入书堆,拿了些东西出来交给
顾倩兮。
顾倩兮一看之下,忍不住「啊」地一声轻呼,原来卢云给她的东西,正是她这
几日撕碎的书画。这些书画早成碎屑,卢云却又把这些破片重新拼凑,黏好贴齐,
不知费了他多少功夫。
卢云低声道:「小姐,这些书画实乃佳作,如此撕掉,太也可惜。你拿回去吧
!」
顾倩兮接过书画,忍不住泪水一滴滴的落在上头,将墨都阴开了。她转身奔出
,叫道:「笨蛋!你是个大笨蛋!」
卢云见她奔出书房,这次却是头也不回,料来不会再来了。
卢云望着空荡荡的房门,心道:「谢天谢地,她不会再来了!那倒好,省得每
天侍候这位千金小姐。」
他坐了下来,要修习内功,但不知为何,就是静不下心。他看着窗外,想着顾
倩兮的一举一动,脑中想起她说的「反正这是我们最後一次见面了」,忽然心中一
酸,陡地躺倒在地,怔怔地看着屋顶,好似身上有一处地方莫名死了,再也不属於
自己……第二日卢云又到书房上工,打扫之後,忽地懒洋洋地提不起劲。书不读了
,连内功也不想练了,他呆呆的望向窗外。书房中一向无人来访,他便这麽坐着,
只是每逢风吹草动,他就跳了起来,以为顾倩兮到了。但这整整一日,顾倩兮毕竟
没有再来。
卢云从早到晚连饭也不去吃,原本一个刻苦自励的年青人,突然变了个人似的
。他坐在书桌前,看着窗外扶疏的花木,也不知为什麽,忽然苦笑起来。
百般寂寥间,似乎有个声音开始嘲笑自己,他读了那麽多书,为的是什麽呢?
科考无望,成了待罪之身,又何必再念什麽书?拼着一身傲骨,不愿改姓移宗,到
头来被人们辱骂嘲讽,又为了什麽?满腔济世热血要来干嘛?折磨自己罢了。看看
阿福多快乐,自己真是个笨蛋,顾小姐说得真是有理。
连着三日,卢云都这样呆呆坐着,不饮不食。第四日晚阿福来找他,见他倒在
地上,高烧不醒。阿福惊得嚷嚷,叫人过来一看,才知卢云居然感染外感的伤寒。
其实凭卢云的内力,原不该病,但他心神大乱,又停了饮食,才染上了恶疾。管家
听说此事,只觉倒楣透顶,二姨娘倒是大喜过望,众人便捏着鼻子,把卢云扔回他
的柴房去了。
这下惊动了顾夫人,说怕府里要出人命了,便给卢云延请了大夫诊治,那大夫
看过之後,要大夥儿千万不可靠近,众人怕给感染伤寒,只有阿福每日给他送汤药
去,但他也不敢进去,只把东西搁在柴房门口,希望卢云自己出来吃食。但一连两
日,药碗摆在门口连动都没动。人人都猜他已死在里面,只是没人敢进去查看。
第三天夜里,卢云迷糊间忽然清醒,只见四周一片黑暗,心知自己就要死了,
回思一生,贫贱潦倒。他想起过世的爹娘,更是泪如雨下。忽然一双温软的手扶起
了卢云,擦去他脸上的泪水,将苦浓的药汁喂入了他的嘴中。
卢云迷迷糊糊地抬头,见到了一张清丽绝俗的面孔,满面关怀的望着自己,却
是千金小姐顾倩兮。卢云又惊又喜,以为自己还在梦境之中,霎时放声大哭,不知
从哪生出的勇气,紧紧抱住她柔软的娇躯。
顾倩兮见他醒了,登时大喜,笑道:「你…你终於醒了,小红找来的秘方真的
有用。」
眼角却也湿润了。
卢云心中大恸,哭道:「小姐,我……我……」
顾倩兮让他枕在自己的腿上,轻轻抚摸他脏乱的头发,温言道:「别说了,专
心养病吧!」
过不多时,卢云心中只感平安喜乐,便在她怀中沉沉睡去。
第二日早,卢云醒了过来,已然不见顾倩兮,他心中一阵叹息,想道:「看来
我日有所思,昨晚定是在做梦了。」猛然间见到几只药碗,都搁在自己脚边,卢云
啊地一声,叫了出来,这才知道顾倩兮每晚都来服侍他汤药,否则以他病情,早已
死去。
卢云悲喜交集,心中感激万分,但最让他开心的不是捡回一条性命,而是再次
见到了顾倩兮,他缓缓运功,只觉内力仍是充沛无比,看来此次疾病虽重,却没打
垮了他,卢云缓缓起身,走向门口,只见门口堆着些阿福送来的食物,他微微一笑
,心道:「阿福这小子始终没有忘了我。」一时眼眶竟有些湿润。
卢云吃过食物,身子有些气力,便盘膝坐下,行运内功。过了许久,心中渐无
杂念,已至返照空明的境界,慢慢地体内涌出一股内力,竟在四肢百骸内狂涌,既
不必像以前一般无意无念方能行功,也远比以往温绵的内力更为雄浑,这股内力在
他经脉内急走,接连打破了以往走不到的大难关,运行周天後复归丹田。
卢云给体内这股内力所激,忍不住仰天长啸,声闻数里。他身子虽然虚弱,但
仗着内力有成,这病想来是好了。
忽听柴房外有人叫道:「这小子是不是死了,大喊大叫的。」众人围在柴房外
,见到卢云惨白着一张脸走出来,纷纷议论:「这小子活了!」「不!他成了殭屍
哪!」「他妈的!有那麽有气无力的殭屍吗?」
卢云爬起身来,扶住门板,惨然笑道:「小子给大家添麻烦了。」阿福忙抱住
他,将他扶了出来。
卢云体力一复,他略通医理,便自行抓药调养,一来年轻体壮,二来内力不弱
,身子恢复的极快,这次病几乎要了他这条命,但意料之外,内力竟已打通玄关,
他自知这「无绝心法」已有小成,比之那日老丐授业之时,已是不可同日可语。只
要假以时日,必有大进境。
又过两日,卢云回到书房上工,只见书房仍如原貌,彷佛他当日离去时一般。
卢云痴痴地叹了口气,正要打扫,忽听有人叩门,他忙迎了上去,却见一名少女娉
娉婷婷地站在门前,脸上神色似笑非笑,正是顾倩兮。
卢云陡一见她,禁不住眼眶一热,泪眼朦胧间,心中喜乐得如同炸开,他忙定
了定神,嘶哑着嗓子道:「小……小姐今天又来画画写字?」
顾倩兮嫣然一笑,道:「我不来画画写字,难道是来瞧你这痨病鬼麽?」说着
横了他一眼,目光中却满是关怀柔情。
卢云想起她这几日的恩情,泪水登时滑落双颊,他此次疾病非小,乃是外感的
伤寒,顾倩兮如此照顾他,可以说是干冒生死大险。
顾倩兮看在眼里,心下自也激荡,连忙别过头去,不敢与他目光相接,只高声
道:「研墨!」
卢云擦去泪水,替她拿出纸笔,只觉说不出的开心。
炽天使书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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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梦碎扬州】
接连半月,两人每日里都在书房里读书写字,谈诗作画。顾倩兮自小没有兄弟
姊妹,又加生性高傲,平日少有知心好友,难得来了个精通文墨的书生为伴,心中
自是欢喜异常,卢云见她待己亲匿,也慢慢去了生份,不再把她当成小姐。两人每
日里谈谈说说,慢慢的,已是不能一日不见。
此时已到三月春暖之时,老爷顾嗣源再过半月便要南归,顾倩兮心里高兴,她
知父亲甚是喜爱卢云,有了父亲提携後,以卢云的文才,他日要出人头地,绝非难
事,每日里心里巴望,就是等着父亲回来。
但那卢云却怕老爷不喜他和小姐在一块儿,又怕逃犯身份泄漏,有时想起这一
节,心中不免郁郁。倒是二姨娘这几日不曾过来罗唆,卢云见她不动声色,不知她
有何阴谋,自不免暗自心惊。那顾倩兮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姐脾气,看在眼里,
自是全不在乎。
这一日顾倩兮与顾夫人到庙中上香,要到晚间才回来,她这时已与卢云难分难
舍,两人才离开一日,顾倩兮就交代这提醒那,深怕他又被姨娘等人欺凌。卢云心
中暗暗感慨,自觉太过没用,但若无顾倩兮相助,他早被姨娘等人整惨了。
这日下午卢云正在练功,忽听下人们大叫:「有贼哪!」卢云大惊,忙奔出书
房来,见到一人身穿黑衣,蒙住了脸,往内堂奔去。
卢云心道:「大白天的岂会有贼?莫非有什麽机关?」
卢云向来颇富智计,脾气虽倔,但人却非常聪明,这时便停下步来,要把情形
搞清楚再说。
谁知又有家丁叫道:「贼子跑进小姐寝室里啦!」
卢云虽知顾倩兮不在府中,但一时紧张,便快步追了过去。
只见那名黑衣人正从内堂奔出,卢云喝道:「贼子在这儿,大家快来!」
那黑衣人似乎吓得魂飞天外,一个箭步便往墙上跳去,卢云叫道:「哪里走!
」一拳往那人背上打去,那人举掌一挡,却哪里挡得住?立时被卢云的拳力打得吐
血。
卢云一惊,想不到自己随便一拳就能把人打成内伤,不由得伸出自己的手掌,
瞧瞧有没有什麽古怪。
那人摀住胸口,又往墙上急跃,卢云哪容他走,伸手往他背心抓落,那人背上
缚了一个包袱,卢云这一抓没能抓住那人,只抓住他背上的包袱,那人用力往前一
跃,竟把他背上的包袱扯了下来,就这麽一顿,那人已翻墙奔逃而去。
卢云拿着包袱,寻思道:「究竟是什麽人会在光天化日下来偷东西?这可是朝
中大员的府邸啊!」
正想间,忽听一群家丁奔跑过来,指着卢云叫道:「抓到小贼了!」
卢云喝道:「你们胡说什麽!我可是在抓那小偷啊!」
一名家丁冷笑道:「你手上提的是什麽东西?不是赃物是什麽?人赃俱获,你
还想怎地?」
卢云心中猛地醒悟:「糟了!这是个陷阱,定是有人要设计陷害於我!」他哼
了一声,登将手上包袱丢给那家丁,那家丁一愣,伸手接住。
卢云冷笑道:「你们休想陷害我。现在是你拿着赃物,莫非你就是贼?你们这
些人,荒唐至极!可别诬赖好人!」说着转身要回书房。
那家丁见卢云似欲离去,提声叫道:「来人哪!贼子要跑啦!」霎时间冲出十
来名侍卫,将卢云团团围住。
适才那小偷逃走时,全然瞧不见这些人,此时却全冒出来了,卢云情知必是有
人设计暗害,他怒火中烧,心道:「顾府中整我最狠的莫过於二姨娘,不消说一定
是她搞的鬼,只是这手段可也太拙劣了些。」
几名家丁叫道:「把这小贼拿下了,送到官府去!」
卢云一怔,他可是有案在身,若被送入衙门,那一生都要毁在里头了。一名侍
卫见他犹自出神,一脚便往他身上踢来,卢云见他望向自己腰间,当即侧身一闪,
轻轻一掌斩向那人手臂。
卢云这些时日已习练过出掌挥拳的法门,这掌带三分真力,寻常人恐怕受不住
。那侍卫举手挡隔,手臂骨骼喀地一声,已被卢云的掌力震断。那人痛的惨嚎,其
他几名侍卫见卢云身有武功,都大吃一惊,一名四十来岁的侍卫骂道:「他妈的!
这兔儿爷还真有两下子!」
卢云心中一凛,他听这侍卫说话侮辱他,想起仆童来喜的话,说侍卫中有人譭
谤他是娈童,看来八成就是眼前这人了。
他心念及此,不由得怒从心生,当下重重一拳,往那人脸上击去,口中喝道:
「你……你该死!」
那人见他势如拚命,笑道:「兔儿爷发火啦?」闪身躲开。
卢云武功初成,「无双连拳」搭配强猛内力,威力更是奇大,但他一来毫无临
敌经验,二来又在盛怒之下,只见那人跳跃闪避,仗着轻身功夫左右奔逃,卢云虽
是虎吼连连,却奈何不了他半分。
那人一边闪躲卢云的拳脚,一边笑道:「小白脸!你发那麽大的火干麽?爷爷
陪你消消火,成不成?」
卢云胀红了脸,怒道:「我堂堂正正的一个人,你…你这般辱我……」他一生
受尽讥笑欺侮,但从未有人以这种低贱的词句侮辱他,他越想越怒,只想抓住那人
,和他拼个同归於尽。但那人身法实在太快,始终沾不到他的衣角。
卢云心中悲愤,大吼一声,胸口气闷欲死,猛觉喉头一甜,竟然喷出一口鲜血
。
「嘻嘻,这小子挺能跑!」
旁观众人嘻笑不止,又有几名侍卫也下场逗弄他,只见卢云高大的身形,在众
侍卫的捉弄下来回奔跑,怒吼连连,却捉不到他们灵活至极的身子。
「小白脸挺来劲儿的嘛!」
一名侍卫笑道,竟在卢云脸上摸了一把,卢云悲吼一声,用力向前扑了过去,
那侍卫料不到他竟会势如疯虎的扑来,一时吓得忘了闪躲,当场被卢云一把抓住。
卢云单手将他提起,大声道:「你……你有种再叫我一声兔儿爷!你……你说
!」
那侍卫脸色发白,只见卢云满眼血丝,脸上肌肉扭曲,真怕他会一掌往自己脑
袋击落。
後头几名侍卫见势头不妙,悄没声地从溜上,用尽全力往卢云背後打去。卢云
此时大怒欲狂,竟没留神背後暗算,当场挨了一记重手,饶是他内力有成,这掌却
也抵受不住,登时扑地倒了。
众侍卫大喜,将他绑起,喝道:「小贼!跟我们去见二姨娘!」
卢云一口内息转不过来,只有任他们带走。
众人进到厅上,只见二姨娘高坐堂中,一名侍卫上前秉道:「书僮卢云偷盗家
财,已给我等当场发觉,现下人赃俱获,请姨娘发落。」
管家跳了起来,大骂道:「姓卢的,你身受老爷宠爱,居然还敢偷盗家财,你
有没有良心啊!」
卢云怒极反笑,说道:「二姨娘,你这嫁祸手段却也太拙劣了,等老爷回来,
大家再来分说不迟!」
二姨娘喝了口茶,理了理云鬓,好整以暇地道:「卢云啊卢云,今日你姨娘若
非有十足十的胜算,也不会把你绑在这儿了。」
卢云心中一凛,暗道:「听她说的胸有成竹,莫非我有什麽把柄落在她手中?
」
二姨娘走下台阶,道:「我忍了你几天,让你和小姐一块儿读书写字,绝不是
向你投降求和,你可别小看你姨娘了。」
说着看了卢云一眼,微笑道:「我这人很是俐落,不曾想要为难谁。要不是有
人痴心妄想,好好的下人不当,一心只想巴结老爷,纠缠小姐,妄想入赘到主人家
,我好好的清福不享,又何必大费周章,出手干涉呢?」
卢云听她把自己说得如此不堪,怒火上冲,一旁下人个个嘻皮笑脸,对着卢云
指点笑骂,当即大声道:「姨娘既然如此恨我,一心一意只想赶我走,那也没啥难
处!等老爷回来,我向他禀明离意,到时自会离开!」
二姨娘连连摇头,啧啧有声,笑道:「你又来了,你老以为我只想恨你整你,
从不知反省自躬。其实我念在老爷疼你的份上,根本不想赶你走,这你可知道麽?
」
卢云哈哈大笑,道:「二姨娘想要留我?只怕太阳要打西边出来了!」
二姨娘却不生气,忽地微笑道:「我说卢云哪!你若是真想留在顾家,姨娘也
不会难为於你,只要你依着我两件事,咱俩今後只会开开心心,绝不会如今日一般
难看。」
卢云不知她在搞什麽名堂,冷冷的道:「是哪两件事,请二姨娘直说。」
二姨娘道:「第一件事,你不可和小姐在一块儿,别说写字画画,就连说话也
不成。」
卢云早已料到此事,只哼了一声,道:「第二件呢?」
二姨娘忽地掩嘴一笑,竟是面带娇羞,只听她温言道:「这事也不难办,只要
你依了我,从此咱俩再也不分彼此,便如家人一般,你说好不好啊?」
卢云从未见过二姨娘对他说话如此客气,以往不是痛骂便是讥嘲,何时有过这
般温柔的神气,他心中大为戒备,冷冷的道:「二姨娘有话请说,不要拐弯抹角的
。」
二姨娘嘻嘻一笑,只见她轻移云履,婀婀挪挪地走上前来,跟着附在卢云耳旁
,轻声道:「我要你认我作娘。」
卢云张大了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痛恨自己已达极点,不惜用卑鄙
手法来整自己的女人,竟会叫自己去拜她作娘?卢云怔怔地瞧着她,只见二姨娘面
露微笑道:「你只要乖乖听话,依了姨娘交代的两件事,姨娘保管你不会吃亏。」
说着走上前去,一双凤眼便只瞅着卢云。
卢云张大了口,良久说不出话来。
二姨娘见他迟迟不答,脸一沉,低声道:「姓卢的!我丑话说在前面,我今日
若要将你整倒斗臭,那可是易如反掌的事。你可要知道厉害!」
卢云叹息一声,已然明了姨娘的那点心眼。她之所以要收自己为义子,无非是
为了老爷看重自己,倘若两人长年累月的斗下去,恐怕她也吃不消,只要自己愿意
拜她做乾娘,日後两人自会亲匿相近,再也不必为敌。母子名分一定,姨娘自能大
大方方的让他远离小姐,好来安排顾倩兮与裴家少爷的亲事。
二姨娘见他面露微笑,以为他有意应允,当即笑道:「只要你答应了,咱们一
切好说,谁敢再设计陷害於你,我一定重重责罚,绝不轻饶。姨娘从来不亏待自己
人。」
卢云忽然忍俊不禁,当场哈哈大笑起来,二姨娘怒道:「你…你笑什麽?」
卢云仰天大笑,只笑得捶胸跺地,好似听到世间最荒唐可笑的事情,他大笑道
:「我笑什麽?我笑我自己竟是这般可悲,这般的不成器……想我卢云饱读诗书,
本该精忠报国,为天下百姓谋福,谁知我科考落第,噩运连连,非但沦落成大户人
家的书僮,整日里做些打杂帮佣的杂事,这也都罢了,最最可悲之事,却还要与你
这种三姑六婆斗气,去理会你那些大姑姑斗小姨妈的无聊事!哈哈!可笑至极!哈
哈!哈哈!」
二姨娘气往上冲,她好心收卢云为义子,瞧这小子俊秀,也不讨厌,想给他好
日子过,谁知卢云不答应也就算了,此人最最可恨之处,却是他如此傲慢地嘲笑自
己,把她每日里关心的大事,都当作些鸡毛蒜皮的琐碎东西,这不只是说她无知而
已,还带有一种深深的可怜。对二姨娘来说,每天管教下人,与官太太应酬,就是
自己的一生,那是她花了好大的力气得来的荣耀,想不到竟有人敢嘲弄她。
二姨娘只气得没有昏过去,大声喝道:「低三下四的东西也敢和我顶嘴,来人
哪!拿家法来!」
一旁家丁送上一根木棍,二姨娘提起家法,走到卢云身前,用力往他嘴上打落
:「打烂你这张嘴,看你还敢不敢说!」
忽听一人娇声叫道:「谁敢打他!」众人听那声音,正是顾倩兮到了。
二姨娘心中一凛,停下手来,暗道:「小姐夫人回来的好早,这下失算了。」
只见顾倩兮与顾夫人走到厅上,顾倩兮扶起卢云,见他身上带伤,饶她修养甚
佳,也气得老半天说不出话来。
顾夫人道:「小兰你在干什麽?怎麽把这孩子绑在这里?」
二姨娘狠狠地往卢云瞪了一眼,卢云见她眼神狠恶凶残,知道她已然拼上了,
想起她方才胸有成竹的模样,心下登时一凛。
却听二姨娘叹了口气,说道:「夫人哪!我们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这孩子白
读了那麽多书,枉费老爷待他好,竟然偷家里的东西,真是让人心寒啊!要不是几
名侍卫发现的快,咱们的家当怕要给他偷光了。」
顾夫人一听之下,登即怒道:「竟有这种事?那还不赶紧把他送官究办!」
二姨娘摇头道:「我本也是这麽想,可是我一怕小姐生气,二怕老爷回来看不
到他,会怪我赶这孩子走。要如何处置他,还要请夫人作主。」
顾夫人极是生气,说道:「这种不要脸的人,我们还客气什麽?把他押到官府
去就是了,老爷那儿我会担待。」
二姨娘叹息一声,说道:「唉!我也不愿就这样毁了这孩子,不过是他自己不
长进,我也没法子。来人!把他带走!」
几名家丁听她这麽说,便都走上来,要将卢云带走。
顾倩兮挡在卢云身前,大声道:「你们谁敢过来?」
众家丁见小姐发怒,谁敢上去?顾倩兮素知姨娘痛恨卢云,明白姨娘必是趁她
出门不在府中,趁机设计陷害他。
顾倩兮越想越是生气,大声道:「姨娘!我娘怕你,我可不怕你。今天你说他
偷盗财物,你可要拿出真凭实据来!只凭你和你那几个心腹下人胡说,骗得了谁?
」
二姨娘微微一笑,道:「小姐要证据,那有什麽难的?」命家丁取过卢云平日
收藏随身事物的一只布袋,问道:「卢云,这布袋是不是你的东西?」
卢云知道她又有阴谋,但他自信光明磊落,也不来怕她的诡计,朗声道:「这
布袋是我的东西!」
二姨娘笑道:「真是你的东西?好极了,别让人说我冤枉你,大家看看,这是
什麽东西?」说着把布袋一抖,落下一堆珠宝手饰。顾夫人惊呼一声,二姨娘面带
微笑,顾倩兮却脸色惨白,一时大厅上无人做声。
二姨娘笑道:「卢云,你还有什麽话说?」
卢云不怒反笑,沉声道:「昔日老爷待我不薄,许我随意出入门户,我若要偷
盗,何不那时下手,又何必拖延到今日?二姨娘,你想我走,爽爽快快的说出来,
何须要这样鬼鬼祟祟的,找人栽赃我卢某?」这几句话甚是有力,众人中只要是公
道的,莫不暗自点头。
二姨娘怒道:「大胆!凭你这下人也来和你姨娘顶嘴!来人哪!掌这小子的嘴
!」
几名家丁奔上,便往卢云脸上打去,顾倩兮怒道:「谁敢伤他!」千金小姐拦
在路中,顿时无人敢走近。
二姨娘见顾倩兮神态决绝,自己一时又辩不赢卢云,但她这人乃是姜桂之性,
老而弥辣,却见她微微一笑,道:「小姐,你别给这禽兽不如的人给骗了,他外表
人模人样,其实骨子里是个大奸大恶之人,我这全是为你打算,你可别错怪姨娘一
片苦心啊!」
顾倩兮毫不领情,大声道:「姨娘说话要凭良心!他哪里奸恶了!你就是那几
个坏心眼,想要摆弄我的婚事,难道我会不知吗?」
顾夫人高声道:「倩儿,说话要有分寸,姨娘可是你的长辈!」
二姨娘道:「倩儿还小,我不怪她,待她长大後,懂得事一多,就会感激我了
。」她转头向众人一笑,淡淡地道:「今日要你们见识一下,看看姨娘是不是枉顾
是非之人!大家看好了,我现下便来揭穿这小子的真面目!」
二姨娘从怀中取出一张薄纸,看来似乎是张衙门的公文。只听她朗声念道:「
山东潍县人卢云,杀害狱卒,夥同太湖群盗等人逃狱,若得查报,赏纹银二十两。
」说着冷笑道:「这人出身如此肮脏,眼下又给咱们侍卫抓到了窃盗罪行,小姐、
夫人,你们说句公道话,我这般为顾家上下打点,难道错了麽?」
厅上众人听了二姨娘所念的公文,无不大为吃惊,都是议论纷纷。众人往布袋
里的珠宝看去,神态鄙夷,却都把卢云当作是贼,再也无人怀疑。
卢云心头大震,方知二姨娘早已查清楚他的来历,前几日不来骚扰他,想必便
是在找这公文。先前她三番两次地暗示自己,说随时能把自己整垮,果然不是虚言
恫吓。
二姨娘把公文递向顾倩兮,微笑道:「小姐啊,这人是个逃犯,可惜你少不更
事,却给他骗了。」
顾倩兮接过公文,一时双手颤抖,竟不敢多看一眼。
二姨娘笑道:「小姐怎不展开看看呢?你老说我要陷害这小子,何不来揭穿我
的伎俩啊?」说着掩嘴轻笑,神色甚是愉悦。
顾倩兮心中害怕,颤声道:「姨娘,你…你为什麽一定要和他过不去?我求求
你,你就放过他了吧……」声音颤抖,已然低头认输了。
二姨娘温言道:「小姐,我绝非恶意陷害这个卢云,都到这当口了,你何必还
要维护於他?」
顾夫人大声道:「倩儿!你快点打开公文看看,别要引狼入室了!」
顾倩兮双手颤抖,将公文缓缓展开,勉强看了一眼,猛见了上头官印,霎时心
下一惊,脸色变得惨白至极,更不敢瞧上一眼。她泪眼汪汪,将公文揉成一团,颤
声道:「这不是真的!天下同名同姓的人那麽多,不是他!不是他!」
二姨娘道:「小姐,山东潍县人叫做卢云的,天底下只怕也不是太多,你看开
点吧!何必为这种人难过呢?」
顾倩兮忍住了哭,拿着手上的公文,走到卢云身边,轻声道:「这……这是真
的吗?我不要听别人说,我要你自己告诉我。没听到你亲口说,我……我谁都不相
信。」
她痴痴的望着卢云,只盼他能告诉自己,姨娘所说的,全是假的、捏造的谎话
。
卢云咬牙低头,他见顾倩兮神情凄苦,真盼自己能大声告诉她,他卢云从未杀
过人,坐牢是被人冤枉的,偷钱也是给人栽赃的,但嘴里就是说不出话来。一时间
心中好似碎了,只别过头去,不敢再看她的脸色。
顾倩兮盯着卢云,见他始终不敢望向自己,看来实情终是如此,她脸色惨白,
眼神尽是凄苦,用力咬住了下唇,转身奔进了内堂。
二姨娘见卢云自己认了,冷笑道:「卢云!你还有什麽话说?」一旁家丁大喝
道:「小贼!看你还有什麽伎俩!」顾夫人摇头道:「老爷这麽疼他,实在万万想
不到,唉,这人真是禽兽不如啊……」
众人满面鄙夷,纷纷咒骂卢云。
卢云心中悲凉,胸如刀割,他默默运起内力,将身上绳索尽数绷断,缓缓站起
身来。厅上众人见他如此神力,莫不大惊,顾夫人更是吓得花容失色。众侍卫怕他
暴起行凶,都抽出了腰刀。
二姨娘却镇静自若,俏眉一挺,冷冷地道:「瞧你模样像个读书人,想不到是
个逃犯,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念在老爷疼你一场,我们也不再报官了,你这就去
吧!」
卢云见顾倩兮仍不出来,知道这最後一面也见不到了,他心中难过,低声说道
:「夫人,请你多多拜上老爷,就说卢云对不起他老人家,不能向他拜别了。」
顾夫人连连挥手,叹道:「亏你还敢提老爷,别再说了,快走吧!」
卢云转身欲行,忽听顾夫人又道:「你别说你在顾家待过,我们顾家丢不起这
个人!」
卢云仰天不语,已然泪水盈眶,此时此地,除了认命,夫复何言?他咬住了牙
,转身走向大门。一旁家丁喝道:「小子!从後门出去!这大门不能给下人走!」
卢云双目一翻,怒目往那家丁看去,那家丁心中一寒,往後退开。
卢云走向顾家大门,只见朱门紧闭,上了又重又厚的闩,他忽觉心中激愤难抑
,「啊」
地一声大叫,猛地一掌劈出,雄浑内力砸下,登将顾家大门劈的粉碎,旋即飞
奔出去。
厅上众人见他神功如此,一时都惊叫出声,眼见卢云外貌文雅,本该手无缚鸡
之力,谁知武功高强若斯?若非是盗匪出身,哪来这等身手?
卢云离开顾家,身无分文,连存下的工钱也没带走。但他心神激荡,已管不到
那麽多,一路狂奔而去。
此时天色已暗,忽地下起雨来,卢云全身湿透,一个人孤零零的走在扬州城的
街上,只觉说不出的孤寂,更不知何去何从。想起一年前初来扬州时,自己也是这
麽一个人在街上走着,一个人孤独的来,又要一个人孤单的走,又成了当年那个刚
从大牢里逃出来的,全身污秽、彷徨恐惧的逃犯。去哪里好呢?科举不能再考了,
扬州也不能再待了,卢云抹去脸上的水珠,也不知那是雨水,抑或是自己的泪水,
十年一觉扬州梦,如今一切尽成空。
大雨倾盆,早湿青衫,他只想大喊大叫,以泄苦楚。
忽地背後一只纤纤素手伸来,举伞遮住了他,卢云心中一震,回过头来,眼前
那人泪湿衫袖,清丽的脸上勉强挂着笑容,却是小姐顾倩兮来了。
过了今夜,身世相隔,恐怕永生不能再见,所以,她还是来了。
卢云口中发乾,嘶哑的道:「小……小姐……」
顾倩兮勉强一笑,拿出一个包裹,塞给卢云。
卢云低声道:「小姐,卢云因案被缉,一直没向你说实话……」
顾倩兮摇头道:「别说这些了,都是命……你走吧!别给官府捉到了。」
卢云强忍泪水,心中一个声音正自大叫:「我没有杀人!我是被冤枉的!」但
公文上白纸黑字,他便是喊破了喉咙,天下间又有谁信?泪眼朦胧间,仰天望去,
那黑漆漆的夜空里,除了细细的雨丝不停飘落,却是什麽也看不见。
卢云惨然一笑,道:「这就是我的命麽,我……我从未作过做过一件坏事,不
比你们任何人多一分罪业,为什麽我一生中都要做个逃犯?」
顾倩兮颤声道:「公子,天无绝人之路,你只不过一时不得意,千万别灰心,
我……我……」她虽这般说话,但心中悲痛,泪水忍不住流了下来。
卢云见她流泪,心中只感悲凉已极,再也按耐不住,他冲上黑暗的大街,仰天
叫道:「老天爷啊!为什麽要这样待我?你们不喜欢我的文章,看不起我、打我、
骂我,笑我,这都算了!为什麽要毁了我的一生!为什麽?」
他喊了一阵,只觉喉头嘶哑,泪水更要落下,那老天却是沉默不语,除了赐下
冰冷彻骨的雨水外,别无回答。卢云悲痛难忍,终於膝间一软,跪倒在地。
正是「玉皇若问人间世,乱世文章不值钱」。
虽然上苍无情,虽然世人凉薄,但日子总还要过下去,不是麽?卢云跪倒在地
,轻轻地苦笑,此刻他便算撞墙自尽,除了饶上一条性命,又能如何呢?他抹去面
上的泪水,转头看着顾倩兮,只见她满面不忍,正自痴痴地看着自己。
卢云心中一悲,想道:「我今夜一走,恐怕永生再难相见了。卢云啊,去看看
她吧,这可是最後一眼啊……」心念於此,便强装一幅笑脸,缓缓站起身来,走到
顾倩兮的面前。
两人静静看着对方,谁都没有说话。
卢云望着顾倩兮美丽的脸庞,心中感慨万千。她本该属於那美好世界,和自己
这个卑贱的人在一块儿,只有带给她痛苦,也许两人本就不该识得,也许这样收场
才是对的……但可怜他也是人生父母养,也是有血有肉的人啊,却要如何熬得起这
锥心之痛?霎时心中一痛,险些坠下泪来。
良久良久,卢云低声道:「小姐,我走了。」
顾倩兮实在难以忍耐,登时哭泣起来,想替卢云做些什麽,却又不知该当如何
,眼见大雨落下,卢云已如落汤鸡一般,她伸出素手,便将手上的伞递了过去。
卢云不接,低声道:「我身上湿了,便走到天边,都是湿的。」
顾倩兮双手捂面,任凭那伞掉落地下,啜泣道:「世间风波险恶……公子……
你……你要多多保重!」
卢云默默拾起地下的油伞,塞回顾倩兮手中,霎时转过身去,低头走了。
眼看卢云痀偻的背影逐渐远去,顾倩兮心中大恸,热泪盈眶间,实不知此生两
人能否再见……卢云满怀心事,雨夜中信步而行,走到城郊,在一处破庙中躲雨,
打开顾倩兮给他的包裹,只见里头有几只小小的金元宝,另有些乾粮衣服,显是仓
促所就,但深情款款,都在其中。
卢云伸手抚摸包袱里的东西,彷佛佳人就在身边,他环顾破庙,黑暗中只有自
己一人孤身只影,除了紧紧抱住顾倩兮遗下的包裹,实不知何去何从。
当此触景伤情,卢云再也忍耐不住,泪水一滴一滴地落上包袱。
直到这分离的最後一刻,他才明白顾倩兮对自己的重要。他要永远记得,在他
卑微的一生中,曾有这麽一个高贵的女子,那样的在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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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天地一沙鸥】
整整悲伤了一夜,待到第二日早,大雨已停,阳光洒落庙门前,卢云痴痴地望
着门外,心道:「来了,第一天开始了,我可得振作起来。」
他轻叹一声,此刻只有收拾起心中的悲伤,好好的把日子过下去。他决意不用
一分一毫小姐给的钱财,要堂堂正正地凭自己的本领活下去。
数日後,卢云行经一个小县城,他也不再找些粗活贱役,只借了邻家的柴刀,
劈竹砍树,作了副面担子,打算卖些面食维生。他向邻家赊了一两银子做生意,旁
人见他器宇轩昂,吐属高雅,都愿意帮他忙。
卢云在此地卖了半月的面,手艺日精,吃过面的客人无不夸赞,一传十,十传
百,生意竟是蒸蒸日上,读书考试不成,卖面反而顺当无比,倒是无心插柳柳成荫
了。
卢云每日忙里忙外,不久连本带利地还了银子,他见此地居民和善亲切,又不
乏捧场的老主顾,便想在此安定下来。
这日他正自招呼客人,忽听远处鞭炮声阵阵响起,跟着铜锣声大做,卢云一愣
,不知发生了何事。
却听面摊的一名客人道:「唉呀!八宝街的张家真个了得,真的出了个解元哪
!」另一人惊道:「真的麽?」
那客人道:「还有假吗?你看这个车仗仪队,那还能骗人麽?」
原本在吃面的客人纷纷站起,朝远处望去。
卢云转头看去,果见远处行来长长的车阵人潮,前头一人身穿红袍,骑在一匹
白马上,当是高中解元的新科举人了,两旁鞭炮声响,震耳欲聋,後头无数孩童欢
天喜地,跳跃飞奔而来。卢云想起自己的心事,心下忽地一酸,忍不住别过头去。
只听吃面的客人赞道:「做人便要这个模样,那才有快活可言!」
另一人笑道:「那也要这个本领才成哪!你光艳羡有什麽用?若要你去考试,
你可成吗?」
那客人笑道:「我要是成,何必还干这个剃头师父,你这张嘴可真利啊!」
车阵中走出一名老者,当是那解元的父亲了,只见他哈哈大笑,模样甚是喜悦
,四下散发红包,路旁行人都接了一个,卢云自也拿了,他低头看着手上的红包,
心中悲郁难言,霎时轻叹一声,默默地挑起面担,转身便走。
一旁客人惊道:「喂!别走啊!我们还没给钱哪!」卢云却早已去得远了。
一日又一日的过去,卢云挑着一幅面担,走过一个又一个乡镇,他的神情越来
越平淡,所有哀伤都已尽藏心中。他居无定所,闲暇时就练气习武,有时更露宿野
外,与天地同伍。
这日卢云行到太湖之畔,眼看四下游人如织,风光明媚,倒是个做生意的好所
在,当下架摊升火,取出碗筷,等候客倌上门。他坐在一只凳子上,静静眺望平静
无波的湖水,一时竟似痴了。
他正自发呆,忽听有人叫道:「店家!给来两碗面!」卢云见是两名男子,一
人胡须暴张,另一人青白面孔,看来食量都是不小。
卢云上前招呼,道:「两位大爷先歇歇,这就给您煮来。」
过不多时,两碗面已然煮好,随即端了过去。那两人拉过凳子,便呼噜噜地吃
了起来,那满面胡须的客人大声赞道:「好手艺,这面可真对了我的胃!」
卢云微微一笑,道:「阁下是北方人士吧!我替您多下了些卤,口味也加重了
点。」
那客人道:「看不出来,兄弟还会识人的面相啊!」
卢云忙道:「没这等事,我只是见阁下身高膀粗,十之八九是北方大汉,这才
给您上了味儿。」
那大胡子客人嗯了一声,大嘴一张,风卷残云地吞了大半碗面,真个吃得爽快
,另一人则细嚼慢咽,闭起眼来慢慢享用,吃相却斯文许多。
卢云见他二人吃的开心,心下自也高兴,寻思道:「这世上的人喜爱读我文章
的少,喜欢吃面的却多。以後我便卖面维生,也算是造福人群了。」
卢云这人甚是迂腐,一向死抓着圣贤心不放,便是卖碗面,也要卖出些国计民
生的大道理出来,此时便往好处想去了。
正想间,又是一群人过来,卢云心道:「此地生意不坏,看来可在此处多摆两
日摊子,赚些盘缠再说。」那群人共计五名男子,个个面目猥琐,却不知是作何营
生的。
卢云迎了过去,陪笑道:「几位客倌可要吃面?小人的大卤面口味道地,正宗
山东口味,不尝可惜哪!」
一人神色俨然,道:「甭说这许多了,先给爷爷端来尝尝。」
卢云答应了,连忙煮起面来,过不多时,满满地煮了五大碗,一一送了上去。
那几人端起了面碗,吃了几口,卢云坐在一旁,眼角却不住偷看众人的神情,
就怕他们不喜欢自己的面。
正看间,忽听一人骂道:「他奶奶的,这面里有死苍蝇,我操!」跟着用力一
丢,竟把面碗丢到了湖里,另四人也是大喊大叫,都把面碗丢了出去。
卢云却不惊慌,察言观色,这些人当是此地的流氓太保。他只低头煽火,不加
理会。
几名无赖冲了过来,喝道:「你的面里有脏东西,你可曾知道?」
卢云哦地一声,淡淡地道:「是麽?」
带头无赖喝道:「你还一脸无事的模样!这面要是吃坏了爷爷的肚子,你怎生
赔我?」
卢云眯着眼,懒洋洋地道:「阁下到底想怎麽地,赶紧说吧。」
那几名无赖一齐伸手出去,喝道:「怎麽样?拿钱出来!一人五两银子!」
卢云淡淡一笑,他取出五文铜钱,当下一人一个,塞在那五人手里。
那五人一愣,喝道:「你奶奶的,当我们是乞丐麽?」
卢云哈哈一笑,取出五两碎银来,便往那五人掷去,那五人伸手接住,猛觉偌
大劲力传到手上,那五人一声闷哼,霎时如中雷击,脚下一个踉跄,纷纷摔倒在地
。
卢云笑道:「给多了,怕你们接不住,给少了,你们又要呼天抢地,真叫我为
难啊。」
他笑吟吟地走上前去,自行将地下碎银拾起,塞回怀里去了。
众无赖爬起身来,喝道:「他奶奶的,你敢胆作弄我们,看爷爷们给你点颜色
瞧瞧!」
说着从靴筒里拔出匕首,便要往卢云欺来,一人更是大喊大嚷,猛往面摊砸落
。
正闹间,却见先前吃面的两名客人已然站起身来,怒目往一众无赖瞪去,众无
赖喝道:「你这两人快些滚开了,一会儿伤了你们,可别怨刀剑无眼!」
一名客人站了出来,冷冷地道:「你们可知这是什麽地方?」
一名无赖笑道:「他奶奶的,这里不就是太湖边麽?有什麽大不了的?」
那客人冷笑道:「你既然知道此处是太湖,如何还敢在此胡闹?」
带头无赖跳了出来,喝道:「放你个狗屁!你满口太湖长太湖短,似你也是个
什麽东西?告诉你吧!你可知你老子是谁?」说话间神色颇为傲慢,好似他是个什
麽要紧人物一般。
那客人哦地一声,道:「听你说得好生神气,你却是什麽人了?」
那无赖哈哈大笑,朗声道:「老子告诉你吧,你亲爹就是太湖双龙寨的『火眼
狻猊』,你若是识相,赶紧给我滚开了吧!」一脚踩上板凳,连连挥舞匕首,神态
更见凶恶。
那客人忍俊不禁,哈哈笑道:「好你个小子,你要是火眼狻猊,那我又是谁啊
?」
那无赖怒道:「我管你是谁!」说着冲向前来,立时便要厮杀。
那客人望向那大胡子,摇头道:「无赖子却来顶冒,真个丢人现眼。」他举手
一抓,将那无赖揪了起来,跟着用力一扔,只听扑通一声,那无赖便摔落湖中。
另一名大胡子客人哈哈大笑,道:「有人顶冒你,你这小子定是心里偷偷欢喜
,对不对?」说着单手拉起一名无赖,当场摔入水里。
那客人呸地一声,也是双手连丢,将余下众人全数丢进湖里。
不到片刻,五名无赖都在水中翻滚,模样狼狈之至。
卢云见这两人武功高强,出手俐落,心中只感惊喜,便笑道:「多谢两位仗义
相助,不敢请教贵姓大名。」他几月来行走江湖,见识早非昔比,言语间已有江湖
风味儿。
那两名客人相识一笑,那满脸胡须的人走上前去,朗声道:「小兄弟啊!昔年
山东一会,你已忘了我麽?」
卢云一愣,仔细看着眼前这人,脑中急转,他「啊」地一声,霎时想起昔年狱
中的那位江洋大盗来,他颤声道:「原来是阁下,狱中匆匆一别,想不到却在此地
相见。」
那人见卢云认出他来,当即大笑道:「好小子,记性不坏嘛!还能认得我『九
命疯子』常雪恨。」说着朝另一人指去,道:「这位是『火眼狻猊』解滔解大哥,
方才给那脓包冒充的便是他。」
卢云见解滔双目如电,神色间颇见历练,想来是条有名的好汉,连忙拱手道:
「小子卢云,见过解大爷。」
解滔微微一笑,正要说话,忽听湖里传来那群无赖的呼喊声,那群人水性不坏
,正朝岸上游来。
解滔笑道:「这群妄人跑来太湖旁撒野,还惊扰了咱们卢兄弟,不教训一下不
成。」说着朝远处柳枝一指,道:「咱们把这群王八挂在那儿,一只一个,让他们
随风漂荡,最是有趣不过。」
卢云一笑,他见此地离那柳枝有数百步之遥,不知这解滔要如何把人挂上。却
见解滔从包裹中取出一只大弓,跟着弯弓搭箭,笑道:「两位看好了。」只听刷地
一声响,那箭破空而去。
一名无赖正自游动,猛见长箭射来,惊道:「妈呀!」一时闭目待死,谁知那
箭只射中了那无赖的衣领,丝毫没有伤到皮肉,箭上劲力带过,那无赖身不由己的
飞了出去,只听啪地一声,那箭已然定在柳枝之上,那无赖惊叫连连,身子却高挂
在柳枝上,正自随风摇摆。
常雪恨笑道:「痛快!痛快!」
卢云见箭上所附真力非同小可,心下也是暗自惊叹。
解滔笑道:「这是第一个,且看其他几人!」
只听刷刷数响,霎时连珠箭发,四箭破空飞出,余下四名无赖惊得呆了,待要
潜水躲开,却已闪避不及,登时给解滔的飞箭射中,四箭去势劲急,猛烈异常,只
听呼地大响中,犹自夹带着四人的惨嚎惊叫,刹那间四人惨叫一声,都给定在柳枝
上。远远望去,只见五名无赖整整齐齐的排作一列,好似用墨斗先行量过一般,竟
是不差分毫。
那「九命疯子」见卢云目瞪口呆,笑道:「这位解兄每日里卖弄箭法,实不可
取,兄弟不必理会。」
解滔笑道:「我便算卖弄箭法,也比不上你整日寻人打架生事,那回要不是你
上济南府寻仇,却怎会落到官府手里?还要劳动我出马去救。」
卢云见这二人言语间颇为豪迈,虽知他们出身盗匪,却也不敢稍失敬意,当下
泡了壶茶,奉了上来,道:「两位请坐吧!」
常雪恨坐了下来,端起茶碗,笑道:「兄弟啊,那日牢里一别,你怎地沦落到
卖面的地步?」
解滔见他这话说得重了,连忙使了个眼色。
常雪恨却做不知,只笑了笑,道:「我说得没错啊!他好好一个人才,怎能在
此卖面维生,岂不辜负了他一身好文章?」
卢云微微一笑,道:「卖面是小营生,自然比不上英雄伟业,但我快乐逍遥,
也没什麽不好。」说着啜了一口茶,不再多说。
解滔微微一笑,道:「兄弟说得也是,不过我们这回下山,却是奉了咱们陆爷
的指示,前来寻访兄弟入伙的。」
卢云心下一凛,问道:「我与贵宝寨素不相识,阁下此言何意?」
说话间,忽觉肩上有人轻轻一拍,此时卢云的武功已非泛泛,岂知竟有人能无
声无息地来到自己背後,忍不住大吃一惊,急忙转身,却见一人满面微笑,正自望
向自己。
卢云见他须长及胸,一袭紫衫,约莫五十来岁年纪,眼光中英气逼人,看在眼
里却颇面生。卢云心下迟疑,皱眉道:「阁下是……」
那人笑而不答,迳自拉过凳子坐下,卢云见他指间戴着汉玉指环,腰上插了根
马鞭,看来十足是个王孙公子,却不知是什麽来头。
那人方一坐定,却见解滔与常雪恨一齐站起,大声道:「见过陆爷!」
那人却不置可否,迳自取过茶碗,解滔敢忙抢上,替他斟上了水。
卢云心中一惊,方知此人便是太湖群盗头目了,当下往後退了一步,神色间大
为戒备。
那陆爷见卢云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当即笑道:「怎麽,不认得我了吗?」
卢云听他口音十分熟悉,一时却想不起来,只皱眉苦思。
那陆爷轻轻啜了口热茶,淡淡道:「你那『无双连拳』练得如何啊?可有疑难
之处?」
卢云啊地一声,叫道:「前辈!原来是你!」
原来这陆爷不是别人,正是那日传授卢云武功的老乞丐。卢云此时方知,为何
那老乞丐始终不愿吐露身份来历,想不到他便是名震江东的太湖双龙寨头领。
卢云想起他传功的恩惠,眼角不禁有些湿润,颤声道:「前辈近来可好?」
那陆爷笑道:「我是干强盗的,只要没给官府抓了,都是好事。」
卢云登时想起他是土匪出身,一时不知该说些什麽。
那陆爷指着卢云,向解常二人道:「卢兄弟本是个好好的读书人,若非那日我
们急着救人,卢兄弟也不会给连累了,更不会沦落到今日这田地,说来说去,都是
咱们亏欠他了。」
言语中似乎对卢云颇为愧疚。
卢云闻言一惊,正要说话,解滔却摇了摇手,向卢云道:「那时咱们听说修民
馆解了陆爷的上联,心里很是讶异,便连夜入城,找了修民馆里的人一问,待听说
这对联是顾家的一个书僮解开的,我与常兄弟心下好奇,就私下到扬州探看,说来
也真是凑巧,谁知这位文才出众的小书僮,居然是老常在山东的狱友哪!」
常雪恨哈哈大笑,道:「看老子坐牢多有眼光,挑了个厉害角色当牢友哪!」
众人闻言,都是笑了起来。
卢云恍然大悟,才知陆爷何以前来传授自己武艺,原来一来为了他解开那幅上
联,文才非同小可,便引得这位高人亲自过来探望;再来双龙寨对他被牵累一事感
到愧欠,这才破例教他武功,也好做些弥补。
卢云心下感动,道:「其实若非那日贵寨前来劫狱,只怕我早已给那奸官陷害
,目下还不知在那儿充军,诸位英雄万万别这般想,可真折煞小人了。」
常雪恨哈哈大笑,道:「这通缉公文上写的明明白白,说你是夥同咱们逃狱,
咱们双龙寨岂能置身事外呢?」
解滔也是一笑,道:「正是,卢兄弟既然给官府误会,那便不是外人了。可别
再说这些见外话啦!」说着举起茶杯,以茶代酒,向卢云敬了一杯。
卢云连忙举起茶碗,回敬一口,叹道:「各位大哥如此见重小可,却要我如何
回报?」
他自离开顾家以来,所见都是乡民百姓,不曾与人谈天说笑,此时得遇故人,
真个心情激荡了。
陆爷微微一笑,道:「小兄弟,既然咱们这般有缘,不如你便随我们回山吧?
」
卢云啊地一声,退开一步,颤声道:「陆爷是要我加入山寨,一起做那打家劫
舍的勾当麽?」
常雪恨笑道:「正是如此!咱们一直少了个提笔杆的,小兄弟一来,以後过年
时要写些什麽春联的,就不愁没人啦!」
解滔啐了一口,道:「你胡说什麽,咱们卢兄弟是干大事的人,岂能叫他干这
些细琐?」
常雪恨笑道:「是啦!以後还是请老大写吧!不过他老爱卖弄那些歪歪曲曲的
玩意儿,谁知道他写的好坏。」
众人哈哈大笑,那陆爷也不生气,只笑吟吟地看着卢云。
过了半晌,陆爷微笑道:「小兄弟意下如何?可要随我们走?」
卢云心下踌躇,眼前这陆爷与自己颇有渊源,饮水思源,此人可说是自己的半
个师父,对自己更是见重喜爱。在情在理,自己委实难以推却。但若真要上山为寇
,干那土匪营生,日後顾嗣源与顾倩兮知道了,却不知有多伤心,到时自己真是江
湖匪人,只怕这一生都难以洗刷乾净。他叹了口气,不知该如何推却陆爷的好意。
解滔见他神情如此,料知他必有什麽顾虑,当下道:「卢兄弟眼前已是逃犯,
说个难听的,过得是有今朝没明日的岁月。这般度日,却要你日後如何成家立业,
如何娶妻生子?你若不与我们上山,早晚给人识破出身,到时定然後悔莫及。」
常雪恨颇见不耐,大声道:「他妈的!还有什麽好想的!你快些与我们走,先
去喝个三大碗再说!」
众人眼望卢云,且看他如何示下。
过了半晌,却听卢云长叹一声,道:「陆爷的好意我心领了。我不能入伙。」
众人啊地一声,都甚感失望。陆爷轻轻地摇了摇头,神色颇为沮丧。
常雪恨一把揪住卢云的衣领,骂道:「操你奶奶的,你这小子好不识相,不要
给脸不要脸!」
解滔急忙拦住,低声道:「肚量点,可吓坏他了。」
陆爷轻叹一声,道:「你是嫌我们的出身不好麽?」
卢云低声道:「在下岂有此意,只是念及父母养育之恩,祖宗清白之名,实在
难以从命。」
陆爷叹道:「你以为我只是个土匪而已麽?二十年前,我也是一世忠良啊……
」
常雪恨跳了起来,骂道:「老大!不必和这种迂腐之人多说了!他奶奶的一个
浑小子,老子一刀宰了他!」说着拔刀出鞘,猛朝卢云冲去。
解滔见他实在冲动,一把将他抱住,慌道:「你老是这般莽撞,咱们听陆爷吩
咐。」
陆爷远眺湖水,只见碧波万顷,湖光山色中,倍觉凄美。他静看了一会儿,道
:「小兄弟以後打算如何?便这样一世卖面麽?」
卢云想起顾倩兮,霎时一阵酸楚,他摇了摇头,叹道:「我也不知道,但反正
人总要活,不是麽?」
陆爷听出他言语中的沮丧,温言道:「你日後若遇上什麽为难事,不妨到此地
来找我,我太湖双龙寨的大门,永为你一人而开。」
卢云心中感动,当下跪地拜了几拜,道:「大恩不言谢,只求一日能报。」
陆爷坦然受他跪拜,说道:「凡事但求缘法,何必拘泥。」跟着将卢云托起,
两人对望一眼,都是无言。
卢云心下难受,霎时长叹一声,挑起面担,转身便行。
解滔追了过去,叫道:「卢兄弟难得来此,何不在山寨多留几日,也好让我们
一尽地主之谊?」
陆爷拦住了他,摇了摇头。
卢云一路挑担远去,他越走越远,只觉心中苦闷已极。他并非想辜负陆爷的好
意,但自己饱读圣贤书,如何做得盗匪?扬州待不下了,山东回不去了,连双龙寨
也非归宿,卢云不知何去何从,只觉天地之大,竟无自己的容身之地,一时大恸,
不禁泪如雨下。夕阳照在他痀偻的身影上,说不出的孤寂悲凉。
匆匆数月过去,卢云自知拳脚功夫仍有不足,每日练功不缀,若非如此,那漫
漫岁月要他如何排遣?似乎只有沉浸在武学中,才能忘记一切苦楚。
这日卢云正自练功,他一掌拍在树上,只震得树枝猛烈摇晃,满天落叶纷纷飘
将下来,想来功力已深,再练下去,也没有多大进境了。
此时已然入秋,天气渐渐转凉,卢云坐在丘上,仰望天上浮云,想起自小到大
的种种悲伤之事,一时心中郁郁,霎时脑海中闪过了自尽的念头。
他心中一震,寻思道:「原来我已消沉到这个地步,顾小姐见了我这幅模样,
不知会有多伤心。」
转念又想:「唉!我怎麽还念着她?我二人身份家世相差何其之远,我这麽想
她,又有何用?」
耳中响起临别时她叮嘱自己的那几句话,心中忍不住一阵痛楚,泪水又落了下
来。
卢云悲郁难抑,猛地狂性发作,大声对着群山道:「卢云一生卖面又如何?穷
困潦倒又如何?自今以後,书生卢云算是死了。你们这些人要再整我,此生休想!
卢某纵然一生科举无名,但我胸中所学,胜过你们万倍!」
只听满山都是自己的回音,不绝於耳。卢云仰天长笑,决意凭着这副面担,闯
出自己的路。一时只觉天地之大,何处皆可为家。
他仰望着天上浮云,忽地心有所感,夏末秋至,卢云挑着一副面担,飘然北去
。
下期预告:
「西凉风暴」与「乱世文章」的两大男主角终於要会合了!
亡命天涯的捕快,身蒙不白之冤,怀才不遇的书生,心有无尽哀愁,这两个人
物的相遇,会开启什麽样的故事?那一碗面,又会吃出什麽样的火花?
凶狠残暴的崑仑山,现在遇到的对手可是卢云加上伍定远哦!这一对难兄难弟
,会如何血拼一场?
北京啊北京,出过多少风流人物、英雄豪杰?黄沙滚滚的西凉、繁荣富庶的扬
州,现在是肃杀的紫禁城……一切的一切,请看即将开始连载的「京城之会」!
踊跃购买他们的书籍,用实际行动来支持你欣赏的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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