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youtien (大叮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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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李皖:红歌的政治美学
时间Sun Jun 12 18:25:03 2011
一
中国对歌曲艺术的深入思考,起於春秋。 後世音乐美学的见解,直至西学东来,都不脱
於这一时期的源流。
春秋之际,是社会大变革的动荡年代。 百家纷起,百家争鸣,各个学派激烈争辩,你来
我往,各持见解,各有所见。
在音乐学一面,焦点集中於音乐的本质、音乐与现实的关系、音乐与政治的关系、音乐的
社会功能,尤其是後三个方面,是中国音乐美学特别的侧重所在。 春秋诸子百家,堪称
中国思想的源头,从这个源头看,中国人就是这麽的入世、积极,哪怕对音乐这麽一种感
性的、灵性的、神秘的语言,也依然无碍地套入政治学的伦理之中。
在这场论争中,墨家最“左”。 墨翟是木工,在手艺上甚至与木工的祖师爷鲁班齐名。
墨翟坚决地反对音乐这玩意儿,其否定之决绝,没留一点余地,用两个字来表态,就是“
非乐”。
墨翟认为,音乐,“大钟、鸣鼓、琴瑟、竽笙之声”,能引起人的美感,使人快乐。 但
它的存在,上有害於国家的治理,下不中万民之利。 “农夫”、“妇人”听了,一定会
妨碍农事和纺织;“士”听了,一定会影响精力和才智;“王公大人”听了,一定不能“
蚤(早)朝晏退,听狱治政”。 如此一来,音乐的结果,必然是“国家乱而社稷危”。
墨翟主张“圣王不为乐”。 在他看来,音乐越发展,治国就越难,用原话说就是:“乐
逾繁者,其治逾寡”;“乐,非所以治天下也”。
墨翟“非乐”,在我看来不失为一件异事,要否定像人要吃饭这麽自然的一件事,非异能
者不能为。 如果这事能让正常智能者想通,那麽不外乎有三个事实:
一、墨翟代表了劳动阶层,对“王公大人”的奢侈淫靡,极其地看不惯。 出於一个阶级
对另一个阶级的否定,他也否定了这个阶级的生活方式,而音乐恰在其中,代表了享乐、
豪奢、不务实。 享乐、豪奢、不务实,在墨家一惯主张节简的思想体系中,这可是最不
耻、最不能容忍的失德行为。
二、即使有这个事实,事情依然堪怪。 按常人的经验,劳动阶层对音乐的需要,有时更
在四体不勤者之上。 音乐很可能起源於劳动,这个推断没有考古学依据,扯不清楚,不
提也罢;但音乐对诸多农活、役事的辅助、助兴、提升之功,墨墨这个劳动者居然看不见
、听不到。 可能的解释是,此人是木匠,木匠虽是劳动者,但此劳动更强调手艺、精巧
、个人性,这与力气活中发生的、往往属於集体事务的劳动歌,有点儿隔。
三、还可能有一个事实,最可能说通此咄咄怪事:墨翟是个乐盲。 乐盲者,感知不到音
乐何乐之有,自然对它也不会产生需要。
墨翟单纯强调政治和生产,把音乐与之完全剥离开,彻底否定音乐的社会功能,否定音乐
。 这极“左”思想可能实在是太不切实际了,在秦统一六国後,它也差不多就从历史上
消失了。 但也没有完全消失,我疑心,後来中国一直盛行玩物丧志说,一直有倾向将歌
、乐、戏、曲等与美近、与事功远的艺术归入“没出息”、不务正业之列,可能是墨翟的
徒子徒孙,是“非乐”的变种。
道家和儒家是另两派。 道家似有“非乐”的外貌,其实质却是极致地肯定音乐。 它对墨
家、儒家的音乐功利主义都没什麽好感,针对墨家对事功的孜孜以求,庄周讥讽说:“毁
古之礼乐”,“去王也远矣”。 意思说,你不是要追求王道吗? 你那个否定音乐的高论
,一头钻进王道里,却离成王之道十万八千里。
老子喜欢把话说绝,听起来极端,细想一想,往往却是哲学的极致:“五音令人耳聋”,
这是他的绝论。 顺着他的主张,庄子发挥说,要“攘弃仁义”,“擢乱六律,铄绝竽瑟
”。 那麽音乐在哪里呢? 在无声,所谓“大音希声”,“至乐”。 “至乐”虽然听不
见,然“其声能短能长,能柔能刚;变化齐一,不主故常”。 既然“天下万物生於有,
有生於无”,“无”就是“道”,那麽音乐的大道,也便归於“无”;在那里“有无相生
,……音声相和”,达到了音乐至高的“和”的境界。
道家看起来是在否定“声”、否定“乐”,其实却是在否定以“声”、以“乐”、以法度
为代表的“礼乐”、“仁义”。 它鼓吹的至乐,恰恰是超脱的,出离政治,只跟美、跟
宇宙大道相和,一种高於音乐功能主义的纯粹精神性的审美。
儒家对音乐的思考最深入绵密,形成了完整的体系,《乐记》把它保留下来。
“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感於物而动,故形於声。声相应,故
生变;变成方,谓之音。比音而乐之,及乾戚羽旄,谓之乐。”儒家这一段论述极为雄辩
,代表了当时音乐唯物论的至高水准,即使放之於全球,也属相当高明。
紧接着,这《乐记》论述了音乐和生活、政治的关系:“凡音者,生人心者也。情动於中
,故形於声:声成文,谓之音。是故治世之音安,以乐其政和;乱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
;亡国之音哀,以思其民困。声音之道,与政通矣。”
《乐记》强调音乐的政治、道德标准,所谓“德成而上”,有了合乎“礼”的思想感情,
才是一流作品;而“艺成而下”,艺术性这玩意儿,不值得单独称道。 “德音”、“和
乐”应该提倡;“溺音”、“淫乐”必须反对。
“淫乐”之“淫”,并非指“色情”,而是过分。 比如在孔子那个时代,儒家有一个美
学判断——“郑声淫”,即是说郑这个地方的民间音乐,乱了法度,过了,必须抑止。
儒家强调音乐的社会教化,最後将音乐的法度直接与国家的法度,与“礼”,对应起来。
对儒家来说,“礼、乐、刑、政”都是统治工具,这样就把一个音乐反映论(音乐是现
实的反映)的认识,最终倒置过来,变成了音乐统治论(音乐是国家体统的一部分)。
在儒家思想的波及影响之下,中国形成了音乐的现实主义传统,形成了音乐的政治美学、
治国之论。
道统思想,是中国非常强大也非常独特的思想,并成为各种思想中的核心思想。 在此思
想下,美没有独立的价值,而是一切价值都建构在国家、社会之上,服从於国家、社会的
目的;各种艺术,都被收拾於“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功利体系之中。 关於诗
,“诗言志”;关於文,“文以载道”;关於乐,乐音乃国音:音乐直接联系着国家的兴
衰,乐可以亡国也可以兴国。
所以一个国家的不治,称之为“纲常失纪”,更称之为“礼崩乐坏”。
“礼乐”思想的创始者是孔子。 孔子生於乱世,生於忧患,一生的政治理想就是恢复天
下秩序,恢复盛世周王之礼。 但此时的春秋世界,实在已经乱得不成样了。
据《乐记》记载,西周有一台大型乐舞叫作《大武》,描写了武王伐纣之功,是周朝开国
第一大乐。 其曲式结构完整,以宫、角、徵、羽四个正声为骨干,不用商音。 孔子看了
《大武》,《大武》已非当年的《大武》。
孔子问侍坐在帝的宾牟贾:“声淫及商,何也?”(声音不合法度出现了商音,这是为什
麽呀?)
宾答:“非武也。”(这不是《武》的声音。)
孔子又问:“若非武音,则何音也?”(假如不是《武》的声音,又是什麽声音呢?)
宾答:“有司失其传也。”(这是乐官在传承中造成的谬误。)
可叹孔子,生在一个已经“礼崩乐坏”的时代。
二
红歌,现在叫这名称,以前的叫法——革命歌曲,无产阶级大众歌曲,健康文艺歌曲——
一般指中国共产党成立後迄今,具有革命精神、马克思主义世界观的歌曲。
红歌具有鲜明的阶级性、政治性,这阶级性、政治性,正是红歌之红,是红歌的灵魂所在
。 在它产生的年代,这政治性表达出来就是,立场正确,态度鲜明,服务於人民大众,
具有深厚的阶级感情。
红歌服务於政治目的。 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是一份关於革命文艺的
纲领性文件,提出“真正为工农兵的文艺,真正无产阶级的文艺”,成为文艺界长期以来
的指导思想。 在这篇重要文论里,毛泽东明确说,“文艺是从属於政治的,但又反转来
给予伟大的影响於政治。革命文艺是整个革命事业的一部分,是齿轮和螺丝钉”。
近百年来,中国经历了漫长的拯救民族危亡的斗争,经历了漫长的民族解放的斗争,经历
了漫长的争取民族自立、民族崛起的斗争,红歌就产生在这些历程之中。 以历史的真实
背景观之,虽然它有明确的功利性,却也是比较自然地产生的。 在集体主义、团结统一
的年代,为了民族共同的追求,为了人类共同的事业,当歌声响起,万众一心,激情满怀
,斗志昂扬,曾经是多麽普遍的场景。
三
红歌是一种集体意志的表现,统一思想,凝聚人心,以达成某种集体的事业,是它独特的
政治美学。 说它独特,却也并不孤僻:在组织行为学中,举凡组织之中、需众人协力以
达致某种集体目的的领域,都用得着它;歌曲的政治美学,在这些领域可说是具有一般规
律性的认识,现在的应用也非常普遍。
企业有企业文化,厂有厂歌,社有社歌。 在日益高级化的管理学理论中,关於员工对企
业目标、自身岗位的认定,有“项目——任务——责任——使命”等程度不断提高、使命
感不断上升的一个序列。 员工接受指令、领取任务,认同“项目”是初级;需不断提高
认识程度;到认同“使命”这一层次,已经有了宗教组织般的、神圣事业的味道。
红歌曾经达到的程度,即是“使命”,是政党、文艺工作者及工农大众对使命的共认。
在集体的事业中,只有融入集体,成为集体的一员,成为共同事业的一分子,成为整个革
命机器中的“齿轮和螺丝钉”,个人才是有意义的。 个人的生命价值,取决於集体的价
值。 这种政治美学,演绎到极致,就是纯而又纯的革命成了唯一目的,集体的事业成了
人的唯一属性,集体的价值成了人的唯一价值。 虽然这可能最终导致了荒谬,却是逻辑
演绎的必然结果,内中并无任何逻辑矛盾和价值冲突。 “文革”十年,它就发展到了这
样的极“左”、极“纯”的程度:有涉个人情感的歌曲都成了毒草,包括爱情、友情、个
人悲欢都不能唱,所有的红歌,都是关於事业的歌唱,只有这是唯一正当、唯一正确的。
四
建国60周年之际,中宣部等十部委曾推荐“爱国歌曲大家唱100首”,现被通称为“红歌
100首”。 我粗粗统计了一下,这些歌曲的创作和流行年代,从抗日战争时期开始,到
2009年建国60周年庆典之际结束,涵盖了差不多四分之三个世纪。 其中,1949年以前的
歌曲,约占十分之一;1949-1976年的歌曲,约占十分之四;1977-1999年的歌曲,约占十
分之四;2000年代的歌曲,约占十分之一。
1999年之前的歌曲,大都有比较强的政治背景,一些歌曲甚至直接是因事而生,因某种形
势需要而生。 如《保卫黄河》、《游击队歌》是抗战歌曲,《南泥湾》是歌颂“自己动
手,丰衣足食”的敌後抗日根据地的大生产运动,《远方的客人请你留下来》是1961年北
京举办第二十六届世乒赛的迎宾歌,《翻身农奴把歌唱》是反映西藏和平解放、农奴地位
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在希望的田野上》是农村改革、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的赞歌,《
春天的故事》描述了改革开放和现代化建设的总设计师邓小平的南巡故事……这里面比较
容易被误认的是关於红军的歌曲,它们并不产生於红军时期,而诞生於1949年建国後。
2000年代的歌曲,甚至也包括一些80、90年代的歌曲,虽然也多有特殊的创作事由、政治
背景,但其政治意义比较含糊,有时是概念宽泛的拥军、爱党、爱国歌曲,有时甚至背景
语义复杂,与红歌指向的红色语义并不一致(关於此,下文将进一步述及)。
这样粗粗扫过,我们已经能很清晰地看出,红歌与普通流行歌相区别的最根本特色,乃在
於它是一种服务政治的歌曲;服务政治,是其旗帜、歌魂、时代性、歌曲的意义所在。
在红歌的政治美学里,毛泽东曾论述得旗帜鲜明:“我们的这种态度是不是功利主义的?
唯物主义者并不一般地反对功利主义,但是反对封建阶级的、资产阶级的、小资产阶级的
功利主义,反对那种口头上反对功利主义、实际上抱着最自私最短视的功利主义的伪善者
。世界上没有什麽超功利主义,在阶级社会里,不是这一阶级的功利主义,就是那一阶级
的功利主义。我们是无产阶级的革命的功利主义者……”。 而红歌的创作者,大多即秉
承了这种革命的信仰、革命文艺的理念。 比如李劫夫,那个年代公认的革命作曲家、“
时代的歌手”,有人统计过他在八年抗战期间的作品,发现八年间发生的重要事情,出现
的重要人物,无一不在他的歌曲中。 解放後,这个没上过一天音乐学院的人,当上了渖
阳音乐学院的首任院长。 他的创作习惯依然——哪里发生了大事,他就奔向哪里。 “鞍
钢”,“大庆”,农村、机关、部队、学校,处处是他的身影。 1966年3月,河北邢台发
生地震,余震还没解除,震区已经传出劫夫为抗震斗争写出的歌曲。
五
政治统帅,政治是灵魂。
集体的事业,共同的目标,统一的价值观,对责任与使命的共同认同,是红歌之所以能感
召人心的根本力量所在。
100首红歌,按内容划分,可粗略分为以下七类(名单附後)。 揣摩其内容指向上的特点
,更容易把握红歌政治美学的根本。
军歌类:军队最大的特点是服从命令,在各种组织中,军队是政令贯彻最为严格的组织。
服从党的领导,党指挥枪,军队忠於人民,克服一切困难,外御敌辱,保家卫国,是其
最核心的政治使命。
英雄类:在民族危亡面前,英雄的感召力,“为了挽救垂危的民族,他们曾顽强地抗战不
歇”的事蹟,可歌可泣。 20世纪,中华民族曾面临两次外敌入侵的危机,为民族的利益
而牺牲,这是生命所能够作出的最英勇的决定。
领袖类:领袖是组织的领袖,是集体意志的象徵,代表着路线、方针、政策的英明,是一
面旗。 对领袖的赞美,实际上是对集体事业的赞美,对组织领导核心、现行政治正确的
肯定。 领袖颂歌,是统一思想、团结一心、共创现在和未来的有效形式。
爱党爱国类:党,是集体事业的领导组织。 国,是民族凝聚的共同体形式。 爱党爱国,
是集体对自身的赞扬,表达伟大、光荣、正确,感恩、归属、拥抱之情。 此类歌曲,是
对集体事业、个人归属於集体事业的骄傲的认同。
岗位类:这是在集体中对自我身份的确认,对集体的奉献是其主要内容,自豪感是其主要
特徵。
故乡山川类:是对集体事业的另一种肯定形式。 往往以故乡山川的新颜新貌,抒发对形
势一新、山乡巨变的喜悦,由此对某项政策的正确表示拥护;或以物咏怀,表达集体事业
所需要的民族精神、集体品格。
幸福生活类:歌颂幸福生活,随着近60年历史阶段的演进,依次等同於歌颂新社会,歌颂
新时期,歌颂新时代……
六
红歌及其政治美学,在1980年以前,是中国文艺思想的主流,绵延达半个世纪。
与其盛期对应,那也是思想一统的时代。 在上世纪70年代,歌曲的政治伦理到达了这样
的极致:通过对毒草的清理刈除,红色歌曲变得无比“纯粹”,凡政治过关的歌曲,无不
表达着政治正确;歌曲的内容,无不表达着集体的事业、领袖的意志;各阶层角色分明,
无不是集体事业的某分子:工人、战士、社员,共产党、共青团、共产主义的接班人……
整个社会成为一部革命机器,所有人成为机器的“齿轮和螺丝钉”。
改革开放之後,一统化的思想格局渐渐成为过去,以集体事业建构起的价值体系,容纳进
异质,出现另外的眼光。
首先是“幸福生活类”歌曲的出现,这是70年代末80年代初的潮流,如《我们的生活充满
阳光》,就是潮流中的一朵浪花:
幸福的花儿心中开放/爱情的歌儿随风飘荡/我们的心儿飞向远方/憧憬那美好的革命理想
啊,亲爱的人啊携手前进/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
并蒂的花儿竞相开放/比翼的鸟儿展翅飞翔/迎着那长征路上战斗的风雨/为祖国贡献出青
春和力量
啊,亲爱的人啊携手前进/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
有什麽不同吗? 好像没什麽不同。 以现在的眼光看,这首歌甚至与历史上最红的红色歌
曲一样,非常革命,充满了政治色彩。 但是,“爱情”、“花儿”、“亲爱的人啊”,
这是些在60、70年代的歌曲里被净化掉的词汇,它的美学指向,它所指向的幸福,简直无
处隐遁。 《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虽然继续在抒发长征路上战斗、为祖国贡献力量的豪
情,但歌唱的却并不全然是集体的事业,而将憧憬挥洒於生活,将愿景设定为“生活充满
阳光”。 仍然以我们为主语,仍然是集体事业的赞歌,但与集体事业的纯净的价值体系
已有所不同。 虽然一时充满争议,不乏来自主流意识形态的声声批评,《我们的生活充
满阳光》等15首歌曲,却成为全国票选的首届“听众喜爱的广播歌曲”。
七
中国音乐政治学的鼻祖,将制乐与治国合一的儒家,其唯物论的音乐美学思想中还有一条
名言:“乐者,像成者也。”意思是,音乐,是反映已经完成的事物的。
红歌及其政治美学在悄无声息地演化。 表面看起来,它是在《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这
一类歌曲中,被一波一波不断演进的歌曲潮流改变了颜色,不断被更改;实际上,“像成
者也”,歌曲只是事物的表象,真正变化的是人心,红歌及其政治美学的式微,发生在早
已发生的人心的变化上。
红歌及其政治美学,退潮的速度非常之快。 仅仅五年之短,它原有的内核已经完全涣散
。
紧随其後的是一个巨变的时代,巨变之大、巨变之快、巨变之多,使人们很少反省追问:
曾经的时代主流,那个庞然大物,那个将亿万人民凝聚在一起的时代精神,何以一下子就
不见了呢?
我推想,有这样的几个关键:
——红歌及其政治美学之上,确实是一个统一的集体主义的价值观。 万众一心,极其广
泛;大公无私,极其彻底。 它有人所共认的集体的事业,人所共认的集体事业的目标,
神圣的未来理想社会,神圣的人类伟业;所有人等,均匍匐在这个基本认同之下。 个人
的人生,在这个宏伟的目标、神圣的事业中,被赋予了神圣性,获得了毫无疑义的生命价
值,由此产生光荣、自豪、骄傲,产生人生前途的无限光明感觉。 红歌及其政治美学,
其实是在这个宏大建构中矗立起来的音乐丰碑。
——打开国门之後,“我们的幸福生活”在西方发达国家面前现了形,政治宣传失去了诚
信。
——“文革”结束後,领袖的政治错误被披露,上层人物的私人生活被曝光,“神圣”露
出了它不神圣的背面。
——经济搞活、发展、先富起来……在政治目的、社会目标全面转向经济的方向之时,价
值体系也在位移,物质生活的意义和私利,登上了台面。
——共认的集体的事业,未来理想社会的目标,逐渐变得模糊;统一的集体主义的价值体
系,便在这个过程中离散、淡出。
歌曲风尚的变化,只是以上这个无比广泛、无比深刻的社会大变局的反映:
70年代末、80年代初,在邓丽君歌曲中,个人情感被肯定;
80、90年代,眼花缭乱的流行音乐,将个人世界的意义不断地表达;
1986年,崔健唱出了《一无所有》。 在国人的广泛回响和普遍认同中,这首歌呈示了这
样的现实处境:物质赤贫,精神失落,一无所有。 2009年,在改革开放30年的一系列歌
曲回顾中,这首歌被普遍认为是一个标志性作品。
八
2010年代,个人思想纷杂,价值极为多元。 在歌曲的世界里,港台歌曲、流行音乐轮番
登台,占据了文化生活的主流。
“100首红歌”,对这部分作品也有留意,虽然比例不大,港台歌曲、大陆流行歌曲却都
有入选,一共8首。
个人主义、价值多元的世界,与红歌及其政治美学的世界,完全是两个世界。 表面看都
是爱国歌曲、民族颂歌,内里的复杂、矛盾,一言难尽。
貌虽合,神相离。 举两首歌曲为例:《东方之珠》表达的,不单纯是对黄色脸孔、中华
民族的归依之情,其更大的主题,是对香港未来的忧虑、对“九七之变”的担心;《龙的
传人》诞生在1978年的台湾,其时台美断交、中美建交的消息传来,在官民两界引起“政
治地震”,民族主义和反美情绪一时高涨。 它们与大陆的主流政治并非一路,论及红歌
政治美学的核心——集体的事业、共同的目的、服务於政治的要求,流行音乐就是流行音
乐,意义纷杂,立场和态度完全不同。
眼前这个个人主义、价值多元的世界,给人们带来的并不全然是欢乐、自由、活跃、丰富
,它也同时在展露令人忧心的面相。 人心的离散,道德的失范,精神的寡薄,拜金的疯
狂,使社会肌体不断遭到侵蚀、毁坏,社会整体不断遭到分崩、离析。
往牛奶里掺杂三聚氰胺的“三鹿”倒下了,“皮革奶”、染色馒头又横空出世;苏丹红被
揭露了,瘦肉精又开始扬名立万;河南的“健美猪”被曝光了,“化妆猪”又在重庆登场
;山西黑砖窑工人被解救了,安徽、新疆又出现了“奴工”。
当前的中国,特别需要两个东西:需要凝聚人心,需要道德立范。
人心的离散,音乐是最明显的反映。 带着强烈的精神诉求,在时代变局之初一度有轰动
效应的中国摇滚乐,现在已完全退出公众视野,即使是崔健出了新专辑,也不过是几天的
热度,闻听者的比例,在人群中千分之一都不到。 流行音乐也早已失去主流,没有真正
的大众歌手,所有歌手都很小众,2000年造成了最大的流行现象的周杰伦,其歌迷也只是
人群中的一个微小局部,其一张专辑的销售量,卖到最好,不过一两百万。
红歌及其政治美学,正是在这个背景下被重新提起、关注、讨论。 对一个国家来说,对
民族的事业来说,凝聚人心,实在是最基本的事。
凝聚人心,道德立范,面对的却是最深层的问题。 歌曲能够凝聚人心,但能够凝聚人心
的歌曲,从来有一些基本条件,那是一个群体、一个社会最基本的精神。 今天,在凝聚
人心的道路上,这样的问题会被时时追问:我们共同的目标有吗,是什麽? 准备要追求
的、人所共认的价值观是什麽? 集体的事业何在、使命是什麽? 人生的意义是什麽?
注:关於春秋时代中国音乐美学的相关论述,均来自《中国音乐史略》,吴钊、刘东昇编
着,人民音乐出版社1993年12月北京第2版。
2011年4月27日星期三
本文部分内容发表於昨日《南方周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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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候到了。看着,
当我推开这大门,
重新震醒你们的时候,那光芒--
这光芒,便是一万丈!
http://sites.google.com/site/youti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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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信站: 批踢踢实业坊(ptt.cc)
◆ From: 123.193.5.50
1F:推 xunhuiwu:我查过你此版的文章,对我来讲你的文章很厉害但是 06/13 10:32
2F:→ xunhuiwu:有的看的会想睡觉@"@ 噗..我会努力看完你所有文章 加油 06/13 10: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