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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上第一首海南Rap」,第一首用到海南话的绕舌歌曲。这首歌表现了黄明志在「 身份认同」问题上的处理智慧,连系也肯定了故乡与新乡同胞的历史与文化,更支持了我 前几期提过的主张:各地的作者都应该踊跃用本地方言创作歌曲。汉语方言成百上千,国 、闽、粤之外绝大多数方言的好歌,都还没被写出来。你若抢得头香,就远比後人容易得 到关注,从而积聚起能更激发你灵感与热情的人气。 但这首歌也不只是随便把他老家的琼海方言拿来用一用,像台湾一些平庸的夹杂国、 闽、客、原、英语来营造族群融合空气的拼装制作;而是,这首歌非用这家乡话不可,也 一定要夹杂国语、英语和当代马来西亚华人的流行语,因为它唱的就是移民後代的回乡感 言。於是,多少历史讯息都包含在歌词之中了。 「Suukee」是海南话,经查,正写为「墅圻」,即闽南语「厝边」,邻居、乡亲之谓 。──但不知这是外来语、土语(海南原住民黎族),还是另一个还活着的古汉语词?若 是汉语,理当写汉字,不过「墅圻」对一般人来说太难了,我都要查才知道「圻」是边的 意思;如果不像粤、港有文人经年考究、报刊累月推广,则拼音Suukee取代古奥的正写, 亦属自然。 还是看歌词吧。下面将海南话用褐色隶体呈现,以示区别。网上公布的歌词有些错别 字,我也将之订正并用红字标示。 (按:完整版请参阅《流行词话》,这里只录纯文字) 打打手 跟公讨个螺 公不分 公要留来饲男孙 男孙不大 拓田岸 土螲咬 脚趾又烂烂烂 烂烂烂 海南人讲海南话 海南咖啡真好喝 (Yo this is a Hainanese from Malaysia yeah) 海南人讲海南话 海南咖啡真好喝 (Yo this is Namewee yo come on check it out) 梦在前头 一起走向港口 几十年回首 已经灰白了头 百尺竿头 不向命运低头 转动咖啡豆 阿公的双手 Suukee Suukee We all are Suukee Suukee Suukee We all are Suukee 风雨之後 一条过江龙 大龙生小龙 龙龙龙龙龙 我阿公 七十年前带十一块 草帽短裤 坐船过海陆 跟舅来到这里 做麽工都不怕苦 Roti加椰牛油 一杯杯咖啡乌 赚钱赚到不够睡 人手又不够多 每年过年做节 又要寄钱寄信 人说做久就会 只怕四脚八蹄 人说做久就会 最怕四脚八蹄 七十年後 他的孙回到唐山 跑去老厝 人以为我是做贼 不懂听 听不懂 海南话不相同 我们掺太多福建番仔红毛丹 讲话Style不相同 Slang 又不相同 海南鸡饭不相同 我们放黑豆汁 坐在这里咖啡店 让我来跟他讲 我们的咖啡 没放三聚氰氨 海南人讲海南话 海南咖啡真好喝 海南人的一种风度 就是先学如何吃苦 海南人讲海南话 海南咖啡真好喝 虽然已经换地方住 不变的是一种态度 从海口往南 海岸线漫长 莫名其妙惆怅 历史把人流放 椰子树在摇晃 听见风的呼唤 原来那只是 苏东坡在长叹 看 这片沙滩 那个晚上 汽笛声一响 阿公从此逃亡 同样地方 哪里才是谁的家乡 遍地黄金的梦和一个被贬的官 哥伦布说 地球是圆的 世界的尽头 根本不在三亚 天涯海角 是回不去的老家 是养不到的妈 也是报不到的答 唱完这首歌 我要回我的家 我的老家 跟我阿公不一样 这个岛 对我没有任何感伤 但是我会把这些思念带回给他 我们都是 Suukee Suukee 我们都是Suukee Suukee 我们都是 Suukee Suukee 我们都是Suukee Suukee 梦在前头 一起走向港口 几十年回首 已经灰白了头 百尺竿头 不向命运低头 转动咖啡豆 阿公的双手 Suukee Suukee We all are Suukee Suukee Suukee We all are Suukee 风雨之後 一条过江龙 大龙生小龙 龙龙龙龙龙 海南人讲海南话 海南咖啡真好喝 海南人的一种风度 就是先学如何吃苦 海南人讲海南话 海南咖啡真好喝 虽然已经换地方住 不变的是一种态度 海南人讲海南话 海南咖啡真好喝 Suukee Suukee We all are Suukee Suukee Suukee We all are Suukee 海南人讲海南话 海南咖啡真好喝 Suukee Suukee We all are Suukee Suukee Suukee We all are Suukee Roti:马来文,指面包和吐司,有时专指马来西亚的煎饼roti canai。 咖啡乌:专指不加奶精或牛奶,只放糖的咖啡,乌即闽南语「黑」。形容词「乌」放在後 面,是因为马来语的语法刚好如此,也可能是某支闽南语的语法,如台湾有些地方会把炒 米粉说成「米粉炒」。 四脚八蹄:分心、不专注、不守本份。 唐山:即中国。闽、粤等滨海居民向称故土为唐山。 红毛丹:马来西亚的一种热带水果,在此可能是代指土族。 Slang:俗语、行话、黑话 起首的童谣就耐人寻味:「男孙不大拓田岸」,「不大」费解,疑为「毋倘」「不当」之 讹;这样的话,这首童谣就是说阿公把螺肉专喂给男孙,希望他记取这海鲜的味道,长大 以後出海发展,不要留在家乡种田,种田脚趾会被土螲咬烂。──於是,作者的祖父,一 代代海南人就下南洋开枝散叶去了。 这童谣选用得极好,不但能连系上过去与现在、故土与新乡,或许还能震住乡亲──现在 的海南人或许已有不少人都没听过这童谣,而今一个南洋来的後生,开场便端出如此正宗 的老土产,比海南人还海南,比琼海人还琼海,识者就会觉得下面有看头了。即使不懂这 些,光凭听觉,也可从这开头和下面的正文,感受古今念歌的异同:同是琼海话,古早的 念法是怎样?现代的绕舌念法又是怎样?听就知道了。 「海南咖啡真好喝」,特别举出这近现代才引入的物种,也特具华洋交流的象徵意义。查 ,民国二十四年(1935),华侨陈显彰从印尼苏门答腊岛引入咖啡,种成,遂成海南名产 。平常我们对咖啡的印象,大都是欧洲人营造出来的上流社会、中产阶级品味,很少人会 想到它的原产地东非,或者移植地中南美、东南亚的景况;很多人甚至不知道中国也有种 咖啡,我之前也只知道云南、台湾有,不知海南更早。这里的咖啡也迥异於欧式咖啡馆所 经营的优雅,而是「Roti加椰牛油 一杯杯咖啡乌」这样浓重的庶民性,蕉风椰雨炎热天 候下的劳工品味。这种品味想必不能卖到欧、美重新包装行销後的高价,但它真实,承载 了几代人的打拚。多听一两遍,我们再不会感觉这首歌里的咖啡是洋人的玩艺,而会觉得 它就是海南的、南洋的、华人土人的东西──它「本土化」了。 另查,十九世纪英国德记洋行也两次将咖啡引进台湾,但未种成;後来日本统治时期种成 ,驰名一时,至1941年日本发动太平洋战争後自绝销路,於是停种咖啡改种稻米。1960年 代後台湾恢复种植,但要到近一二十年才重新形成产业和品牌,现在你到产地附近的咖啡 馆,会感受到的情调大约是文质彬彬的有机农业休闲风,没有历史包袱,能从新开始往当 代的时尚做去。南洋就不同了,种植史没有断层,咖啡和人们血汗的连系也就不断,於是 我在这歌词里感到了野性,「质胜文则野」,浓油重彩地盖过了欧洲人为其舒适所经营的 「文胜质」。 由此再次可见,歌词若能善选名物,善用名物所内蕴的故事,足以起到千言万语说不尽的 象徵作用。一首童谣、一个咖啡,已经表示作者绝非胸无点墨,他是懂对比的。 下段「风雨之後 一条过江龙 大龙生小龙 龙龙龙龙龙」点出开枝散叶的题意,龙是华人 图腾,这里用得自然,「龙龙龙龙龙」叠出子孙满堂亦富音效,更具顺理成章之妙。 接着叙述祖父的移民史,歌里阿公没回故乡,是孙子代他回了,七十年後两地的海南话已 经不同,南洋的已掺了太多福建、洋文(番仔)、土话(红毛丹);文化的异同让人感觉 既亲又疏,然後或许为了硬找个话头聊,就说了一句没什麽营养但也有些意思的「我们的 咖啡 没放三聚氰氨」。这不会冒犯到咖啡业,因为放三聚氰氨的是牛奶,咖啡要放也是 放别的(说到这里就要伤感情了)。 另,「番仔」向是汉人对落後民族的蔑称(或者更伤感情的──惯称),近代洋人东来, 虽在军事、经济、科学上凌驾了华人,但汉人仍具文化自尊心,所以也称洋人为「番」。 这是弱者不服强者所用的词,容易谅解;但如果仍依本义,将原住民/土族称为番仔,就 要犯大汉沙文、种族歧视的大忌了。(其实弱者对强者也一样可以歧视,只是舆论通常会 袒护弱者。)所以今日台湾已戒绝(小时候我还看过一篇文章教人绝对不要称原住民为「 番仔」,後来就没看过,因为不须再讲了)、香港亦已不用(因为崇洋或平视西方渐成常 态),大陆因中共民族政策也是禁用的。这里黄明志所指应是洋人、英文,也不知不知「 番仔」一词在当前南洋华人的语境里是何意涵。 前半段记叙之後,再唱一遍「海南人讲海南话」,转入後半段抒情:「历史把人流放」, 有被贬到海南的苏东坡,有为生存从海南下南洋的阿公,「逃亡」暗示了时代并不平静, 从写歌的2009倒推70年回去,1939正是日军侵入海南的年份(百度百科:「1939年2月10 日,日军以台湾混成旅团一部,在海军的支援下。在海南岛北部的天尾港登陆,迅即占领 海口、琼山、定安、文昌等地。14日,日军又以第五舰队一部,在海南岛南部的三亚港登 陆,迅即占领三亚、榆林等地。尔後,日军南北对进,海南全岛遂告沦陷。」)马来西亚 物产虽丰,也不是乐土,日本侵略、战败之後,独立前後,英军、国军和本地游击队(以 马来西亚共产党为主)也纠缠了多年。这些风风雨雨也说不尽,事过境迁也只好「遍地黄 金的梦和一个被贬的官」勾勒收笔,不免弱了一些。 好在下一段再转到全球化底下流徙人士的视野。何以谓全球化?「哥伦布说 地球是圆的 」,地圆说古希腊就有,不是哥伦布所创,哥伦布只是其信奉者之一,这里不算写错,只 是没写「哥伦布也说」;但哥伦布发现美洲新大陆,为地理大发现/大航海时代揭开序幕 ,也开展了资本主义和全球化的进程。所以生於後殖民时期、移民後代的黄明志,在此提 出这位欧洲殖民者的先驱之名,就有特殊的意义:一种对自身、家族与全球历史的联想, 对其然和其所以然的觉悟。「天涯海角」是海南南端三亚市的一块碑,不算南沙群岛的话 应可谓中国最南。「是回不去的老家」稍稍失准,然而後面的排比「是养不到的妈 也是 报不到的答」甚好,「报不到的答」有点语病(「答」通常作动词)但也可通。 接着正文末段,就是觉悟後的感言了:「唱完这首歌 我要回我的家/我的老家 跟我阿公 不一样/这个岛 对我没有任何感伤/但是我会把这些思念带回给他」讲得好,不再怀古 呻吟,而是回到现在。去年我回浙江金华,探访从未见过的亲戚,也有相同的感觉。俗话 有「人不亲土亲」讲乡谊,我们移民後代回乡则是「人亲土不亲」,甚至人也不太亲,但 还是有亲近的:故事、语言、食物。所以最後再次重覆「海南人讲海南话 海南咖啡真好 喝」和「我们都是墅圻」,也就更有一番回甘的深味了。 在网上,我看到有海南人表示极喜欢这首歌,也有人说作者用了很多爷爷那一辈的人才会 讲的海南话;这些都能让我们看到流行歌曲的魅力与能为。现在「史上第一首海南话rap 」被黄明志写了──也许有更早的,但会像这首这麽「非海南话不可」地「道地」吗?还 请识者相告。不论如何,我们还是有好几百种方言尚未见用的,实在值得有心人去好好发 展。 --            Schroedinger's cat is NOT dead. http://sites.google.com/site/youtien/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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