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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千古文人侠客梦○【附录一】 武侠小说与中国文化
发信站新竹师院风之坊 (Tue Apr 25 10:21:35 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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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古文人侠客梦 ◎陈平原
【附录一】 武侠小说与中国文化
武侠小说不但可以、而且早就成为学术研究的课题了,二十年代鲁迅作《中国小说
史略》,就已设专章讨论清代的「侠义小说」。至於唐传奇、宋元话本中的侠,也
早就进入学者们的视野,专门着作起码有崔奉源的《中国古典短篇侠义小说研究》
和龚鹏程的《大侠》。至今尚未引起学术界足够重视的,是二十年代至四十年代以
向恺然(平江不肖生)、顾明道、李寿民(还珠楼主)、宫竹心(白羽)等为代表
的「旧派武侠小说」,以及五、六十年代以来的金庸、梁羽生、古龙为代表的「新
派武侠小说」。这两代作家的作品数量多,影响大,至今仍充斥书肆,而且艺术上
也确有自己的特色,而研究却远远没有跟上。固然台湾出过洋洋十几册的「金学研
究集」,大陆也有一些论着(如王海林着《中国武侠小说史略》),可总的质量不
尽如人意。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论者一般不大考虑武侠小说作为一种小说类型可
能具有的特殊解读密码,而硬套一般的文艺批评术语,如现实主义、浪漫主义、喜
剧、悲剧等等,乍一看很有学术色彩,实际上却不免隔靴搔痒。
归纳武侠小说作为一种小说类型的基本特徵,并进而提供一套更适当的解读密码,
不是本文所能承受的任务;这里只准备从一个特定的角度──武侠小说与中国文化
的关系,探讨武侠小说的文化价值。
每种小说类型都有自己特殊的文化色彩,武侠小说也不例外。不能说只读武侠小说
就能了解中国文化,但不读武侠小说却很难完整地理解中国文化,这是因为武侠小
说中的某些文化味道,在其他小说类型中很难找到。比如谈论国民性的人,喜欢批
评中国文化的「女人气」,这一方面基於晚清以来中国积弱积贫现状的反思,希望
通过急公好义慷慨赴死的侠义(武士)精神来振兴中华(如梁启超的《中国之武士
道》及蒋智由、杨度为此书所作的序);另一方面也基於阅读中国文学时的「偏食
」。渡边秀方称中国的边塞诗「是非常无丈夫气,是充满着远征的悲哀与妻子空房
之泪」。倘若由此追究中国人「止戈为武」、「神武不杀」的观念,那将很有意思
;可得出「中国人的通病,毫无丈夫气」(《中国国民性论》),则令人难以信服
。这不只因为唐代边塞诗中不乏激越飞扬之作,而且赞宝剑颂侠客的诗篇,在中国
也是多如牛毛。小说《金瓶梅》、《红楼梦》固然可作为中国文化的表徵,可《水
浒传》、《三侠五义》不也体现了中国文化的某一侧面吗?或许只能这麽说,在中
国古代小说中,越是贴近民间且说书风格浓的小说,其粗豪旷达的「男子汉气概」
越明显;反之则「女人气」强些。这涉及到中国小说发展中文人风格与民间风格的
相消长,你可以有所褒贬,却很难单独抽出其中一方作为中国文化精神的代表。
武侠小说依其表现对象的可信程度,大致可分为三类:第一类偏於神魔小说,颇多
飞剑取人、撒豆成兵的奇蹟;第二类偏於历史小说,借用一定的历史人物与事件来
驰骋想像;第三类虽出於虚构但并无神怪。若论其与中国文化的联系,三类小说并
无多大差别,因为即使最为虚无缥缈的剑仙斗法,也不难见出其与中国文化的血肉
关系。倘若从武学、佛道、江湖、女性观、国民性这几个角度来透视武侠小说,可
能对中国文化会有更进一步的了解。
武侠小说中的侠客以武行义,故「无武不成侠」,这一点跟司马迁所界定的「游侠
」颇有距离。唐传奇中的侠客武功高超,只是作品对打斗场面描写很少;描写侠客
的话本小说中有打斗场面,可比起同时期的英雄传奇如《水浒传》、神魔小说如《
封神演义》来,仍是小巫见大巫。直到《儿女英雄传》和《三侠五义》,武术技击
场面的描写才蔚为奇观。此後,不管是单打独斗还是群战群殴,武打成了武侠小说
最突出的标志。论拳术有少林拳、八卦拳、形意拳、太极拳、内家拳、五祖拳、五
行连环拳等等,论剑术有青萍剑、武当剑、三才剑、达摩剑、七星剑、奇门十三剑
等等,论功法有拈花功、神行功、吸壁功、轻身功、石柱功、铁布衫功等等,再配
上十八般武器的来历和用法,实在已令读者眼花了乱;更何况作者纸上谈兵自创功
法,什麽「降龙十八掌」,什麽「六脉神剑」,武术界不懂,作者也没说清,不过
读来甚觉新鲜有趣,也就被认可了。武侠小说家像平江不肖生那样真正懂武术的并
不多,大部分是借助於书本知识,再加想像发挥。真正细致真确亦步亦趋的功法描
写,很可能反而吃力不讨好,因读者中真正的武术家实在寥若晨星。不过有一点,
不管是真懂武术还是假懂武术,作家们都会自觉不自觉地把武术与中国文化联系在
一起。「剑」中有「书」的,不只是金庸的小说,好多武侠小说家都有这种追求,
只不过不一定成功而已。《小五义》中云中鹤魏真与北侠欧阳春等人讲究各自宝剑
来历、《江湖奇侠传》中金罗汉吕宣良指引柳迟修练,以至《天龙八部》中黄眉大
师恶斗延庆太子,都有很浓郁的文化味道。而《多情剑客无情剑》中李寻欢与上官
金虹的比武,更是直接从禅机问答脱胎而来,一个是「手中无环,心中有环」,另
一个是「刀上虽无招,心中却有招」;可比起天机老人的「无环无我,环我两忘」
来,毕竟还差一大截。这里比试的不是勇力或招式,而是对武学境界的领悟,而这
种领悟很大程度上依赖於对整个传统文化的理解,绝非匹夫之勇所能企及。写的是
武,可注重武中的「艺」、武中的「文」,这也是武侠小说之所能雅俗共赏的原因
之一。
从唐传奇到新派武侠小说,在这大约一千二百年的发展历程中,武侠小说与佛道结
下了不解之缘。佛家的轮回、报应、赎罪、皈依等思想,道教的符咒、剑镜、望气
、药物等法宝,都是武侠小说的基本根基;更何况和尚道士还往往亲自出马,在小
说中扮演重要角色。可以这样说,没有佛道,英雄传奇、风月传奇、讲史小说、公
案小说照样可以发展,而武侠小说则将寸步难行。侠客可以不识僧道,写侠客的小
说却总是跟僧道有点瓜葛。以唐传奇中最有名的三篇豪侠小说为例:红线夜行时「
额上书太乙神名」(〈红线传〉),聂隐娘杀人後「以药化之为水」(〈聂隐娘〉
),虯髯客善望气故不与真天子争位(〈虯髯客传〉);且三者都以某种形式的「
隐退」为归宿,更隐约可见佛道思想的影响,而不只是单纯的功成不图报。至於以
僧人为侠客,《酉阳杂俎》中的〈僧侠〉和《古今小说》中的〈杨谦之客舫遇侠僧
〉早有先例,只不过此等侠僧只穿袈裟不作佛事,言谈举止全无出家人的味道。一
直到晚清的《儿女英雄传》和《三侠五义》,其中和尚道士仍只会打斗,不懂佛理
道义。淫僧恶道自不在话下,作为正面英雄描写的高僧圣道,也都不念经不参禅,
除了一套僧衣道袍,与俗人竟毫无差别。平江不肖生、还珠楼主等旧派武侠小说家
开始在小说中谈禅说道,和尚道士明显大长见识。到了金庸的《天龙八部》和《笑
傲江湖》,佛、道思想已渗入小说中并成为其基本的精神支柱,高僧圣道也真正成
为有血有肉的艺术形象,不再只是简单的文化符号。在二十世纪的中国,佛、道因
其不再在政治、文化生活中起重要作用而逐渐为作家所遗忘,除了苏曼殊、许地山
等寥寥几位,现在小说家很少以和尚道士为其表现对象,作品中透出佛道文化味道
的也不多见。倒是在被称为通俗文学的武侠小说中,佛道文化仍在发挥作用,而且
取得了前所未有的成就。以致可以说,倘若有人想借助文学作品初步了解佛道,不
妨从金庸的武侠小说入手。
武侠小说的文化价值,还在於其构建了一个特殊的「江湖世界」。不管是陶渊明的
「良才不隐世,江湖多贱贫」,还是高适的「天地庄生马,江湖范蠡舟」,这里的
「江湖」,都不再是简单的地域概念,也不只是泛指人世间,而是隐隐有和朝廷相
对的意思。朝廷有朝廷的法律,江湖有江湖的规则,在现实社会中,王法至高无上
;可在小说中,侠客为江湖义气可以完全置王法於不顾。将江湖世界作为一个不受
王法束缚的法外世界、化外世界,实际上是在重建中国人古老的「桃源梦」。憎恶
王法庇护下的不公道和非正义,因而,在远离朝廷教化的「江湖」上,寄托了对於
公道和正义的希望。「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江湖当然也有秩序和规则,但那
是道德化了的法律,唯一的宗旨是匡扶正义惩恶扬善。在江湖世界中,人类社会错
综复杂的政治斗争,被简化为正邪善恶之争,斗争形式也被还原为最原始的生死搏
斗,而决定斗争胜负的主要因素则是双方各自武功的高低。在这种赤裸裸的肉搏中
,正常社会秩序下的伦常纲要以至各种清规戒律,都被抛到九霄云外。这一点对於
长期受封建礼教束缚的中国人,特别有吸引力。侠客的敢怒敢骂,敢打敢杀,浪迹
天涯,独掌正义,自己把握自己的命运,寻求精神的解脱和超越,这无疑体现了中
国人的某种自由愿望。「江湖世界」的这种理想主义色彩,在《水浒传》中本来已
经相当明显,可到了清代侠义小说,反而黯然失色。侠客纷纷「改邪归正」、「为
王前驱」,领着官兵剿灭「邪教」、「匪寇」去了,「江湖」成了「英雄」未出山
时的隐居之地,而不再是「众里寻他千百度」的精神故乡──「桃源」了。不过,
由於作家引进了各种秘密社会组织(如《永庆昇平》之写天地会八卦教),使得江
湖世界大为充实,此後,平江不肖生之专写武林恩怨,姚民哀之着重会党内幕,都
为武侠小说注入了新鲜血液,而且重新把立足点从朝廷转回江湖。金庸、梁羽生等
新派武侠小说家似乎有把表现江湖世界的两种倾向综合起来的意愿,其小说中的「
江湖」既不完全蹈空,有近代中国秘密社会的影子;也不完全坐实,仍保留、甚至
着意渲染其作为法外世界的理想主义色彩。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武侠小说对了解中
国社会以及中国人心态颇有裨益。
了解一个民族的女性观,对於理解其文化精神很有帮助。只是读不同类型的作品,
得出的结论可能截然不同,这里得扣除作家艺术想像的成分以及文学类型的规定性
。比如,读风月传奇如《五凤吟》,会惊异於美貌多才的佳人竟同意甚至帮助丈夫
多多益善地纳妾;读英雄传奇如《水浒传》,则发现表面柔弱的女人竟如此奸诈狠
毒;读人情小说如《红楼梦》,则女人被捧上了天,远比男人可爱可敬……所有这
些都是「一面之辞」。林语堂以《红楼梦》中贾母和《野叟曝言》中水夫人的权威
来论证中国古代妇女在家庭中的主宰地位(《吾国与吾民》),固然缺乏说服力;
反过来用武侠小说中女侠形象来说明古代中国妇女解放程度,或者用男侠之不愿亲
近女性来说明古代中国妇女地位卑下,也都同样没有道理。不过,武侠小说确实为
我们审视中国古代妇女的地位和作用提供了新的视角。只是这需要深入细致的分析
研究,不能一概而论,因为唐宋与明清不一样,文言小说与白话小说又不一样。这
里只是指出武侠小说描写女性的几个突出特点,而且局限於本世纪三十年代以前的
作品;而由於言情小说的介入,此後的武侠小说已经变成崇尚「侠骨柔情」了。首
先,武侠小说并非纯粹「男性的世界」,唐传奇中女侠甚至比男侠活跃,在宋元明
清文言小说中,女侠仍不时闪烁光芒;只是在由民间说话发展而来的白话小说(话
本小说、章回小说)中,男侠才占绝对优势。尽管如此,也还有个十三妹大放异采
。其次,武侠小说中的英雄建立家庭,大多是一夫一妻制,与风月传奇的追求三妻
六妾相反;若是另外还拈花惹草,那便是武林败类,真正的侠客必得而诛之。第三
,侠客倘若娶妻,重要的是武艺高强。因此,跟风月传奇中的一见锺情相反,武侠
小说是不打不成亲──《三侠五义》中的展昭是侠客,故必须比剑定婚;施俊是才
子,则不妨才貌取人。第四,侠客不像西方骑士那样追逐女性,可照样乐意为女性
效劳,於危难之际拯救女性更是武侠小说中必备的节目。只不过尽管被救者感恩戴
德愿奉箕帚,侠客还是义无反顾地离开。这并非侠客都犯「厌女症」,而是功成不
图报是任侠的基本准则,倘若就了私情,必然「把从前一片真心化为假意,惹天下
豪杰们笑话」(〈赵太祖千里送京娘〉)。第五,侠客之不近女色,还有一个很重
要的原因:侠客之所以能行侠,全凭武功高超,而习武之人切忌性放纵,有的宗派
甚至主张终身禁慾。《小五义》中北侠欧阳春与云中鹤魏真之所以特别厉害,就因
为两人都是「一世童男」;《江湖奇侠传》中方绍德传授道法「非童男之身不可」
,且「须终身保持童阳身体」。
武侠小说因其流传极其广泛而深刻地影响了中国人的性格;当然,话可以反过来说
,中国人的性格制约着武侠小说的生产与流通,并严重影响了武侠小说作为一个小
说类型的发展。谈论武侠小说与国民性的关系,是一篇大论文的题目,起码报恩观
念、复仇观念、义气观念、死亡观念等等,都值得认真研究。这里只想指出不大为
人注意的一点,即武侠小说的非人道倾向。武侠小说之所以风行,主要基於读者的
「梦英雄」和「英雄梦」。前者指其不满世间不平与黑暗,希望有侠客拔刀相助,
惩恶扬善;後者指阅读中不自觉地「替入」,「硬去充一个其中的角色」,实现在
现实生活中根本无法实现的梦想。这种「英雄梦」并非如一般人想像的那麽纯洁可
爱。表面上看来,武侠小说就是关於侠客惩治恶贼或曰正义战胜邪恶的故事,完全
合乎中国人的伦理道德。可仔细读来,成为侠客刀下鬼的,远不只是十恶不赦的恶
贼,更包括无数被侠客看不顺眼或觉得碍手碍脚的无辜平民。《江湖奇侠传》中杨
天池一把梅花针撒出去就是几百条人命,《天龙八部》中大英雄乔峰(萧峰)与其
父萧远山都曾滥杀无辜。侠客为复仇为匡正扶弱而置自身生死於度外,同时似乎也
置他人生死於度外,很容易演变成另一种「草菅人命」。可是读者一般并没有对此
表示反感,除了因其「替入」而完全认同於侠客的言行,故根本无暇思索外,更因
为事先派定侠客的对头为大恶人,而对「恶人」,中国人历来是千刀万剐也不为过
的。这里面似乎涉及到国民性中残忍的一面。鲁迅等现代作家曾抨击中国人看杀头
的陋习,其实,人类这种潜藏的嗜血习性,在阅读武侠小说时也曲折地表现出来。
读者不单希望看到正义得到伸张,更希望看到邪恶被惩处──在拟想的惩治恶人中
得到极大的快感。在某种意义上说,这是文明人在正义的旗帜下努力使其嗜血慾望
道德化、合法化。虯髯客取仇人心肝与李靖共食之(〈虯髯客传〉),李逵割取黄
文炳心肝与众头领做醒酒汤(《水浒传》),智化将恶奴武国南开膛并生吃其心肝
(《小五义》),诸如此类的描写在武侠小说中屡见不鲜,且作为侠客刚直豪爽嫉
恶如仇的标志而为读者所认可。现代读者或许会不满此类过於野蛮的血淋淋场面,
但对侠客「为了正义」而杀人如麻也都给予默许。表面上嗜血习性有损於英雄光辉
形象,但实际上却是「英雄梦」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只是受文明社会伦理规范的
约束,作「英雄梦」者一般不愿承认、也未必自觉到这一潜在动机罢了。
武侠小说文化价值之大小,受制於作家的文化修养和创作态度。正如梁羽生说的,
武侠小说的作者,知识面越广越好,诸如历史、地理、佛学、民俗学、四裔学都要
懂一些,否则就只能瞎编(〈从文艺观点看武侠小说〉)。即使有这样的学识修养
,还必须能抵抗住金钱的诱惑,以免粗制滥造。好多武侠小说作家是边写边刊,根
本无法从容思考,像金庸那样能够激流勇退,集中精力修改作品的毕竟太少了。更
何况小说大体分写实、写梦两类,而武侠小说基本上是一种「写梦的文学」,其中
的文化氛围描写自然只能如雾中花;而且其对文化现象的表现,很难不因掺入许多
想像的成分而有所歪曲。因此,武侠小说虽有一定的文化价值,但绝不可能成为「
文化史教科书」──即使这「教科书」的说法只是比喻也不恰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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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Origin: 新竹师院 风之坊﹝bbs.NHCTC.edu.tw﹞From: pc220.adsl72.tku.edu.t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