Ｙ君来到恩师的宅邸，一进门的气氛跟他所想的完全不同。 　　冷清。是啊！就这两个字最适合来形容眼前的景象，偌大的厅堂之中，三三两两 的人影交错，空气中彷佛有种繁华散尽的味道。 　　正对门口的那面墙挂着一幅林老师笑得开怀的放大照片，照片里长发蓄胡的人散 发着不可一世的光采。 　　祭坛周围装饰着满满的花朵，淡淡衬托出丧礼该有的庄严。僧侣的诵经声缓而漫 长，有人不小心听到睡着，说起来林老师以前参加某场丧礼也发生过相同状况，更糟 的是那时现场采用日式跪坐形式，当敲钵声响把林老师唤醒时，酸麻已缠住双脚，一 没站稳摔个四脚朝天，糗得不得了，此後放话无数次，自己的丧礼上绝不诵经。如果 林老师是丧礼总指挥，那麽诵经这个流程铁定不会出现，家属却遵照习俗请来了僧侣 ，摆明故意跟死者作对似的。 　　Ｙ君捻香时忍不住想着，老师真的不在吗？那个主张丧礼要嘉年华化的人，看到 这样一点都不热闹的场面会生气吧！ 　　　　　＊　　　＊　　　＊ 　　趁宴席尚未开始的时间，Ｙ君向师母报备後去了书房。 　　不久前拿给老师过目的文稿正安静地躺在那张宽大的书桌上，看样子还没被翻阅 过，即使被翻阅过也无从得知任何评语了。 　　书房里维持原有状态，看不出主人已经永远离去的痕迹，满墙的书依然整齐排列 ，书桌一侧的电脑里可能还遗留着老师未完成的作品，20寸液晶萤幕和放在左方的滑 鼠都用布盖起来防尘，这是林老师的习惯，反正除了他也不会有其他家人来使用这间 书房。 　　窗户那端的墙边紧靠着一个矮柜，放了不少相框和奖座，Ｙ君望着其中某张照片 出神。那是一次愉快的旅行，泡温泉之前进行了一场桌球友谊赛，照片中Ｙ君和老师 的秘书一同高举右手所握的球拍露出胜利笑容，而老师则是一脸失败却不生气的神情 。 　　Ｙ君取回原稿後毕恭毕敬地退出书房，以後可能也没机会再踏入一步了，他想。 　　　　　＊　　　＊　　　＊ 　　宴席上，总算有点热络的气氛，Ｙ君身边坐的是林老师的秘书Ｌ君和作家Ｆ君， 三人都是因为林老师而彼此相熟，Ｙ君是唯一入门弟子，Ｌ君是最得力的助手，而Ｆ 君则是深交多年的文友。 　　「请问……老师真的过世了吗？」Ｙ君小声地问着另外两人。 　　「咦？你不知道今天是真的？」Ｌ君略显讶异地看着他。 　　「这也难怪啦！」Ｆ君边说边喝着酒：「我收到白帖时还特地打电话问Ｌ君，确 认後才决定来的。」 　　「可是，棺木里为什麽没有遗体？」Ｙ君继续问。 　　「唉！老师是在爬山时脚滑跌落深谷，找不到屍体，那种地形也根本不可能活命 ，只好这样办了丧礼。」 　　「发生这种事，新闻居然没有播报？」 　　「大嫂觉得老师之前太高调了，所以吩咐一切低调处理。」 　　「难怪今天来的人那麽少。」 　　「来得少，恐怕是因为之前搞太过头了，我不是说了嘛！连我都不想来。」Ｆ君 替他们的杯里斟满酒。 　　「死者为大，Ｆ君你就少说两句吧！」Ｌ君那张乾净且拘谨的脸微露愠色。 　　Ｙ君知道Ｆ君言中之意，其实这是林老师的第三场丧礼了，而且每次都没有遗体。 　　对！第三次！林老师死了三次？不，正确地说，只有这次是真的死掉。 　　「五年前那是第一次吧？还记得当时听到他说得重病快死了，所以提早举办生前 葬，害我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今天却半滴泪都挤不出来。」Ｆ君在酒精催化下 更加滔滔不绝地说着。「结果啊！他身体根本好得很，只是一时的虚弱还自以为得绝 症，後来医生都发毒誓向他保证说真的没事。」 　　Ｙ君当然记得这件事，那个场面实在比连续剧还要感人热泪数倍，如果可以用收 视率计算，大概是平均35%，瞬间最高达50%左右。 　　林老师为自己办了生前葬，因为长年旅居日本，台湾老家那边的亲戚已极少来往 ，对妻子这边的亲戚也互动不多，最後只邀了一众好友到场。 　　「那家伙居然用自己生前葬的题材写了本小说，内容是还不错啦！但是书名也太 长了点，叫做什麽来着……最後的呼吸停止前所见樱花灿烂的阳光降临喜悦。」 　　「最後一丝呼吸终结前所见如烟火璀璨的荣光降临喜悦满怀。」Ｙ君纠正他。 　　「最後的呼吸终结前……呃……见到的烟火灿烂降临满怀？」 　　「最後一丝呼吸终结前所见如烟火璀璨的荣光降临喜悦满怀。」Ｌ君不耐地复述 一遍。 　　「没事取那麽长的书名干麽，偏偏还给他得了不少奖，而且好笑的是书名很长， 整本书却很薄，要不是有前言後记撑一下厚度，在书店的架上跟五十音习字帖摆在一 起根本分不出来。」 　　「我也反对过，但老师就是执意要用那个名字，连编辑都赞成。」Ｌ君无奈地说 。 　　Ｙ君发觉Ｌ君的头发修得比以前更短，几根白发明显易见，大概是为最近的事操 烦过度吧。 　　被Ｆ君嘲笑一番的那本书畅销指数却是始料未及的高，加上芥花赏、直林赏、木 屋大赏、这本小说有什麽了不起……等多项大奖加持，林老师在日本文坛的身价地位 水涨船高。 　　Ｌ君离席去处理其他事，剩下Ｙ君陪Ｆ君小酌，Ｆ君这个人嗜酒也有酒量，偏偏 酒品不太好，时常一股脑地把该说和不该说的全说出来，他和林老师是文友也是酒友 ，两人爱互相吐槽，交情反而越来越好。 　　「其实，我觉得那家伙没有死。」Ｆ君一手撑着下巴，一手把玩酒杯。「我一向 很相信自己的直觉，而且屍体没有找到，怎麽可以断定他死了。」 　　Ｙ君察觉Ｆ君眼眸深处飞略过一抹忧伤，口中尖锐的言语只是在阻止内心的悲痛 继续扩大。 　　「你记得吗？第二次生前葬的事。」 　　「谁忘得了。」Ｙ君苦笑着。 　　「那麽不吉利的事竟然做了两次，他到底想要死几次啊！」 　　若是九命怪猫，可以办九次丧礼，Ｙ君暗自思忖着，可是在前辈面前不敢随意说 出口。 　　「你知道Ｓ君吗？」Ｙ君点头，Ｆ君接着说下去：「他参加过第一次生前葬，结 果在那家伙办第二次之前车祸过世了，我後来看到第二次生前葬搞成那样，气得大骂 该死的不死，不该死的却先死了，人生真是莫名奇妙的东西……」 　　听着Ｆ君大肆批评，Ｙ君回想起那次的情景，跟第一次肃穆温馨的氛围不同，要 是没有设置灵堂，不知情的人可能会当作是一场狂欢派对。 　　「那次老师是一时心血来潮，直嚷着要做点疯狂的事。」 　　「对啦！那家伙就是发神经，得奖後的几本书卖不好就想出这种方式炒话题。我 一直劝他珍惜羽毛，不要像烟火一样瞬间就消逝，结果你看他写出什麽作品，又退步 回早期那种不成熟的笔调，岂不是连Ｙ君你现在的程度还不如啊！」 　　「……」Ｙ君只能尴尬地笑着。 　　「对了，我想起那次丧家回礼居然是送他堆在仓库的书耶！每本还附上亲笔签名 ，乾脆顺便开签书会算了，反正生前葬都能弄成那麽夸张的局面。」 　　「不过，老师说他只是对死亡改观，与其悲哀地告别，倒不如热闹一场比较能安 心上路。」Ｙ君试图缓颊。 　　「哈哈哈，所以像今天这样的情景，应该会一怒之下还魂吧！都怪他自己太乱来 ，你想想，收到同一个人三次白帖，谁还理他，大家心里都会想说怎麽又来了！」 　　　　　＊　　　＊　　　＊ 　　就在Ｆ君去洗手间的空档，Ｌ君回来了。 　　「那些和尚真是烦人，我一直劝大嫂照老师的意思做，偏偏她就是坚持要请人诵 经，刚才好不容易把他们打发走了。」Ｌ君一坐下就开始抱怨。 　　Ｙ君望着他，心想，Ｌ君和林老师是很相像的人，他们一起奋斗将近四十年，虽 然外表不同，可是很多时候感觉又非常神似，所谓无可取代的重要性，对他们来说就 是彼此吧！ 　　「对了，老师为什麽会去爬山？他不是最讨厌运动吗？」 　　「呃……不知道，大概是想去取材吧！」Ｌ君边说边低头挑出自己盘里不想吃的 蔬菜。 　　「他自己一个人去？」 　　「我陪他一起去的。我们走到半途觉得很累，休息後正准备下山，结果老师一不 小心就摔下去。」 　　「现场还有别人吗？」不知何时回座的Ｆ君加入谈话，看起来好像从酒气中清醒 了些。 　　「没有，那天本来就没什麽人，事情发生时我走在他前面，听到背後传来惨叫声 ，一回头就没看到人了。」 　　Ｆ君叹口气：「真的找不到屍体哦？」说完又开始倒酒。 　　「是啊！听说要是从那座山掉下去就好像掉到黑洞一样，在那里罹难注定找不回 遗体……这些我都是听警察和当地人说的。」 　　「你的手怎麽了？」Ｆ君突然转移话题。 　　Ｌ君停止手中叉子的动作，「什麽？我是在挑不想吃的东西啊！」 　　「我是问另一只手，你的右手怎麽了？」三人目光集中在Ｌ君右手背上的肉色OK 绷。 　　「这个……爬山时弄伤的。」 　　　　　＊　　　＊　　　＊ 　　Ｙ君脑海中倏然浮现一个很可怕的想法，平时绞尽脑汁也没有这种灵光一闪。 　　但是，怎麽可能呢？也不能说完全不可能，就因为这样所以也容易那样……Ｙ君 感到一阵晕眩。 　　证据呢？如果推想错误怎麽办？没有弄清楚就公开会引起骚动的。 　　抬头看着眼前的两人，不行！这种事最好一辈子吞进肚子里，一般小说里会被杀 的就是那种私下揭穿真相的人，卖弄侦探架势而换来自己的葬礼……简直像笨蛋一样 。别再想了，保持缄默才是上策。 　　　　　＊　　　＊　　　＊ 　　Ｙ君刚才的眼神是在怀疑吗？Ｌ君不由得冒起冷汗。 　　有哪里做错？应该很完美才对，毕竟这一切都在掌握之中，没有谁比自己更了解。 　　连Ｆ君都没有看出异样，怎麽可能会被识破。 　　看着右手上的伤，想起受伤的那一刻，差点就跟着坠入危险。 　　右手？哎呀！真是的，人的习惯最容易在不经意间流露。 　　　　　＊　　　＊　　　＊ 　　在林荫之中行走虽然不会太热，可是上山的坡度仍然让运动量不足的人快喘不过 气。休息片刻之後，体力稍微回复，脑袋也逐渐冷静下来。 　　从这个位置俯瞰的视野极好，峭壁下方是丛林密布不见底，远方湛蓝天空中飘着 一些透光的卷层云。 　　「你还是决定要独立吗？」林老师问。 　　「没错！」Ｌ君灌了一口矿泉水。「你是为了问这个才找我来的吗？」 　　「只是最後的确认。」林老师语气冷淡。 　　「反正我已经决定了，以後各人走各人的路。」 　　「从小到大我一直认为──我就是你，你就是我。」 　　「你错了！我不是你，你也不是我。」Ｌ君立即反驳。 　　「哼！真令人伤心的答案。走吧！下山去。」 　　Ｌ君拿起背包先迈开脚步，忽然听到身後有急促接近的脚步声，一转头，林老师 正伸出双手朝他推去。 　　慌张中想要抓住对方的手，可是林老师使劲一甩，Ｌ君睁大不敢置信的双眼，失 去平衡的身躯完全被抛入半空中，仅仅几秒时间就落入那片死亡深谷。 　　「我说过了，我就是你，你就是我……因为我们是双胞胎啊！再见了，我的弟弟 。」林老师嘴角上扬，眼角泛着薄泪。 　　写出畅销作又怎样！只不过才写出一本书就自命不凡了。 　　什麽叫做没有天分，多麽侮辱的字眼，居然会从自己最亲信的人口中说出来。然 而最可恶的是，这让他再也写不出文章了。 　　恨意随着痛苦而加深，林老师无法原谅另一个自己的背叛，夺走共有的一切，分 裂了原本的宿命。 　　俐落地照计划进行，换衣服、剪掉长发、剃掉胡子，让「林老师」这个作家永远 停留在烟火最绚烂的阶段。 　　林老师死了，现在，他是Ｌ君。 --- 希望没有撞梗... 看完想要丢爆米花的人可以开始丢了 严禁丢茶杯.手机.鞋子等危险物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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