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忤圣 9 君心难测 　　康浩陵明白过来，虽是百般不愿，也只有跪伏下去，行稽首大礼，心想 ：「我只当你是跟江庄主同辈的前辈，这才行大礼拜你。」默默拜完，口中 连「拜见圣上」之类敬辞也不说。 　　李存勖挥手道：「起来，快说正事。怎麽常居疑没跟着你来？你来谒见 ，可是常先生有甚麽奇书秘法要呈给朕？」 　　康浩陵站起身，望着李存勖，一时踌躇。这皇帝的仪态气质，与当日在 军中席地而坐、爽朗可亲的大将气息，全然不可同日而语。又听他自称为朕 ，说得顺当无比。当日那个豪强勇壮的奇男子，的确已成了一个遥不可及的 君皇。 　　李存勖耸眉道：「怎麽不言语？别害怕，现下朕虽坐在这皇宫里，也还 记得你的身手。你的孝义之心，朕也都记着呢。」 　　康浩陵听着他温言慰抚的语气，更加感到两人尊卑的强烈对比，益发不 服，挺胸道：「我没害怕。」 　　李存勖道：「那便好。朕即将下诏赐死韩浊宜，诏书已草，日内你便可 听见消息，你对李继徽的九泉之灵有交待了。」 　　康浩陵一凛，叫道：「不行，请你……请陛下稍待！」 　　李存勖皱眉道：「稍待甚麽？」 　　康浩陵道：「我……臣……我……」他一介布衣，欲待庄严启奏，却不 知怎生自称才好。当日在军营里，全无此种顾忌，此时自称「我」固然不宜 ，称「臣」吗？自己又没有那份功名，终究含糊道：「……臣感激陛下的圣 断，先是囚禁韩浊宜，如今又赐他死。但他还不能死，臣此行前来，便是请 陛下让臣去见韩浊宜，臣要索他一份供词，然後他便可以死了。」 　　李存勖眉头皱得更紧，道：「供词？」 　　康浩陵道：「他勾结李曮的供词。臣需要那供词，好告发李曮。」急匆 匆地把李茂贞不信自己手中证据的前因後果说了一遍。 　　李存勖越听，面色越是不豫，耐着性子听完，在椅把上轻轻一拍，道： 「胡闹！不准。」 　　他说得还算平和，甚至有些笑骂小辈的模样，康浩陵却如听见个霹雳， 惊道：「为何不准？」 　　李存勖一怔，浓眉又轩起，道：「朕准事与不准事，有你问为何的余地 吗？」 　　康浩陵道：「韩浊宜横竖是要死的，在他死前给臣见一面，问几句话， 有甚麽不妥？况且陛下之所以杀他，起初也是因为臣的陈请。」 　　李存勖听到最後一句，想起常居疑富强秘术的诱惑来，吐了口气，放慢 声调道：「你要想明白，韩浊宜是朕的臣民，你也是朕的臣民，但你只是个 平民，不是执法有司，没资格行使这职权。就算哪个将军、尚书，要去问韩 浊宜甚麽『供词』，只要不是领了朕的旨意，也是於法不容。」 　　一时之间，康浩陵无言以对，却又岂肯放弃，想了半天，说道：「那麽 ，便算不是供词好了。臣与他仇深似海，他临死前，臣去跟他对质，这是为 了我义父的家仇，不违反甚麽律法罢？」 　　李存勖哼了声，「你跟朕缠夹不清，为的就是在李茂贞面前告韩浊宜一 状。说得好听，不叫供词，叫甚麽对质、甚麽别的名目，用意全是一般。朕 决意要杀的人，岂能让你利用，去解决你们凤翔私家里的末节之务？」 　　康浩陵大急，声调又响亮起来：「在陛下心中是末节，在臣心中却是大 义。」 　　李存勖道：「你想杀韩浊宜，是因为他谋害李继徽，又曾命人刺杀李茂 贞未果，这是你的孝心，朕已经嘉许过了。但岐王李茂贞已奉朕为天子，他 、李曮、李继徽与韩浊宜，同为朕的臣属，只不过相互间有些嫌隙罢了，吵 几场架算不得甚麽，就算闹出人命，亦有大唐律法追究。臣属之间彼此往来 ，并非通敌！」 　　康浩陵越听越是瞠目，愕然难辩，心中急速下沉。这一节，他从未想到 过。 　　只见李存勖朝自己点着手指，冷笑道：「你要告发李曮『通敌』，这种 用心，便是不臣。你想让岐王去惩治一个节度使，哪怕那节度使是他儿子， 你仍是唆使岐王用私刑。你上殿胡言乱语之前，想清楚了麽？」 　　康浩陵仍是惊愕非常，一个字也答不上。在李存勖锐利的目光下过了片 刻，昂然道：「陛下别忘了，常先生还没有寻到，陛下跟臣的买卖还没做完 。」 　　李存勖终於发怒，喝道：「你掂量掂量自己是甚麽人，跟朕谈条件！」 想起一件事，又冷笑了一下：「朕看了风渺月从成都传来的讯报，也听侍卫 说起武林中的事。你在西蜀白花滩和北霆庄闹出了好大的动静，一把剑搅得 大半个武林不得安宁，已是名满江湖。当日你在杨刘跟朕说，待你名扬天下 ，会再与朕谈过。现下你自认是个人物了，是不是？」 　　到此地步，康浩陵的倔脾气再不遮掩，道：「是！」 　　李存勖道：「你可知，单凭你在江湖上的名气，就足够陷你自己於死罪 ？南霄门妘渟、北霆门冷云痴，都俯首於我大唐国都传出的号令之下，你却 在他们中间捣乱，朕的江山容得你这种人麽？就算郭崇韬来求，也保不了你 。」 　　康浩陵亢声道：「我没有造反，没想一统武林，陛下虽可找个罪名杀我 ，却是错到不能再错！」心绪忿然，不再自称为臣。 　　李存勖听了如此忤逆的顶撞，竟不斥责，道：「此刻朕不会杀你。」 　　康浩陵微怔，随即会意，说道：「我晓得了，我应允过陛下，陛下杀韩 浊宜，我便把常先生带来御前。尽管陛下不准我去拿口供，心里一定也恨我 不兑现诺言，就算想杀我，也要见到常先生再说。」 　　李存勖森然道：「这诺言，你终归要兑现。」 　　康浩陵道：「自然！陛下虽不肯允准我见韩浊宜，但我堂堂武林男儿， 答应过陛下的事，一定拚命办到。臣退下了！」一揖到地，只觉那股不平之 气再度涨满全身，转身走向殿门。 　　李存勖喝问：「你想自己去找寻韩浊宜？」他与康浩陵两番相谈，早已 摸透了这小夥子的性子，他麾下那些质朴又执拗的将士，多得是这样的人。 只不过那些将士会臣服於军令、皇权，这人却只臣服於心中的忠义。 　　康浩陵哪里睬他，把盛怒的天子龙颜抛在身後，抢出殿外。 　　李存勖一跃而起，左手抄下一张悬着的弓，右手猿臂一引，迅速搭箭拉 满了弓，喝道：「站住！」 　　康浩陵一惊，脚步停顿。从李存勖张弓，他元劲已有感应，知道李存勖 的箭头对准了自己左大腿後侧。李存勖武艺不低，尽管如今一副养尊处优的 作派，骑射的本领可没有搁下。他不射死自己，只消把自己大腿射个洞穿， 自己便无力去搜寻韩浊宜。自己若想格打箭矢，却是手无寸铁。 　　殿外那军官一听有变，急忙率兵拔刀。以双方之距，他们不需出动弓箭 ，长刀已足够拦路。亮晃晃的刀刃在殿外映着冬日阳光。 　　康浩陵一咬牙，再度奔出，窜到一座云母屏风之外。 　　飕的一声急响，一枝箭自屏风雕花木框的洞眼之间穿出，奔向康浩陵左 腿，不曾伤及木框半分，准头绝佳。 　　康浩陵已有预备，箭矢离弦的同时，他带着三成回空诀「磁进」之力的 一掌已向後劈出，把倏忽而至的箭硬生生打落地面。掌缘触到那枝疾飞的箭 ，一阵刺痛，心道：「这汉子好气力！倒是我轻敌了。」 　　李存勖跳到侧旁，避开屏风，连珠箭发，向他左右大腿、左右足踝接连 射出，无一箭取死命，却是一箭比一箭狠毒。康浩陵回空诀「转」劲挥出， 一面沉重的大折屏在滑溜的砖地上被他一扫，挪动了一大片半扇之幅，连珠 箭噗噗连声，射入木框。 　　突然间康浩陵左腿一痛，原来屏风过於笨重，毕竟只能用回空诀强行挪 动，无法用旦夕篇灵活转移，左裤脚被一箭穿入。箭矢穿过他左小腿浅层皮 肉，创口立时迸血。 　　但康浩陵手中却也抓到了这枝箭，有了可使旦夕篇的兵刃。 　　李存勖目光为屏风所挡，将箭壶向空中一踹，身子追上，抽箭又射。但 他引满弓时，康浩陵已又越过一道屏风，舞动箭枝，专取卫士眼目，意在威 吓，将挺刀卫士迫开，又奋拳乱打，以回空诀撞开余人，离殿内更加远了。 　　李存勖喝令：「拦着他，千万不可杀他，也别要他残废。捉到後，关到 金吾卫大牢。」 　　那个带康浩陵入见的军官被横臂打飞在地，鼻血长流，不知康浩陵在殿 内干下何等叛乱之举，正惶恐自己人头不保，听见此令，醒悟康浩陵并未行 刺，精神大振，身子一挣，向卫士传令，自己向康浩陵猛追。 　　康浩陵陡然煞步，竟返身冲来。那军官吓了一跳，大叫声中，向前横刀 斩去。哪知康浩陵并不与他交手，扑向角落反手一扯，将壁上挂着的一柄长 剑夺下。李存勖尚武，休憩的大殿内刀兵齐备，件件趁手。但长剑在宫廷之 中乃是礼器，此剑虽利，却仅作装饰。 　　康浩陵後来在城中与殷迟相斗，使一柄样貌普通的钢剑，形制四平八稳 ，却险些洞穿殷迟脑袋，正是这柄天子之剑！ 　　康浩陵百忙中将那军官踢晕过去，脚下如装了机关一般，麻木地狂奔， 心说：「老兄，我重重踢你一脚，但盼你家皇帝瞧你忠心为主，罚你罚得轻 些。」他此行决计没有与李存勖及唐军结仇之意，当日在杨刘大营损失了三 名昊雷剑兄弟，是邱述华挑拨使然。他见识过唐国军队的战力与斗志，内心 深处，实是激赏。 　　李存勖大踏步来到殿门，只见远处康浩陵一条孤影，正如豹子发疯也似 地奔跑。他舌绽春雷，高声道：「朕不杀你，只要拘你三日。诏令一出，韩 浊宜伏诛，朕便放你。」 　　他这几句穿过空旷而静远的广场，传到康浩陵耳里。康浩陵全不加理会 ，心中连一瞬间的犹豫也无，只是奋起平生所能地奔跑。他知道李存勖拦阻 自己的命令还需要时候传递，只要在兵马聚集之前逃出他们视线，韩浊宜的 口供便有望到手。 　　他并非一味向宫门而奔，为了躲开禁军搜查，索性便在宫城内绕路，四 处寻觅韩浊宜的所在，同时卯足了劲记着方位，以免在迷城般的皇宫内迷失 。他凭着在赤派与义父府中的记忆，推测韩浊宜虽无功名，却不该拘押在龙 蛇杂处的宫外京兆狱，韩浊宜以客卿之身，而与郭崇韬平起平坐，说不定会 关在御史狱。 　　好不容易威胁了几个宦者，逼问到御史狱何在，禁军已搜了过来。他只 得换路出宫，打算在魏州城内若一无所获，改天再想法子潜回宫内。 　　与此同时，殷迟亦在宫内窥探，正瞥见他向宫门逃逸的身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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