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filmwalker (梦想起飞的季节)
看板documentary
标题「石头梦」影音随想 /胡台丽
时间Thu Feb 17 13:45:30 2005
2005.2.17.中国时报 人间版
胡台丽纪录片新作「石头梦」,描述的是新一代由中国大陆移居台湾的外省籍荣民与台湾
土地及原居民产生关系,并形成具有特殊文化现象之新移民社区的故事。辛苦在石堆中
开垦的主角刘必稼,和喜爱捡拾与玩赏石头的刘必稼儿子这一代连系起来,同时映现了
台湾政经社会的变迁。刘必稼和他的家人如同玫瑰石般外表黝黑平凡,内里却蕴含瑰丽
高雅的景致,在片中悠远质朴的古琴声伴随下,与溪流浪花共织梦想:石头因含多种
矿物质,幻化出美丽的内在风景;台湾因拥有多元族群,才展现出强韧的生命与丰富的
文化。本文即是该片编导胡台丽的「影音随想」。
──编者
偶尔,我会将手掌心打开,凝视着那些密布的交叉纹路。有人说,这样的手纹显示具有
某些神秘的超感知能力。我於是沈浸在巫女的幻想中,从尚未褪色的记忆里耙掘一些奇妙
的经历以为佐证。其中,一九八六年因做荣民研究而在花莲一个农庄中发现一九六五年
陈耀圻摄制的纪录片的主角刘必稼,无疑是冥冥中的奇遇。我当时告知雀跃不已的陈耀圻
,并写了一篇「刘必稼显影」後,就好像为这段因缘尽了心、划下了句点。
记忆揉杂着现实是什麽滋味?陈耀圻虽然说:「过去的东西都扔了,人如果老想过去会
活不下去」,数年後,他还是把台湾影史上第一部观察性纪录片「刘必稼」的拷贝找了
出来,寄存在国家电影资料馆。大远景中辽阔的花莲溪河床上浮现点点「开发队」工兵
身影,挑着、搬着、砌着的都是石头。切近中景,一人弯身担起两畚箕石头,走上临时
架起的木板桥,壮硕的背影摇晃而过,现出一张坚实朴质的脸。四十多岁的刘必稼挥汗、
拭汗,腼腆地笑着;收工时跳入溪中冲个澡;休假时搭火车到花莲市看场黄梅调电影;
闭目时则梦回遥远的湖南家乡。
年复一年,溪流冲石,海水击岸,以亘古不变的律动姿态与声音伴人们入眠。刘必稼像是
散落在河床或岸边的一块不起眼的石头,「无才可去补苍天,枉入红尘若许年」,在逝水
流年冲刷下,仍坚实顽强地嵌在泥土地上。当年木瓜溪畔由高处填到低处的石头上覆盖了
厚土,成了良田,只剩下裸露的石砌田埂兀自凭吊着千人挑石的粗砺岁月。再纪录一下
刘必稼和这个由石头地变成的新移民聚落吧!我日渐无法抵挡来自心底越来越强的呼唤。
三、四十年後,摄影机镜头再度对准刘必稼时,他的身旁多了一个有阿美族和平埔族血缘
的妻子,还带着一个稚幼的孙子。开拍一年多後,刘必稼的继子阿兴和媳妇阿娟也由南部
迁回花莲,石头的意象因而有了新的转折。在喜爱捡石、赏石的阿兴引领下,我惊讶地
见识到花莲溪流中一些外表黝黑平凡的石头在剖开或琢磨後,由於含融许多氧化的矿物质
,竟然显现奇丽的山水田园美景;石头除了筑田地的实际用途外,还有了收藏与监赏的
价值。在新的时代,镜头切割、琢磨着刘必稼和他的家人邻居,我看到了一个多族群
混融、层次丰富的世界。
村中家家户户几乎都立了汉人的祖先牌位、一九九○年土地放领後也建了金母娘娘村庙
,有定期祭拜活动。同时间,村里太太们热中於参加丰年祭的阿美族歌舞,祭拜女方祖先
;当她们灵魂和身体不得安宁时,也会寻求巫医的治疗。刘必稼妻子会讲阿美族话,
并记得一些加礼宛平埔语,但阿兴在家从小就和母亲以闽南语交谈,也完全听得懂刘必稼
的湖南国语。刘必稼虽然不会说闽南语,但似乎听力不错,能随时加入母子间的闽南语
交谈。另外,村中的阿美族、泰雅族、布农族、卑南族、与闽南、客家太太也各自将原有
的文化习性带入村中的日常作息。
当年,陈耀圻在开发队选择影片主角时,发现刘必稼虽然比队上其他人沈默寡言,但有
古铜色的肌肤,壮健有力,觉得「他可以作为大多数沈默的、生长於农村的中国人的代表
」。刘必稼回忆起那段拍片的经历,有些自得地说:「我挑石头比赛第一名,领奖金的。
陈耀圻找十个人拍片子,一个人二十块,看到我特别一点,只选我一个人」。
「刘必稼」影片的配乐是悠扬的笛筝琴交响的国乐,还有黄梅调、以及发出俏皮嘿咻声
的「内山姑娘要出嫁」台语歌。拍摄「石头梦」时我意外地发现刘必稼保有一本他在
部队中的手抄歌本。他记得最清楚、唱得最好的是「采槟榔」。宛如不解风情的大笨牛的
刘必稼以浓浓的湖南腔唱出「小妹妹提篮抬头望……他又美他又壮谁人比他强,赶快来
叫声我的郎啊」时,逗趣中让人感受到阿兵哥对家与女人的需求,而接着的「青山好流水
长,太阳已斜,叫我俩赶快回家乡」又饱含着那时代化不开的乡情。
陈耀圻曾问刘必稼有没有去茶室找小姐,他说他只去过两次,仅喝点酒、吃点东西,「
如果你去习惯了,会希望每天去」。後来,我们知道刘必稼在开发队工作时经一位老太婆
介绍,认识了一个有五个孩子的寡妇,每周末都去她家帮忙耕地、搬肥料。刘太太坦白地
说:「如果不会做事,要他干什麽?」老村长刘世平最了解这些因军旅生涯而被迫晚婚的
低阶士兵想成家的辛苦,他说:「你人才没有、钱财没有、就做奴才」。其实,对於同处
於社会边缘的孤儿寡妇与贫苦残疾者来说,刘必稼等老兵的出现应是雪中送炭,帮助他们
度过了寒冬。当然也有老少配买卖婚的例子,村中有些年轻时不安於室的妻子在年纪大後
又自动返家,「我先生钱都留到我身上」──最终发现了老芋头的好。
两代之间以石头串连的意象在我脑中日渐明晰之後,我开始寻找可以将全片题旨贯穿的
声音。就像是溪流和海水从远古时代便一直冲刷着石头,我希望找到一种历久而弥新的
声音,呈现历史变迁与族群迁徙潮流中所留存的恒常质素。最後,选了三首令我相当感动
的古琴曲作配乐:「流水」、「广陵散」、「潇湘水云」。先以回荡激昂的「广陵散」弹
、揉出如梦似真的战乱迁徙年代;「流水」及「广陵散」反覆的滑滚声推衍着春夏秋冬,
而轻轻弹跳的拨弦声则伴着刘必稼固定的步伐,往返於村道间;优美抒情的「潇湘水云」
出现於玫瑰石显出色彩绚丽、构图奇巧的天然美景之际,也为刘必稼与阿兴述说人生梦想
与归宿时衬底。
属牛的刘必稼在妻儿和邻人的眼中也经常被形容为一条「牛」。刘太太说:「他像牛一样
,工作时不穿上衣,皮肤晒得像牛皮一样」;村人给他的外号是「牛皮甲」;儿子阿兴
认为他只知辛勤耕地,但个性固执、极度节省、不接受新观念,「像一只陌生的老黄牛」
。看到似「牛」、似「石头」般坚硬的刘必稼在妻子过世时泪流满面的情景,我有点难以
置信。在不同的田野中出席过多少丧礼,我从来没见到鳏夫如此无法控制地泪流不止。
子女们听不懂刘必稼「要回大陆休息一下」是什麽意思,女儿跪在他前面哭着说:「
我不叫你叔叔,叫你爸爸好吗?」儿子气愤难解地说:「他和我们几十年的情感比不上
大陆上那些亲人吗?」我尝试问他,才听他缓缓道出:「想她,舍不得她,要回大陆休息
一段时间」。原来,这只不知表情的老牛正经历着「睹物思人」的深刻痛苦。
陈耀圻在拍「刘必稼」片子的最後一天曾问刘必稼希望在片中如何被呈现,刘必稼回答
:「以我的体重应该要一六八公分才合标准,我却只有一六二公分」。拍「石头梦」时
有次出门刘必稼刻意穿上西装、戴上高顶帽子,我吓了一跳,他说:「因为要拍电影啊!
」「石头梦」将先在花莲慈济大学和村落放映,再於二月二十五日在台北真善美戏院上映
两周。刘必稼已答应出席首映会,我多麽想知道他观影後的感想。
(「石头梦」二月二十五日起於台北真善美戏院映演,即日起至二十五日下午五时止,
接受门票预购,详洽02-339398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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