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filmwalker (梦想起飞的季节)
看板documentary
标题郭珍弟:《Viva Tonal跳舞时代》小笔记──1933,或是2004
时间Mon May 24 11:34:47 2004
(本文原载於2004/5月号「联合文学」)
6.
知道我要到东京几天,郭芝苑老师特地来信,列了一纸的书目和CD。藤原义江、三浦环、
奥田良三,「仆的音乐人生」/服部良一着;「素颜的古贺正男」/茂木大辅着;
「日本洋乐外史」/野村光一等着。……将信纸翻面,老师写的每一个字都浮凸了出来,
手指忍不住压压刻痕,触感变成影像,郭老师正用左手压着微抖的右手,用力写下每一个
字呢。赶紧将信传给在东京的毓婷,请她帮忙找那绝版的旧书、刚出版的新书、
与78转唱片复刻的CD。
这张清单,读来既陌生,也熟悉。很遥远,却又隐约牵连着岛屿记忆中被遗忘的一段时光
。
大正末期,西方古典音乐逐渐成为东京中产阶级娱乐生活的一部份。西方知名指挥家、
歌剧明星陆续来到东京演出,1920、30年代,日本开始有了自己的「蝴蝶夫人」三浦环,
「我们的男高音」藤原义江,更有受过西式音乐教育的作曲家与诗人纷纷投入新式歌谣
创作,声乐家们开始尝试“唱自己的歌”。「红蜻蜓」、「被骂的孩子」、「滨千鸟」、
「秋的田野」……,在1936年到日本求学的郭芝苑老师,胆敢违逆父母的心意,不念医科
,执意闯入了音乐学校,是一股随时代而临的创作驱力,若春天初溶的江水,涌动向前?
古贺正男的崛起是个异数。未曾受过正式音乐训练的他,在1928年以一首
「慕恋你迷人的身影」卷起了日本流行音乐的风潮。台湾收古物的贩仔脚们,至今仍会
在久无人居的老宅子,发现该曲不同演奏版本的78转黑胶唱片,哪个演奏版本是年轻
郭老师的最爱?流行歌曲版?管弦乐版?还是舞曲版「慕恋你迷人的身影」?
服部良一的歌曲,也在台湾长辈的记忆中占据了好大容积。为了宣扬「大东亚共荣」
思想,日本在1940年前後积极推出「日满支亲善电影」。《支那之夜》就是在台湾
顶轰动的一片。为了创作主题曲「苏州夜曲」,服部良一在苏州居住了好一段时间,
主演的李香兰努力学习古典美声唱法,来表现服部良一兼容艺术与流行特色的歌作,
当她随片登台,那时正年少的阿公阿嬷们都促挤着,在台下高声喊道:「我们认识你,
李香兰小姐!」不过,郭老师念念不忘的歌声,却是首先在日本唱红了「苏州夜曲」的
渡边滨子,她带着古典女高音的光环走入流行音乐界,成为「随着节奏,轻轻将旋律
唱出」的「麦克风歌手」。
我寻着这张清单,偷窥着郭老师的年少岁月。东方与西方碰撞着,古典与流行交会着。
5.
放「跳舞时代」的唱片给郭老师听。
郭老师拍起手,说:「小时候,镇上的乐队吹过这首歌!」西装华服的小镇乐队,黑管、
小喇叭加上狐步舞曲,曼陀林,小提琴,快四步的乐声中有看热闹的乡亲父老。什麽样
的节庆?什麽样的小镇生活?来自城市的流行歌曲,在年轻人心中勾起什麽样的向往?
所谓「文明开化」的都会生活又是什麽样子?想了解「跳舞时代」,因为可以杀死一只猫
的好奇心。想偷窥很久的秘密,想偷窥老人家深藏不露的青春。
4.
「…“我从今天起抛弃哲学,开始谈恋爱。”这样,朋友就声明从哲学家转为恋爱者。
我反正从来没有对学问这个东西下过功夫,所以马上就回答“这样比较好。”表示赞同
的意思。朋友阴郁的脸颊开朗了。…我们很快活。我们跳华尔滋,跳那自街上的舞厅
偷看,而靠迷迷糊糊的记忆学会的华尔滋。我们穿过开始有落叶的喷泉公园,选择
最热闹的马路走过去。那条马路上有百货公司模样的大店铺一间间排列着。我们就穿着
寒酸的制服迈大步…」
~「天亮前的恋爱故事」翁闹作/台湾新文学第二卷第二号1937.1.31。
翁闹写这篇小说时,人在东京吧。那有落叶的公园是日比谷吗?
乍读之下,小说中的主角也像是当年游晃在台北街头,手中拎着「悉达求道记」闲闲
穿过新公园,刻意留着胡渣滓的高等学校学生。
3.
1933年,东京有日比谷公园,有叔本华,有蓝波,有「春之声」,有「My Blue Heaven」
,有国民乐派…
1933年,台北有博物馆,有新公园,有留声机舞会,有「Kiss Me My Baby Goodnight」
,有咖啡店放着贝多芬的「田园」,有黑猫黑狗畅言「维新的世界、自由恋爱」
,有古伦美亚的第一回发卖新闻:
「…台湾第一次发卖由台湾人自己谱曲的真正流行乐。林氏好所灌录的「红莺之鸣」
受到相当的好评。纯纯主唱的歌曲「跳舞时代」也做了宣传…一月十八日,为了这
值得纪念的流行歌发卖日,本公司与市内特约店一起,发动三十多台的汽车组成车队,
由乐队领先在前,在台北市内游行…」
2.
「红莺之鸣」曲调采自当时上海的流行歌曲「苏武牧羊」。「跳舞时代」则是由邓雨贤
作曲、陈君玉作词、纯纯演唱,可以说是台湾第一首纯粹为商业发行而创作的歌曲,
也就是所谓的「流行歌曲」。(同一批发行的「月夜愁」以及稍後的「雨夜花」、
「望春风」也都是为当时台湾初浮现的都会生活所创作的流行歌曲,并非民间口耳相传
,随时间推移变化的「民谣」。)
善弹钢琴,能拉小提琴的邓雨贤,有时也拨奏吉他或曼陀林寻找灵感。在总督府
台北师范学校即展露了音乐才华的他,也曾去到东京的音乐学校再进修,然而,他在
西方乐器上弹奏出的「跳舞时代」却不是洋乐惯用的七声音阶,也不是东洋和风的
阴旋五声,而是传统汉乐的阳旋五声─以Do、Re、Mi、So、La建构的音阶。
人力车夫之子陈君玉,摆过路边摊,演过布袋戏,十五岁即赴青岛日本报社当捡字工,
自学了一口流利的北京话。「跳舞时代」却是用台湾话白话文抒发了当时中产都会
新女性所追求的理想生活。
原来是歌仔戏当红小生的纯纯,在音乐老师的训练下,学会了五线谱,着英式洋装圆帽
,用初初脱离歌仔戏的次女高音唱出「跳舞时代」:
「阮是文明女,东西南北自由志。逍遥佮自在,世事如何阮不知。阮只知文明时代,
社交爱公开,男女双双,排做一排,跳狐步舞我上盖爱。」
1.
科技的新发明,改变了人们对於自我与世界的认知。首次被录下歌声的男高音,听到
自己的演唱之际,忍不住说:「这是魔鬼的声音!」於是,在廿世纪初,古伦美亚公司
所发行的唱片上总有这麽两个字「Viva Tonal」,换成我们的话来说,就是「原音重现」
。各种文明器用随着无远弗届的交通贸易来到台湾,有形的物质也伴随着无形的文化思潮
,生活的变化彷佛在瞬间加快了脚步,於是音乐家、诗人惊叹着,写出《尖端世界》、
《速度时代》、《黄金时代》等流行歌曲?
陈君玉在1934年写下了「黎明的青春」──
「东方渐渐发白啦!
拂着清风的青草─活气奔腾
天地和悦般地幽静
金鸡也高高的唱了几声
呵!
这─不是春的黎明吗?」
0.
拍摄《Viva Tonal跳舞时代》,想说个什麽样的故事?
史料在逐渐消逝中。记忆的口述是选择性的、片断的、重新排列组合的。
「真相」或许不必然存在,记忆与记忆之间的空白却是永远引人遐思。我喜欢在缝隙中
揣想着可能存在的故事,可能存在故事的不同版本。我享受老人家回忆青春的愉悦和
释怀。我也想学显克维治(Sienkiewicj Henryk)说:「尽管世界和人生坏透了,
但还有一样东西永远是好的--那就是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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