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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金庸梁羽生合论(中)
发信站新竹师院风之坊 (Fri May 12 13:25:02 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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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庸梁羽生合论 ◎佟硕之
武侠小说既是揭出「武侠」二字,表明它与别种小说不同,不妨就从这两个字
谈起。
一般读者爱看武侠小说,原因之一,恐怕就是为了追求刺激,作者笔下打得越
紧张,读者也就读得越「过瘾」。报纸上连载的武侠小说,常常一打十天半月,恐
怕就是为了迎合读者这种心理。尽管用正统的文艺批评标准来衡量,这些冗长的武
技描写,实在很难找出什麽艺术价值,甚至简直可说是「胡扯一通」,但作者们也
不能不「明知故犯」了。
我和金、梁也是相识的朋友,据我所知,他们都是文质彬彬的书生,对武技恐
怕都是一窍不通。梁羽生就曾在武技描写上闹过笑话,他最初写武侠小说的时候,
大约是因为不懂得如何描写武技,而又想写得细致一些,有两段是写太极剑和判官
笔的,可能他根本就没见过判官笔;太极剑是怎样使法,他也不知;於是便在白羽
的小说里找到两段关於判官笔与太极剑的描写,稍稍改动几字,便照抄无误。结果
给懂得武技的人在报刊指出,说他抄袭已然不妥,改动白羽原文之处,恰恰又改得
不对,笑话一番。
我也认为不妥,但我不认为这是了不起的大毛病(即使对梁羽生的初期小说而
言)。谈到「抄袭」,中国文学史上的江西派,说句笑话,就等於是提倡公开抄袭
的。江西派在宋代诗坛居於盟主地位,执诗坛牛耳二百多年。宋代的许多大诗人如
黄庭坚、杨万里、陆游、范成大等等,都是属於江西诗派的。这一派人认为点窜别
人的诗句叫做「夺胎」,借用前人的诗意叫做「换骨」,只要把别人诗句随便改动
几字便当自己的作品。例如黄庭坚把李白诗「人烟寒橘柚,秋色老梧桐」,只改成
「人家围橘柚,秋色老梧桐」;把白居易的诗「百年夜分半,一岁春无多」,添上
几字,改成「百年中去夜分半,一岁无多春再来」,就当作自己的作品了。这种「
点窜」前人诗句据为己有的风气在宋代盛极一时,可以追溯到江西诗派未成立之前
,如黄庭坚的老师苏东坡,也曾有过把蜀主孟昶的诗句,稍为增添改动,而写成了
那首为人熟知的「洞仙歌」词的例子。
我要说明我并不同意江西派的主张,黄庭坚、陆游等大诗人的最好的作品也不
是他们「点窜」前人的作品。我只是认为在一部几十万字的武侠小说中,只要作者
有他自己的新创造,那麽即使在武技描写中有几段文字抄用前人之作,也就不能算
是什麽了不起的大毛病。
不过,虽非大毛病也是小毛病,毛病总是改了的好。当时的批评,我看对梁羽
生还是很有益处的。在他後来的作品中,已经是认真的接受了人家的批评,比较肯
花心思去想一些新鲜的武技描写了。批评家们其後也曾在报刊上指出这一点。
但话说回来,武技描写,我看不只对梁羽生是一个难题,它本身就是武侠小说
难以克服的弱点,一来真正懂得武技的武侠作家,恐怕是凤毛麟角;二来就算真是
懂得,如实的描写正常武技,正所谓「画鬼容易画人难」,写起来只怕也难生动有
趣。读者未必赞你内行,反而可能感到沉闷。
前辈武侠作家中,郑证因是懂得一点技击的,他的「鹰爪王」关於武技的描写
最多,但读起来许多人都有枯燥乏味之感。白羽的武技描写很生动,主要是他描写
动手时的气氛写得好。据我所知,白羽本人不懂技击,而是有一个懂得技击的朋友
和他合作的。後来那个朋友不在了,前几年他给香港一家报纸写武侠小说,就几乎
简直没有武技描写。
正常的武技描写既是吃力不讨好,於是近年来的「新派武侠小说」就出现了一
个开倒车的现象,即由「武」而「神」,种种离奇怪诞的「武功」在小说家笔下层
出不穷,即如金、梁,亦不自觉的走上这条歪路。
老实说,大多数读者恐怕都是抱着「姑妄言之姑听之」的态度,明知这些关於
武技武功的描写不合情理,只要看得「过瘾」,就乐於看下去的。但作为一个武侠
作者,尤其是像金、梁两位,多少有志於把武侠小说的水准提高,跻进文艺领域的
作者,假如也是随俗浮沉,流於神怪,那就未免太可惜了!
梁羽生的初期、中期小说(「白发魔女传」之前是初期,「白发魔女传」至「
冰川天女传」是中期,以後是近期。这是我根据他小说的演变给他划分的。可能不
很恰当。),武技的描写也有夸张得「离谱」的地方,但总的说来,还算是「正派
」的。到了「冰川天女传」之後,什麽冰魄神弹、修罗阴煞功等等一出,就已经沾
上了神怪的气味了。
有人认为「神怪」也未必就是没有艺术价值,「西游记」还不神怪?却也是宝
贵的中国文学遗产。武侠小说应该容许幻想。但我以为武侠小说毕竟不是神话小说
,西游记写的是「神」,或「半人半神」,武侠小说写的是「人」,性质不同,不
能混为一谈。武侠小说的幻想可以用於其他方面,例如梁羽生笔下的英雄到珠穆朗
玛峰探险,就是可以开拓读者心胸的幻想,至於「乜乜神功」之类,我看还是少写
为佳。
金庸初期的小说(在「射鵰英雄传」之前),大体上也还是正常武技的描写,
笔下的英雄尽管招数神妙,内功深厚,也还不能算是离谱。到「射鵰」之後,则越
来越是神怪,其神怪的程度,远远超过了梁羽生。「射鵰」中的西毒欧阳锋用头走
路,手下蛇奴驱赶蛇群从西域来到中原;「神鵰侠侣」中的寿木长生功、九阴神功
、九阳神功,以至现在「天龙八部」中的什麽天上地下唯我独尊功等等都出来了,
真是洋洋大观,就差没有「白光一道」了。(「天龙八部」中的六脉神剑,能用剑
气杀人,也近乎放飞剑了。)
其实即使漫无边际的幻想,也是有时而穷,神神怪怪,变来变去,渐渐也就变
不出什麽新花样的,於是就互相模仿抄袭,谁有较为新鲜的怪招一出,就群起而仿
之。金庸曾在报上撰文,谈及「新派武侠小说」的流弊,也曾指出这一点。这确是
目前武侠作者所犯的通病,即以金庸自己而论,也是不免。他的「天龙八部」前不
久刚写过一段情节,一个武功极低的少林寺小和尚,突遇奇缘,得逍遥派一个武功
极高的人,把几十年的功力都送给了他(功力怎麽能送给人呢?据说是那高人和他
以头碰头,在他天灵盖一撞,功力就全部过去了云云),於是这小和尚登时就成了
一流高手。这真是怪得难以思议。但这个怪诞的传功办法乃是台湾武侠小说家卧龙
生的创作。卧龙生有一部小说「玉钗盟」,书中主角徐元平就是得到少林寺一个功
力极高的老和尚,用开顶大法将几十年功力送了给他,於是老和尚坐化,徐元平则
成了一流高手的。我举这个例子,是想说明武侠小说的神怪写法,已经是走进了死
胡同,越走越窄了。所以即使是金庸这样一位最擅长於构思的作家,也难免有想不
出新招之苦。
神怪的路子越走越窄,而正常武技的描写又是吃力不讨好,那麽该怎样满足读
者要求刺激的心理呢?是不是既可兼顾读者的要求而又使武技描写也多少有点艺术
性?武侠作家不乏聪明才智之士,本用不着我这个外行人借箸代筹,但我也不妨贡
献一点外行的不成熟意见。
我想先举出金、梁作品中,我认为两段最出色的打斗情节来说明问题。
金庸「雪山飞狐」中苗人凤与胡一刀的比武,两人生死决斗又惺惺相惜,白天
激战,晚上抵足而谈,比武历时三日,每日都有不同的变化。除了两个主角之外,
并穿插以周围的人各式各样的活动。在比武过程中突出了主角的性格,描写了周围
的人物,渲染了现场的气氛,又从正面侧面,或淡描、或浓抹的勾勒了主角高明的
武艺。读者看得紧张、「过瘾」,这一大段高明的描写,就丝毫没有神怪气味!
梁羽生「白发魔女传」中,女主角玉罗刹大闹武当山这段打斗情节,与金庸那
段苗、胡之斗也有异曲同工之妙。玉罗刹上山寻觅情人──武当派掌门弟子卓一航
,与他的五个师叔展开恶斗,打斗过程中描写了爱情的纠纷,将男主角的柔懦,女
主角的刚强作了鲜明的对比。随着战情的拉锯,细致的刻划了他们内心的变化,不
但男女主角的性格凸出,陪衬人物武当五老的性格也跃然纸上。在这场打斗中,还
写出了新旧思想──维持正统与反正统的思想冲突。写得颇有深度,也颇有艺术性
,读者看得同样紧张「过瘾」。
从他们这两个成功的例子看来,可见武技描写,并非定要流於神怪才能吸引读
者的。依我看来,甚至冗长的武技描写也可以大大减少,多用笔力布置战斗前的气
氛,在战斗过程中再与人物的性格、故事的情节配合得丝丝入扣,那就是上乘之作
了。当然,这样写法须得武侠作者更多去动脑筋。
谈了「武」,再谈「侠」。我以为在武侠小说中,「侠」比「武」应该更为重
要,「侠」是灵魂,「武」是躯壳。「侠」是目的,「武」是达成「侠」的手段。
与其有「武」无「侠」,毋宁有「侠」无「武」。武功好的侠士自是相得益彰,但
没有武功的寻常人也可以成为「侠」。与金、梁二人某一时期并称「三剑」的百剑
堂主,在「三剑楼随笔」中曾有一篇文章题为「傅青主不武而侠」,是谈及梁羽生
「七剑下天山」这部小说中傅青主这个人物的(梁把傅写成武功极高,但侠气却不
显),就多少说明了这个道理。
读者们欢迎武侠小说,另一个原因恐怕就是喜见抑强扶弱,行侠仗义的人物。
可惜的是,许多武侠作者着力於创造离奇的武功,却忘记了武侠小说还有一个「侠
」字。
金庸初期的武侠小说并没有忘记一个「侠」字,可惜越到後期,就越是「武多
侠少」,到了如今他所写的这部「天龙八部」给人的感觉已是「正邪不分」,简直
没有一个人物是可以令到读者钦敬的侠士了。
朋友们读金庸的小说,都有同一的感觉,「金庸写反面人物胜於写正面人物,
写坏人精彩过写好人。」这个特点是一开始就有了的,越到後期越为显着。「书剑
」中反面人物的代表张召重写得要比正面人物的代表陈家洛精彩;「碧血剑」中邪
气十足的金蛇郎君,等於曹禺「日出」中不出场的「金八」,也写得很是成功,正
面人物的袁承志相形之下反见逊色。到了如今的「天龙八部」,写恶人一个比一个
「恶」,笔下人物种种阴狠残毒的性格,发挥得淋漓尽致,香药叉木婉清之後有天
下四大恶人,四大恶人之後有星宿派的老妖丁春秋,一个接着一个登场,妖氛满纸
,令人叹为观止。
把坏人刻划得入木三分,那也是艺术上的一种成功。问题在於如何写法,揭发
坏人应该是为了发扬正气,而切忌搞到正邪不分,那就有失武侠小说的宗旨了。
假如把金庸的武侠小说,将「倚天屠龙记」作分界,划分为两个阶段,我们可
以相当的清楚看出前後两个阶段的不同。
前一阶段,尽管金庸写反面人物比较成功,这只是他塑造人物的手法上有长有
短,但正邪之分,忠奸之别还是清清楚楚的。「书剑恩仇录」中红花会这帮人物是
正,清廷的一帮鹰爪是邪;「碧血剑」中赞助李闯王抵抗外族侵略的袁承志这帮人
是正,通番卖国的一班奸人长白三英、曹太监是邪;「飞狐外传」中的苗人凤、胡
斐等人是正,清廷权贵福康安,土豪恶霸凤人英和串通清廷谋害侠义道的田归农等
人是邪;「射鵰英雄传」中的郭靖虽曾一时胡涂,後来毕竟也成为抗敌保国的大侠
,郭靖、洪七公等人是正,认贼作父的杨康、私通金国的裘千仞等人是邪……正邪
之间,毫不含糊。
当然区分正邪的尺度可能因各人的道德观念、是非标准等等而有所不同,似乎
以前也曾有人指摘过「碧血剑」中的高人不应追随闯王的,这是是非标准不同之故
,孰是孰非,不拟在此深论。我所要说明的一点是,金庸在前期的作品中,正邪有
别,善恶分明,这说明他心目中自有一套是非的标准,通过他的作品体现出来。而
这套标准,依我看来,也是绝大多数读者可以接受,而符合中国社会一般人所公认
的道德标准的。
有一种文艺理论认为,人性复杂,倘若是非分明简单化了,就会减损了艺术价
值。依我看来,恰恰相反,即以金庸的武侠小说而论,他的前期作品,艺术价值也
要比後期的高得多。如「书剑」中香香公主以血来提醒陈家洛,叫陈家洛「不要相
信皇帝」,打破了陈家洛对敌人所存的幻想(书中陈家洛是乾隆皇帝的弟弟),就
颇有感人的气氛与艺术深度。「飞狐外传」中金庸利用佛山的民间传说,刻划了凤
人英这麽一个土豪恶霸的形象,在凤人英的对面,则描写了胡斐的侠骨,发誓要为
被凤残杀的穷人报仇。是非分明,艺术价值又何尝减了?相反的,在近期的作品中
,由於正邪不分、是非混淆,也就消失了感人的艺术力量了。
由於是非不分而消失艺术感染力的,我可以在他近期作品中,举一个显着的例
子。「天龙八部」中的乔峰,是金庸在这部小说中(到现在为止)最着力刻划的一
个人物,他是契丹人,父母因误会而被汉族的英雄所杀,英雄们发现杀错人之後,
将他交与一个善良的汉族农民抚养,长大後为丐帮帮主,丐帮发现他是契丹人,将
他驱逐出帮。乔峰心怀愤怒,誓报父母之仇,於是有一次独闯聚贤庄的英雄宴,大
杀宋国的忠义之士,与旧日的朋友乾杯,说「从今之後,你杀我不是忘恩,我杀你
不是负义!」於是就把丐帮昔日的兄弟也大杀起来。故事再写,乔峰的父亲当日其
实未死,於是这个人又杀抚养乔峰的义父(即那个善良农民),乔峰的恩师(少林
寺长老)等等。
金庸这个故事所要着力表现的是:一、人性的邪恶,二、契丹和中国,两国的
人彼此仇杀,原因只是由於一个狭隘的民族观念,实在难说谁是谁非。故事中,他
还通过宋国官兵也同样劫杀契丹百姓,而渲染了这点。
当真是「善未易明,理未易察」吗?大是大非,总是能够分别的。我们都读过
一点中国历史,总会知道契丹是侵略者,是侵略者即「非」,是抵抗侵略者即「是
」。至於宋兵也有劫杀契丹百姓的,那当然也该谴责,但这却不能改变了侵略与被
侵略的本质,也即是不能改变是非敌我的标准。抵抗侵略,决不能归咎於狭隘的民
族观念。描写两国百姓的仇恨互杀而模糊了敌我观念,这个恐怕大多数读者就很难
同意了。金庸前期作品「神鵰侠侣」中,曾借郭靖之口说过一句大义凛然的话:「
为国为民,侠之大者。」而在「天龙八部」中,却又捧大杀宋国忠义之人,官居契
丹南院大王(仅次於契丹皇帝的统治者)的乔峰为英雄,这种混淆是非的刻划,与
他前期作品相去远矣。
故所以在聚贤庄之会中,金庸虽然着力刻划了乔峰的英雄气概,公平来说,气
氛也渲染得很是紧张刺激,是通过了艺术手法的。但无论如何,总是不能引起读者
的同情,得到读者的共鸣。读者甚至会有这样的疑问:「作者是否要借聚贤庄中的
酒杯,以浇自己胸中的块垒?」这就是由於不分大是大非,以至减损了艺术感染力
的例子。
依我看来,金庸的武侠小说似乎还应该回到「书剑恩仇录」的路上才是坦途,
金庸的武侠小说,从「倚天屠龙记」开始渐渐转变,至今也不过三年多点,「实迷
途其未远,觉昨日而今非」,让我改陶渊明「归去来辞」的一字来奉劝金庸,不知
金庸可能听得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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