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D7Inglet (contextualist)
看板emprisenovel
标题[连载] 残疆意气行 二十一 (9)
时间Sun Nov 13 07:59:08 2022
第二十一章 闹市覆车 (9)
那车夫滚在地下,不知如何是好,另一个车夫赶上前来,俯身向那挨打的
车夫不知说了甚麽,推了推他。挨打的车夫低着头走开了,这车夫低头陪笑,
说了几句,那男子转怒为喜,道:「是麽?好好好,这便去西市洗尘,再逛东
市。」
他转向身旁众女,高声道:「这一进长安,我便是长安市署丞了,正八品
,几个小娘儿听明白了没有?正八品哪!」众女娇声叫好。那男子又道:「是
西市或者东市,现下难说,总得两头都去瞧瞧。」众女纵笑附和。
江璟心想:「此人是入京当市署丞的?又怎会不知自己被派任在西市或东
市?」他对两京市署内部详情不甚了解,只约略知道署丞乃是署令的副手。奇
怪的是,两京行走之人动辄便是亲王、公主,更有权阉横行,从後宫一路作威
作福到了朝廷州镇,城里见到紫衣大员,尚且算不得甚麽,何况市署的芝麻官
?「赴任市署丞,怎值得这样张狂?」
一面思量,一面却未觉察:自己的眼界早已变了,要是大半年以前那个南
湖村小子知道自己今日浑不把正八品放在眼内,势必瞠目怪讶!
那讨得了客人欢心的车夫挥挥马鞭,比划着最高大的一辆车,不断说话,
似在炫耀自己的御车之技。那男子拍手道:「原来如此吗?甚好,甚好!车迳
至楼前,我夫人的鞋便不会沾污了,闹市里那地脏得很。从前在县里受那九品
厮的鸟气,出门不免委屈了夫人。」
江璟又忖,此人听起来是在县署供职,并无品级,或为僚吏一类。当时州
县有上中下之分等,中下等的地方官署,长官品级亦低。那麽此人是从中下州
县而来了。今日一跃而成八品,立刻不可一世。
几个女人扭着身子不知说了甚麽,那男子大笑:「你们全是我夫人,谁也
别争。」众人从远处听不见车夫及众女的话声,唯有那男子声音格外嚣张,听
得一清二楚。
江璟心里不慎又打了岔:「全都是夫人,那便一个也不是正妻。若然正妻
在场,此人身在公署,绝不敢把妻与妾混同。」见此人带同一群妖里妖气的妾
侍游历长安,又生怕被人瞧低,连车夫说错一句话也要动手虐打。这等小人得
志的低阶官吏遍地皆是,真猜不透西旌何故要杀此人。
邢昭一看了片刻,道:「进城罢。」将手一挥,长草便即密合。众人续往
城门赶去。
江璟早在疑惑,虽知邢昭一是绿林出身,不应小觑,但到底不曾见他显露
武艺。现下瞧见这趟差使要杀的是一个如此莫名其妙的人物,更加不解青派何
以出动三人之多。
一行人回入长安城,直趋东市,由东边市门堂而皇之地进入。这时的东市
已恢复了白昼人声鼎沸的兴旺气象。
前朝贼乱後,长安元气大损,从官员私邸到佛寺,再到民家,毁败极多,
比之那夜所见大明宫东半部的废墟也好不了多少。尤其高官显贵所居的坊中,
举目可见残颓半坍的无人广宅,这是江璟一段日子以来已然见惯的。此时走在
人潮里,听着夹道店肆摊集声声吆喝揽客,舒坦不少:「市肆虽不免受到波及
,始终是长安,新鲜玩意比岳州多得多了。」至於百多年前两市的盛况荣景,
真不知何日可再?
来到今晨设伏的邸栈之旁,邢昭一使个眼色,三人用淮扬口音闲谈了几句
,各自走开。江璟一愕,瞧他们一个走向身後店铺,一个进了布庄,钱九命居
然拣了间对街的笔店钻进去,也不知他懂不懂笔怎生握法?眼角忽瞥见邢昭一
向他抛了个眼色,一阵雀跃地跟上去。原来邢昭一去的是一家油饼舖,舖内专
卖各色香甜腻滑的糖饼。他自幼嗜甜,岂有不喜?
邢昭一低声道:「江小兄弟,咱们要装样子便装得像一点。」买了几块饼
递来。江璟双眼放光地接过。邢昭一不解他为何喜悦,瞄了他一眼,江璟忙收
敛喜色。
就这麽吃着逛着,装模作样了不知多少时候,突然邢昭一神色一动,同时
江璟也已听见马蹄车轮声响,夹杂着百姓议论:「甚麽人哪?」「相公行行好
,别撞坏了我的店招呀!」邢昭一扯他袖子,两人慢慢穿过人群来到路旁。他
越过人丛望去,钱九命正在对面,丁凿仍荡在一旁逛集,背朝此处。
只见西首三辆大车鱼贯向此而来,车行倒是徐徐,各车也只有一匹马拉,
但匹匹高大神气,衬着其亮如镜的黑漆车身。车内传出阵阵放肆的女子喧笑,
车帷掀开,阵阵浓烈薰人的香气冲出,途人为之掩鼻。领头一辆车前二人并坐
,一个深青色锦袍、尖嘴猴腮的半老男子是那目标人物,另一个是深得他心、
顶替上来的车夫。那男子朝路旁店招指指点点,车夫在旁凑趣。
江璟暗暗摇头:「你去西市洗尘,换了一身新衣,却不知即将大祸临头。
」看那男子所换新衣乃是纯正官服用色,形制虽非公服,颜色却仿得十足,又
想:「确然是正八品的服色。」
刚刚寻思到此,大车已来到眼前。这段路略有倾斜,马儿拉得轻松,车轮
加速转动,那男子兴奋之极,叫道:「快,一口气穿过去瞧瞧。」车夫应道:
「是。谢公坐稳了。」加上把劲赶马。
只听得车轮声越转越快,陡然发出异音,大车在车马道里被不知甚麽颠了
一下,车身腾一下跳了起来,後端翘起,着地时竟未能落稳,砰一声打侧摔了
下地。
那车夫长声惊叫之中,路旁人潮纷纷退後,不知发生何事。有人叫道:「
车轮坏了!」
受惊的人潮略一後退,立刻又蜂拥而前。邢昭一暗暗在江璟背上一拍,要
他跟上,拨着身旁人众挤了过去。江璟个子甚高,比邢昭一的中等身材高出半
个头,更高过不少身周的围观百姓,这一场奇变横生的戏,看得毫不费力。
只见第一辆大车落地後,後头两辆大车缓了缓,这边车夫连连嘘令,催马
停下,那马硬是不依不饶地小跑,越跑越快。车底轮子顺着斜坡路的势子前滚
,「喀喀」、「搭搭」地乱响,车身越来越倾。车中几个姬妾接连撞上车壁,
在车帷後尖叫:「怎麽啦?怎麽啦?」
尖叫声中,车底陡然传出一声断响,车身两旁飞出两个轮子,滚入人丛。
一个小童被车轮扫中身子,虽无大碍,却吓得大哭。那马不知方才发作甚麽脾
气,这时又骤然煞停,原已激晃不已的大车从马臀边斜擦着飞出,扯得那马转
了半圈,嘶鸣抗议。大车轰然跌地翻覆,滚出几个姬妾,遭大车压在路面,尖
声唤:「夫君!」
车夫从一群女人身边滚出,摔在大车与马匹之间的缝隙,那马後腿一蹬,
车夫大叫一声,马蹄堪堪扫过他肩头。他痛叫摔出,连打了几个滚,才为路旁
人丛所阻。若然他刚才离得马蹄再近一些,别说手臂要被踢断,半边身子可能
都叫踢歪了。
混乱之中,那男子和车夫一般跌地,势子却急骤得多,从马腿边滚过,直
往这边的邸栈滚来。人潮注目大车周遭时,江璟身边的邢昭一身子微微动了一
下。江璟垂眼望去,一片木板从邢昭一脚下贴地斜射而上。木板上微光一闪,
赫然带着几枚长长的锈钉。
那人滚将过来,头一歪,竟有这般巧法,太阳穴照准木板锈钉,重重磕落。
只听那人喉间挤出一声喊:「呀--」喊声诡异绝伦,既像是难以置信,
又像是痛楚至极。围观众人吃了一惊,又纷纷退後。那人俯着身子,抽了几抽
,再不动弹。
从那颗脑袋与木板相碰之处,汩汩流出粉色之物。
江璟透了一口气,目光撇开,去寻找对面的钱九命与丁凿,分了一会心,
心跳这才平复如常,手里没吃完的半块糖饼却揣入了怀里。
斗殴凶杀本是武林常事,比杀人再残忍十倍的虐刑,对武林人而言亦不在
话下,再者他对此人亦无半分好感,若是平时撞见这种人暴毙,只怕他糖饼还
是吃得下的。然而眼见一个活生生的人,片刻前锦袍加身、颐指气使,这刻却
在一群人精心的算计之下,脑浆溢流而亡,而那人恐怕至死也不知西旌为何物
,却不得不令他怔愕片刻--不知该感叹阴谋诡计中的人命果然渺小,或者佩
服西旌的手段?
那车夫扶着肩头爬起,仓皇哀嚎着谁来救援。江璟心想:「车夫故意凑向
马蹄,却又闪避及时,身有基本武技,也是西旌的人。死者滚跌甚远,说不定
也是他暗暗推了一把。」
又想:「他须得近身欺哄死者,任务很要紧,不能事先在我面前露相,因
此行前酒没有他……嗯,不,看来他阶位很低,压根不住在宅中,他既被派在
那家车店,定不是一天两天,方能与车夫同行混熟,该是驻於城外的探子。」
同时也已明白:「虽有车夫在,死者会向何方摔跌,也难以料准。是以得
要邢昭一和钱九命在两旁候着,倘若他向钱九命那边跌,不知钱九命会用甚麽
法子取他性命?」
无论用哪一种法子,眼前闹市人潮众目睽睽,对这千百人而言,事情再明
白不过了:一宗意外,实打实的意外!
车夫自己也受了伤,减去不少嫌疑干系。而闹市路狭,邸栈周边杂物极多
,足以致人於死的尖锐杂物也颇有不少。死者碰巧把太阳穴磕在路旁翘起的钉
板上,围观之人不过感叹一句「生死有命」!
--杀手行刺,固然有惊鸿闪现、独往独来、绝技索命的瞬间,犹如武学
快招;亦定然有谋定後动、缜密分工、设下天罗地网的缓招。两者无分高下,
端看所图为何、何种手段最易收效,且令我方损折最少而已。
现下江璟只剩了一个疑问:西旌大费周章地杀却此人,用处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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