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巷里，又多了一户人家在办丧事。 帆布蓬下，一群人分成两排，每个人的心情相当沉闷。 这是个很哀伤的气氛。 但只有司仪觉得很尴尬。 没有祭祀桌和遗照，也没有棺材，更没有奏哀乐的乐队。 司仪看着李慕华，忍不住开口了：「请问我要从哪里开始？」 所有人看着李慕华。 「呃…爸你说呢？」李慕华也尴尬了起来。 「那就把死人的程序去掉吧。」李慕华的爸说。 司仪闻言，想了良久，终於下定决心。 「礼—成—」司仪朗声道。 不是还没开始吗？所有人均想。 「儿子呀…」李慕华的爸爸突然大哭。 「爸我在这。」李慕华过去拍拍他的爸爸。 「我只是一想到以後没办法见你就…」李慕华的爸爸哽咽。 「好啦，孩子的爸，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呀，这种病，谁都没办法预料呀。」说着说着，李 慕华的妈妈也哽咽了起来。 虽然有点突然，但李慕华也不禁红了眼眶，他看着他的老婆，老婆正也牵着他俩的小孩看 着他。 李慕华拍了拍他爸爸和妈妈的肩膀，走到他老婆面前。 「答应我，再找一个好男人。」李慕华凝视他老婆的眼睛。 「爸爸你要去哪里？」 听到这句话，李慕华老婆的眼泪很快在眼眶里打转。 「我已经不是你爸爸了，小朋友，以後你的新爸爸会出现。」李慕华说。 「爸爸你在说什麽？你不是我爸爸吗？妈妈你看爸爸在说什麽啦。」 李慕华的老婆摀住嘴鼻，终於哭泣。 「好好照顾我家人。」李慕华转身对他的朋友们说。 「那当然，好兄弟。」好友阿庆说。 「我会的。」好友阿蓝说。 「没问题。」好友大民说。 李慕华走到出口旁，回过头，环顾他的亲友家属，他们也正在看着他，依依不舍。 「对不起，没办法陪你们一走接下来的人生！」李慕华悲愤不已，却掉不出眼泪。 他深深的，狠狠的鞠了一个躬。 他为他的人生哀悼。 李慕华转过身，两位全副武装的刑警正等待着他。 进入警车前，又转过头看了一眼。 刑警拍了拍他的肩，他才坐了进去。 拿出昨天才拍的大合照，李慕华珍而重之的看了又看。 坐在一旁的刑警有点不忍，却想不到什麽话安慰他。 警车扬长而去，李慕华在他的亲友家属的人生中也扬长而去。 活屍病，可以说是人类自文明以来长期追求长寿所获得的结果，或者说是报应，也可以说 是全球少子化集体恐惧的一种突变，病因不明，传染途径不明，发病的症状是在所有器官 衰竭的情况下，大脑和四肢依然可以违反医学常识而运作，与电影里的活屍无异，只是不 同的是发病者并不会有侵略性，智能上也没有明显的异常，可以说是没有任何威胁。 幸运的是，这样的病症在全求并不常见，因此，全球各地政府唯一能做的事就是把病人隔 离，并进行秘密研究。 这里是一个六坪大的病房。 与其说是病房，不如说是间牢房。 房间里，什麽家具都没有，连个窗户也不愿意为病人打造。 只有灯光还算差强人意。 李慕华皱起眉头，就这样被送入这间房间。 五年过去了，李慕华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在这间房间发呆。 偶尔会被带出去作体检，然後作一些莫名其妙的检查。 尽管李慕华不是学医的，但他还是明白他并不是被「治疗中」，而是「被实验中」。 毕竟没有人对他说话，连例行性的问答也没有任何情感，李慕华有时觉得他是不是在一间 兽医院检查。 这个世界的病痛永远比科技还要迅速进步，对於能不能全癒，李慕华根本不带任何希望。 一天，李慕华依然还是在房间里发呆。 门打开了，穿着保全制服的男子看了他一眼，然後递给他一张通知单。 李慕华用力挤着好久没用的微笑，然後看了一眼。 那是一张父亲已经死亡的通知单。 李慕华的脸并没有因此垮下来，向保全人员深深鞠了一躬。 保全人员反而有点不知所措，看着旁边，微微点个头，把门带上。 李慕华的脸才笑的更开心了。 然後十年又过去了，这次换了一位保全，又送了一张通知单。 这一次是李慕华的母亲。 李慕华依然笑的很开心了。 这一位保全只是摇摇头，把门带上。 隔年，下一张通知单很快到来。 是李慕华的老婆。 李慕华先是愣了一下，然後才笑了起来。 「神经病。」这一位保全人员忍不住骂道，用力的把门关上。 每每门打开又关上的瞬间，李慕华总是觉得孤单的气氛好像更浓烈了些。 不过上天并没有对他太坏。 两年过去了，门又打开，这一次不是保全人员。 而是另一位病人。 「进去吧。」一位全副武装的刑警对那位新来的说，然後转过头又对着李慕华说：「恭喜 你，你有伴了。」 李慕华才与那位新来的四目相对。 新来的看起来比李慕华老的多，但事实上，年龄早就失去意义。 门又关上， 「你好。」李慕华说，面带微笑。 脸部的表情大概是李慕华还能使用的功能。 「你好。」那人说，浅浅的一笑。 然後是冗长的沉默。 两人各靠在对面的墙，久久不语。 「你叫什麽名字？」李慕华问道。 「叫我老陈就好。」老陈说。 「也许我们要在这里厮守一辈子呢。」李慕华苦笑。 「可不是？」老陈说道。 接着两人捧腹大笑。 「你在这多久了？」笑累了，老陈问道。 「其实我也不是很清楚，十年？二十年？我也说不出个准。」 「是吗？一想到不知道还要过多久的日子，我就难过了起来。」老陈说。 「那就不要去想，也许我们可以做很多事。」到底还是过来人，李慕华安慰道。 两人就这麽聊起天来，从自己的身世，出生到现在的趣事，「生前」做过的工作，然後延 伸至听过的趣闻异事，各种能聊的话题，无所不聊。 聊累了就安静下来，想说什麽又继续聊，就这样过了半年。 短短半年，两人成了最了解自己的好友。 聊了这半年，李慕华知道老陈是一位国小老师，育一儿一女，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妹妹，母 亲现在正住在妹妹家里帮忙带她的小孩。 「真不知道他们过的怎麽样。」老陈叹道。 「他们有自己的幸福的。」李慕华拿出他那张大合照，看着里面的照片，「总有一天，他 们全部会比我们先一步离开这个世界。」 「是呀。」老陈也拿出他的照片，凝视着。 五年过去了，门又打开了，这一次还是那一位保全。 「陈敏瑞。」保全晃晃手上的通知单。 「我是。」老陈站了起来，走过去拿。 他默默的看着那张通知单，默默的看着。 「谢谢你。」李慕华代老陈说。 保全才把门关上。 「是谁？」李慕华问。 「我母亲。」老陈说，并回到他的位置。 李慕华看着老陈的表情，有些悲伤。 老陈看了好一会儿，才收了起来。 「你收了几张了？」老陈问道。 「三张，我父母和我老婆。」 「是吗。」 「嗯，不过幸好我有办生前的丧礼，虽然那是我丧礼，不过对我来说，也算是他们的丧礼 ，算是提早参加他们各自的丧礼吧，这样想，我就不怎麽难过了。」李慕华淡淡的说。 「原来你也有办。」老陈説。 「遇上这种事，不办好像会遗憾一辈子呀。」 说完，两人相视而笑。 接下来的日子里，他们决定玩游戏。 与其说是玩游戏，不如说是尽力的找事情做。 他们硬是玩了两年各式各样的划拳游戏。 「男生女生…」李慕华举着手，迟迟不出方向。 这个游戏进展到让人意想不到的指出方向，没有反应过来就算输。 所以李慕华就这样举了半个月了。 跳了两年半的舞。 「还有什麽舞可以跳呀。」老陈一直甩着头，已经甩了两年了。 「随意罗。」李慕华不断的扭着腰。 唱了五年的歌。 「一闪一闪亮晶晶。」李慕华沉声唱道。 「满天都是小星星。」老陈撒哑。 玩了三十年的冥想象棋。 「将军。」老陈说道。 「你用什麽将军呀。」李慕华一头雾水。 「士。」老陈坚定的说。 李慕华恍然大悟。 绕了十五年的房间。 「你挡到我了。」李慕华边爬边说。 「不好意思。」老陈滚到一旁，让出路线。 在这段时间里，每一次开门的保全都不同人，共送了五张通知单。 三位李慕华的好友，一位老陈的妻子和他的堂弟。 他们隐约发现，他们所认识的人和所爱过的人正一位一位离开这个世界。 十年如一日的生活里，他们终於发现有些茫然。 他们开始对这种未知终点的生活感到恐惧，但谁也没说破。 於是，就这样不断找事情做，虚耗每一天。 一直到老陈的女儿走了的那一天。 这一天，二十年又过去了。 门开了，这一次终於换了一位新保全。 「陈敏瑞？」 「是我。」老陈走到他面前，收下那张通知单。 连看都还没看，老陈便向保全道谢。 这一位保全比较和善，向两位点了个头才关上门。 待门关上，老陈才仔细看这一次是谁走了。 看着通知单，老陈似乎看呆了，迟迟不说话。 「怎麽了？」李慕华发现有些不对劲。 「是我女儿。」老陈的声音难得哽咽。 其实老陈早知道了，因为女儿是他最後一位在世亲人。 「别难过，对他们来说，那是另一个开始，他们可以走完人生，我们应该要为他们高兴才 对呀。」李慕华安慰。 「可是，我还是…」老陈终於放声大哭，即使流不出眼泪。 「别这样，你这样我也会很难过。」李慕华也哽咽了起来。 「你知道吗？我答应我女儿要看着她长大，看着她结婚，然後看着她生了一位小宝宝让我 带…」老陈的声音激动的令人想哭：「但她还没长大，我就永远消失在她的人生中了…我 竟然…竟然从来没参与到她的人生…甚至没看过到她长大的模样…她就…」 听到这段话，李慕华终於也哭了起来。 因为他的亲人也已经全走光了。 他们哭，不是因为老天如此对待他们。 而是为没办法与他们爱的人共渡一生。 两位死不了的老男人，就这样哭的声嘶力竭，久久不能自己。 不知道哭了多久，两人终於停了下来。 他们各自整理自己的情绪，许久没有说话。 一天。 「阿华，我想到了新游戏。」老陈终於打破沉默。 「怎麽，你想到什麽新的游戏吗？」该玩的都玩过了，李慕华好奇问道。 「坦白说，我好累，既然我们都死不了，那就玩死屍游戏吧。」老陈说。 「你还真幽默，那输赢怎麽判？」 「当然是谁先起来谁就输啦，也许我们扮死屍扮很像的时候，外面的人就真的以为我们是 死屍了，也许最後就把我们给葬了呢。」 「可是我们死不了，他们把我们埋起来怎麽办？」李慕华又问。 「如果他们想把我们埋起来，那就先反抗呀，到时我们再把自己烧了，好离开这个世界。 」老陈认真的说。 「这主意倒不错。」李慕华很是同意。 「那我们就开始吧。」老陈建议。 「来吧！」李慕华大喊。 於是两人就地躺了下来，把眼睛闭了起来，认真的扮演一具屍体。 很快的，一个月过去了。 两个月过去了。 三个月、四个月、五个月… 转眼间，已经一年了。 「不玩了啦，无聊死了。」李慕华迅速坐起，看着继续扮演屍体的老陈。 但老陈动也不动，彷佛真的死了一样。 「老陈，我认输了，起来吧。」李慕华摇摇老陈的身体。 老陈依然没有搭理。 「喂，别太过份了，我真的认输了。」李慕华用大力的摇了摇。 老陈仍然不肯起来。 「我知道你听的到我讲话，我们得的是同样的病，没道理我还没死你就真的死了…」李慕 华开始讲起道理。 但老陈还是没动静。 「我知道了，你想要趁我没注意吓我对不对？这老套了啦，我就看你什麽时候吓我。」李 慕华边说边坐好，认真的看着老陈躺在地上的样子。 很快的，一个月过去了。 「喂，这玩笑弄久了可不好笑。」李慕华终於又开口。 没有回应。 「你真的很可恶。」李慕华生起气来，不再说话。 三个月过去了。 「你该不会…你该不会真的死了吧？」李慕华过去翻老陈的身体，但老陈就真的像个屍体 一样，动也不动。 「老陈！陈敏瑞！」李慕华对着老陈的耳朵大吼。 还是一样，动也不动。 「你怎麽可以就这样丢下我？」李慕华终於又抱着老陈哭了起来。 抱着老陈哭了好久，李慕华才把他轻轻放下。 「你知道吗？这一辈子我没有好好的陪我的家人和朋友一起渡过人生，但我衷心感谢你的 出现，陪我这一段时间…」李慕华仪式性的说完自白，语气充满哀伤。 两年後，门终於又开了。 一位穿着像医生的人走了进来，他看到李慕华和躺在地上的老陈。 「他死了吗？」那位医生指着老陈，看着李慕华问道。 「嗯…」 「怎麽可能…？」 「如你所见。」 「我知道了。」医生转过身向後面的人使了脸色，两人走了进来。 他们把老陈抬了起来，准备离开这间房间。 李慕华什麽也没说，只是静静的看着老陈。 一瞬间，李慕华看见老陈的嘴角牵动了一下。 一瞬间，李慕华全明白了，他看在眼里。 老陈就这样被带了出去，门关上。 李慕华又哭了。 李慕华由衷的为老陈感到高兴。 像心电感应一样，李慕华知道老陈嘴角牵动那麽一下是什麽意思。 对不起，还有谢谢你。 以及来世再见。 一天过去了。 李慕华突然觉得好累，於是他靠在墙角。 可以作个梦吗？至少可以在梦中见到大家。 可以吗？李慕华轻轻问着。 李慕华慢慢的闭上眼睛。 眼皮阖上的同时，是另一个黑暗。 但随即，在不远处，他看到了大家。 他的父母，他的妻儿，以及他的朋友们都在那里。 李慕华慢慢的走过去。 慢慢的… 五年後。 门打开了，医生又走了进来。 「喂？」医生出声。 只见李慕华坐在墙角，低着头，动也不动。 「…带走。」医生向後面的人吩咐。 两人走了进来，各自举起李慕华的肩和脚，走了出去。 他们没有发现李慕华手上的纸掉了。 那是一张全家福的照片。 里头的李慕华，笑的很幸福。 门关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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