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D7Inglet (contextualist)
看板emprisenovel
标题[连载] 残疆意气行 二十 (3)
时间Thu Aug 18 09:47:36 2022
第二十章 残殿纵酒 (3)
殷衡看着他,灯光里面色阴晴不定,过了一会,笑容重现,问:
「你能办到甚麽?」
江璟道:「我能给令师一份大礼,也是给西旌的大礼。不,不是
一份,是一串,我的礼物很多,线索却能扭在一处,许多礼物一
抽而起,就像……许多……糉子!」突然兴高采烈:「正是,就
像我们南方大米做的糉子。」
以米作糉,亦写作「粽子」,乃是宫廷过节必备珍点,长安又有
以粽闻名的店肆。此物清香鲜糯,当时的风尚是佐以蜜糖的甜品
,裹的倒不是米粒,而是细粉所制米糍,滑嫩弹润,冰镇後尤其
诱人。到了後世,各地粽子甜咸内馅又化出千般巧变,各享盛名
。其实粽子出现之初,民间早有百味巧思,不拘一格,只不过世
道更易、记载散失,流传後世的菜谱有限而已。
江璟出身江南米乡,岂不熟知粽味之美?虽说他凡是佳物便无所
不吃,但离家数千里,始终记挂乡味,说了这几句,眼前晃过新
剥粽子的晶莹之状,鼻中似闻到粽叶香气,心头一热,便出了神
。他神态本来极其郑重,不知怎地自己提到了粽子,心思登时转
出了十万里。
殷衡对那串大礼关切异常,见他发起呆来,喝道:「你把话给我
说全了,回头我给你裹一笼粽子。」
这承诺效验如神,江璟精神一振,心道:「西旌粮仓之中,定然
藏有上好的江南大米。」便想全盘道来,嘴巴却又不听使唤了。
这段时日江湖颠沛,千头万绪到今夜赫然拼齐,眼前一幅图景,
状如山形水势,乃是各路线索所呈现的利害纠葛,更标注着诸路
关键人马,具体明晰而又错综牵制。如此繁复的事理,怎知从何
说起?老半天,憋出三个字:「天雄军!」
殷衡措手不及,明明问的是含元殿底和蒲寄渊的事,不知江璟怎
地开口便扯到西北秦州去,愕然看了他一会:「这有甚麽相关?」
江璟道:「我首先想到的是天雄军,慢慢地总会说到今夜之事。」
殷衡两手一摊:「有人觊觎大哥的天雄军。你可助我大哥保住兵
权?」煞气一闪而过,盯着江璟:「你初到咱家里那晚,对王渡
师傅说你在宋存仁府中跟踪甘自凡的见闻,提到他主子要跟韩建
合军对付李节使,说是西面的天水将有人响应。当时我们听着,
全纳闷了,天水是我大哥的,谁能从天水起兵?你却推说不知。
王渡师傅推测是哪位亲王,被韩建整得失了兵权,更遭到软禁,
却不惜与虎谋皮,又去寻韩建合作,就为了要秦州。你探到要谋
我大哥兵权的那位,是甘自凡背後的人?」
江璟既已决定逐步摊开筹码,殷衡这一问,亦在他意料之中,但
这场谈判酝酿多时,终於临到这一刻,不禁掌心微汗,淡淡道:
「是。原来西旌已查到甘自凡的身份。」
殷衡见他神色自若,亦不甘落於被动,举坛说道:「喝酒,喝酒
。」自己将酒坛往江璟脚边的坛子轻撞一下,喝了两口,才道:
「甘自凡跟韩建说的话,是这段日子里你在外边探到的,或者当
时便瞒着我们?」
江璟心道:「自然是当时便瞒着你们。我不承认,你也不会把我
怎麽样。」面无表情地反问:「你说呢?」
殷衡道:「好,我不跟你追究。你若有十足把握弄出那一串『粽
子』来,我师父定会应允你和我们联手办事,但凡赤牌子所得消
息,若有相关,我传递予你便是。但你要我去问师父,先得过我
这一关。」却始终不问江璟所谓「合作」有何条款。
江璟胸中的形势图迅速展动,当日石堤谷中,甘自凡、蒲寄渊与
邬杰等人或文或武的交手场面,历历在目。除了甘自凡与蒲寄渊
乃是摊开了作对的生死宿敌,甘自凡与邬杰那才叫神情微妙。邬
杰一介小人,在西旌自认怀才不遇,背叛了家主鲁平儿,暗投甘
自凡。甘自凡为覃王帐下,却又对李继徽的声势与气派动心。
同时,又有一条旁岔的线索:甘自凡武技既凶暴也超卓,对回空
诀亦有觊觎之意,只是他为人狂躁,在回空诀的争夺上,便不如
蒲寄渊那样深谋远虑,只知逼蒲寄渊现身,设法从其身边搜刮秘
笈。
再说回覃王。这位亲王虽是皇族贵胄,只因华州刺史韩建在天子
面前撺掇,便与诸亲王一齐丢了兵权,被软禁於大内。眼前,覃
王为了对付李茂贞以节度使权包围京畿的野心,妄想重新分配京
畿附近及东川的军权,竟不惜主动找上欺压过自己的韩建合作。
从甘自凡的语气听来,覃王对韩建仍大有芥蒂,似乎还藏下了邬
杰告诉他的一些李茂贞父子消息。这落难皇族只是碍於李茂贞势
力扩张、皇族日渐遭到架空的困境,姑且向韩建卖好。
当日江璟为甘自凡囚於险崖,旁听了诸多机密,曾冒出奇想:「
若得机会……挑拨覃王跟韩建不和,令两方相争,便有一场好戏
瞧。」
这念头的起源,不过是想挑得权藩韩建跟皇族覃王打大架,好让
这一场戏传回南方,让岳州南湖畔的孩童又有新故事听。此时此
刻,他心境已然大异,将这念头与相邻线索略加收拢,心田一清
,击掌道:「甘自凡!此人很要紧,身在江湖,却位居一切…一
切那个的中心。」眼前线索与来日谋划实在太多,全以「那个」
代之。
殷衡叹道:「我说你能不能一次迸多点话出来?你上茅房也这麽
别扭?秘结之症,那也不难,问老霍要些巴豆--」
江璟断然大喝:「胡说,我如厕从不虚耗时光,诸道通畅,脾肾
胃肠无一不健。」话一出口,登时脸红如火烧,霍地背转身去,
恨不得纵身跳入废殿底的烂泥,化作灰烬。殷衡放声大笑:「正
经事你憋不出,这种事交待起来倒是爽快得很,果然上下通畅。」
江璟赌气望着黑沉沉的旷地,待夜风吹凉面庞,料想殷衡笑也笑
够了,才假装无事,缓缓道:「甘自凡是消息传递的关键。覃王
与韩建结盟,有一桩精细阴谋,最终就要趁李节使和你大哥无暇
西顾时,合军组成攻打你大哥的招抚行营,然後让今上顺势赐他
们秦州天雄军兵权。」
殷衡道:「你言语前後半截搭不上,说清楚些。」
江璟略一思索,从栏杆跃入废殿内一片断垣残瓦之中,蹲身翻拣
,拾了一把形状各异的碎砖破瓦,在栏杆上排列起来。殷衡问:
「你干甚麽?」
江璟道:「我心中所思,是图不是字,凭空说不来。」指着栏杆
一侧:「以此为北。」指着正中一块砖片:「这是长安,覃王住
在这里。」瞟了一眼远处的西内灯火,接着往东、西、西北、东
南、西南等方位摆放的砖片指去:
「这是华州,韩建当刺史的治地。这是凤翔。这是秦州,你大哥
的地方。汴州,东平王朱温在此。成都,好几方都有意争夺东川
节度使之位,但是王建……就是你们喊的『贼王八』,在那里站
住了脚。」
跟着在各砖片旁摆放碎瓦:「这是甘自凡,华州附近的石堤谷是
他在江湖上的根据地,目下他是覃王的人。」摇动长安与华州两
块砖片示意,说道:「覃王与韩建本有过节,而今覃王却用了甘
自凡,主动对韩建传递消息,商讨合力对付凤翔的李节使。他们
一来想夺取你大哥的秦州,二来想阻止李节使父子取得邠宁靖难
军兵权,三来要抢东川节度之职,瓜分京师西北与西南的大片地
方。
韩建在京师以东,想必早有西进之意,覃王以那大片地面的城池
相诱,他料想覃王的权位生死都在自己掌中,兵力上和权势上都
是我强彼弱,当然愿意合作。
对覃王而言,若果邠宁、秦州、凤翔悉数落入李节使父子手中,
便兜连成一把大扇之形,对长安成包…包……我是说翼卫之势,
要是你大哥打过蜀道去,又掌握了富庶的巴蜀,皇族便再无望崛
起。你们说覃王此举是与虎谋皮,他实是别无选择呀。」
江璟直指李茂贞、李继徽父子的野心,所谓「翼卫之势」,正正
是他不好意思启齿的「包围之势」,殷衡却坦然听之。李继徽欲
取邠宁,曾对他这个心腹兄弟倾诉,这是他亲口告诉江璟的。凤
翔节度使父子图谋天下,从朝廷到边藩,人尽皆知,那也毋须矫
情掩饰。
但殷衡一路听下来,表情却也越发错愕,终於问:「你被甚麽上
身了?这又不是名实之辨,更不是算学。」
江璟一愣,随即明白:殷衡鲜少听见他这般心口合一的议论,只
有那次初进西旌大宅,在王渡的小屋中讲解算题,约可比拟。他
自己心知,这毛病只在深论事理时才会「发作」,尤以蜀道上与
李姓青年纵谈杜牧的政论时为最。他想了想,认真地道:「这与
名学、算学,也没甚麽不同。」
殷衡叫了起来:「怎麽叫做没甚麽不同?」指着东一簇、西一堆
的砖瓦:「这些人你十有九个不曾见过,只那韩建,叫你远远瞧
过一眼,他们性情手段如何,你也不过是从我们口里断续听来,
怎能编排出这一片道理?那日你跟咱们老王师傅说了半天话,却
还摸不清他的脾气,生生得罪了他。」
江璟皱眉说:「这跟王渡师傅甚麽的,有何相干?我又不是他,
我怎知他心情不好?但韩建、覃王等人,我晓得他们的当前境况
,晓得他们最终如何最为有利,中间的行径、方略,自然不难猜
。」瞧殷衡一脸迷惘,暗暗得意:「这小鬼竟有呆若木鸡的一刻
。」只是何以致之,自己也是糊里糊涂。
殷衡侧头瞅了他半晌,忽然微微冷笑,道:「我总算明白了,你
生来是魔头,少生了一颗肉做的心。」点手指了指江璟前襟:「
那不知是甚麽做的心啊,却生了百十来颗点着灯笼的窍,鬼眼似
地,专门洞察他人之心。」
江璟一呆,心道:「他说的可是实情?」回思自幼遭遇,有些事
旁人视为理所当然,是所谓「人之常情」,他苦思多时,依然费
解;但旁人认为深奥曲折的事理,他却毫不费劲地直见端倪,还
怪旁人看不透。倘若当日他不把王渡当做活生生的、初次会晤的
人,而是「一个文静执拗、在西旌甚受敬重的算学家」,那麽顺
着这几条线索推算下去,在脑中与家乡所见、书籍所载的脾性相
类之人一对照,说不定举止便投了王渡喜好,讨得王渡青睐了。
可是,他不想这麽做时,偏偏杀头也做不到。「王渡又不是师父
,更不是双缇妹妹,我为甚麽要去算他的喜恶?」
殷衡跟着问:「那你口齿突然灵便,又怎麽说?阿六可没有这个
怪毛病,他既是西旌一根木头,便始终是一根不开口的木头。」
江璟想起与钱六臂同行华州时的无言情状,那日当真如坐针毡,
叹道:「钱六郎还不曾找到自己脑子里真正想说的话,也是有的
。总之你别问了,这幅形势图一摆将出来,我脑里便有了一部机
括,它动将起来,这喉舌便不是我的了。虽则……那个话说回,
平日…这喉舌也不是我的。」
殷衡笑道:「我倒知道怎生让你雄辩无碍。若问你上茅房--」
江璟怒声打断:「你还想不想阻止覃王和韩建?」
殷衡连忙举坛:「罚我酒。你快请、快请。」纵笑之间,「魔头
」云云亦不再提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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