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youtien (胡逆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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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流行词话.总论》 3.音乐之本,同人之心
时间Thu Oct 4 12:04:26 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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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行词话
总论
第一章
3、音乐之本,同人之心
长亭外 古道边 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 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 地之角 知交半零落
一瓢浊酒尽余欢 今宵别梦寒
──李叔同,〈送别〉,1914
是为什麽,这首〈送别〉百年来历久不衰,现在我们都还会唱呢?
因为小学音乐课本里面有它吗?因为它好听、好唱、词意美吗?
不,不会只是这样。我年岁愈大,听歌愈多,越觉得它韵味无穷,意义
也无穷。
〈送别〉写的就是中国,中国人的山川、文化、情感。
离别是人生永远的诗题。为什麽我们会为离别感伤?因为要与自己熟悉
、在乎的人、事、物分开,甚至,与自己的一部份分开。所以我们会不舍,
会怀念,怀念以前共同拥有的东西。而这共同的记忆,就能安慰我们,让我
们觉得,即使分开,我们还是一夥。
於是,离别的诗歌连系了离人的情感,两千多年的诗歌凝聚了这广土众
民的情感。我们听〈送别〉,完全就是古典的意象,作者也是从古典出来的
;长亭、古道、芳草,一切都那麽的熟悉,即使你根本没有看过什麽长亭古
道,它也就这麽自然地进来了,就像最平常的几个符号,你要拉开了一段距
离再回来看它,才会惊觉那是如此的亲切、如此的美。〈送别〉蕴含的,是
文化原乡的感觉。
而它却是从美国歌曲改编来的。
弘一大师李叔同,早年是中国第一批倡导、推动近代音乐教育的艺术家
之一,民国初年,他在浙江第一师范学校任教期间,选了许多西洋的乐曲,
填上典雅的中文词以供教学。换言之,他用翻唱的方式引进西洋曲风,普及
到各级学校(尤其小学)乃至全国。〈送别〉就是其中最成功的一首。
〈送别〉原曲名为〈梦见家和母亲〉,作者John. P. Ordway
(1824-1880) ,而李叔同在改编时,删去了原曲中每四小节出现一次的切分
倚音,使之变得适合汉语、好记好唱。也就是说,他引进西洋曲风不是照搬
,而是有所修改,来为现代华语歌曲的创作开辟路径的。
所以,〈送别〉背後,实有融会中西、继往开来的深刻意义。不论是有
意为之还是自然而然,它承载了我们过往共同的文化,也在普及大江南北之
後,融入了我们现在的共同文化,成了我们连系彼此记忆、情感,以及西洋
音乐的媒介。
李叔同其他的词作,也一样是以古词的作法填写,相当典雅优美,不过
就没有一首能像〈送别〉流行至今的。我有买北京爱乐女声合唱团演唱的《
弘一大师歌曲全集》,音乐和歌声都好,但是歌词有些实在太文言,如「哀
游子茕茕其无依兮,在天之涯/惟长夜漫漫而独寐兮,时恍惚以魂驰」,美
归美,但配以西洋乐曲、用现代国语唱起来,感觉就是不对劲。(这方面的
问题,以後我们会详论。)
然而,到了二三十年代,随着白话文运动的兴起,诗体的解放,黄自、
黎锦晖、陈歌辛、刘雪庵、聂耳、贺绿汀、冼星海、李厚襄一众学院音乐家
的出世和电影、唱片工业的兴盛,中国流行歌曲便迎来了第一个黄金年代,
也在俗、雅和各种曲风之间,成功地找出了华语歌曲的创作模式。尔後一个
世代的词曲名家,都是学的他们;到资讯、乐种愈趋多元,古典文化愈趋式
微的八十年代以降,他们的影响才渐渐隐没。
我们创作华语词曲,应好好研究那个年代的作者。虽然现在社会更进步
、学术更多元了,他们拥有我们现在很少人具备的国文素养、音乐功底,以
及最要紧的企图心:为过去、现在与未来的中华文化,发展音乐;为身边以
及全世界同胞的同声共气,作出理论与实践。
何谓音乐之本?这个问题,现在的音乐人有没有想过?以前的音乐家是
怎麽想的?我不清楚。然而,在听过了古今中外的音乐、看过了各种的诗词
和乐论,经过了二十几年社会文化的变迁,也写过了十几首歌词的现在,我
可以提出我的答案:「音乐之本,同人之心」;好音乐的关键,则是「人同
此心,心同此理」。
* * *
顾随:「一个诗人有时候之特别可爱,并非他作品特别好特别高,便因
他是我们一夥人。」
物理有共振,人心有共鸣;频率相同,情怀相通,关系和群体就建立起
来了,我们这一夥人的文明就是这样地发展着。而音乐,可以连系物理与人
心、过去与现在、世界与我们、凡俗与至美至善,其奥妙至今发掘不完。许
多音乐家把音乐视为神圣的事物,是相当有道理的;流行音乐人可能没有那
麽多伟大崇高的想法,但其一点一滴心力凝聚而成的作品,也未必没有通神
达圣之处。
「神」的字身「申」是一道贯串着事物的长线,象徵着主宰、延续;「
圣」则是善听善言(耳口),博通事理(壬──一直线贯通上下与中间)者
。神圣的性质并不只是高高在上,它也充盈在平凡人生里的方方面面;音乐
就能通神达圣。我们会因为音乐而感动、互动,这就是它神圣的地方。「音
乐之本,同人之心;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就是这个意思。
日本有一种从动画、漫画衍生出来的文化,叫「同人志」:业余漫画家
或爱好某些作品的读者,或是自己原创,或是沿袭某既有作品的人物、剧情
、架构来戏仿,结集成志,乃至装扮成书中人物,聚会交流。流风所及,我
们都很熟悉;有关同人文化的许多日文汉字词语,也都传得很广。
「同人」一词原来也是中文,就是同伙、同仁的意思。《周易》第十三
卦下离上乾101111,也叫「同人」。现在,我想广义的说,所有从某事物衍
生而来的作品,都可以算是它的同人作;所有共享某事物的人群,都可以算
是它的同人。
同人志《锦城秋色草堂春》是三国的同人漫画,在周刊连载的《火凤燎
原》也算;《三国志》和《三国演义》都是三国历史的同人作,只是前者还
有「同」《史记》《汉书》以来的史书传统,後者还有「同」民间说书的文
化。最大的事物就是宇宙,我们都是它的同人,我们的历史文化是它的同人
志,各种文学艺术作品,就是这同人志的同人志及其同人志。
这里所谓「同人之心」,「同」字可以作动词也可以作形容词;当形容
词,讲的就是广义的「同人」;当动词,就是团结、连系、一同人群。
「同」有三种层次:平等交融的──我与他本来就是一夥;向上追的─
─我想要加入他那一夥;向下求的──我要将他揽进我这一夥。其对象,则
可以是人,可以是情感、事物,也可以是道理、境界。我们看一首内涵丰富
的诗歌,通常都能找到各层次、各方面的、有意无意的「同」与「不同」的
用心。
如前述〈送别〉,内容是一种普遍而诗化了的别离的情境,又有长亭、
古道、芳草、柳、笛、夕阳、浊酒等许多古雅朴素的名物,这些都是作者和
我们文化本色的流露,是自然的平等交融。又,我们听它如何处理别离,「
一瓢浊酒尽余欢 今宵别梦寒」,这种仰望,这种修辞,这种豁达的谅解,
都可以说是它在人情世故与美感境界的上追。此外,李叔同写这首歌又有带
动全中国音乐教育的用意,这便是他的下求了。
而推广音乐教育,又是为的什麽?我们总能说是为国民素质、民族团结
、文化存续,但正确答案应该更为根本,就是人对美善的向往,也就是「心
同此理」的那个「理」。也是因为有着真、善、美的追求,文明才会伟大,
人生才有意义。所以,即使你不认同、不了解中华文化,〈送别〉依然可以
穿越你的反感或无知,而将那样的美感、境界带入心灵。这就是他超越政治
而长在的神圣。
然而,超越政治,并不代表音乐不包含政治或不应牵扯政治。音乐既有
同人、同心、同理的性质与功用,政治就在其中。我们该做的不是排斥意识
型态的干扰,而是确定主次尊卑,以那一个「理」为依归。即:不强以自己
的立场、观念去凌驾音乐、定义真理,而要以谦卑的态度,透过音乐来完善
自己的思维体系,使更接近真理。所有意图掌握音乐以为己用的人物、团体
,如果没有遵守这个观念,那就必定失败,因为他违背了「理」,也就不可
能得到长久的人心。
请为我唱一首出塞曲
用那遗忘了的古老言语
请用美丽的颤音轻轻呼唤
我心中的大好河山
那只有长城外才有的景象
谁说出塞曲的调子太悲凉
如果你不爱听 那是因为
歌中没有你的渴望
──席慕蓉诗,李南华曲,蔡琴唱,〈出
塞曲〉,1979
「如果你不爱听,那是因为歌中没有你的渴望」,这真是道破了「同人
之心」的关键,也点出了它潜在的尴尬。听这类歌,三种可能的反应:一、
感动认同;二、反感厌恶;三、没有感觉。什麽人会反感呢?觉得它是在宣
扬大中华意识,而不想与中国「同」的人。那它有吗?或许作者原意很单纯
,但是唱它听它宣传它的人有这个意思,那就是了。最显着的例子,就是侯
德健〈龙的传人〉。
〈龙的传人〉作於中美断交後的1978年,原意即是激励人心,其尚未出
版时已广泛传唱,1980年由李建复演唱出版後,更被国民党当局大力推崇、
播送,这样一来,歌曲给人的观感自然就要变质了──而且,当时新闻局长
宋楚瑜,在〈龙的传人〉出版前还修改第三段歌词要求唱片公司重录,因侯
德健坚拒才作罢。结果到了1983年,侯德健竟然「叛逃」到大陆了,力捧他
的国民党大失颜面,〈龙的传人〉旋即被宣布为禁歌,直到解严後百无禁忌
了,这笔烂帐才不了了之。另一方面,1983年後〈龙的传人〉在大陆也被官
方大力推崇,马上家喻户晓;然而到1989年,侯德健又参加了天安门广场的
民主运动,翌年被中共驱逐出境。这时〈龙的传人〉有没有变敏感而被禁唱
?或是过一段时间後,把这段尴尬淡化处理,仍作利用?待考。
又一方面,台独人士对〈龙的传人〉即使不至於反感厌恶,听来也必定
不会太舒服的。就算他们对歌曲本身能抛开立场的歧异来听,可有一大堆人
持续不断地要借题发挥来「同」他,这自然要遭致驳斥。然而,可以驳斥的
还好,不能否认的──此曲历史上实在存有的、坚强而能超越一时政治的中
华民族意识──或许才是最令人不适的。当然,也会是让具备大中华意识者
最自豪的。
但在一般喜欢听这首歌、唱这首歌的人来言,〈龙的传人〉有着他们的
情感,这就够了。就算这些都不去想,就把它当成一首还满好听好唱的歌也
不错。1991年我小学三年级时,老师就发了〈龙的传人〉的简谱教我们唱,
什麽背景都没说,也不藉它来宣讲什麽民族主义爱国主义,我认为这是最正
确的教法,让歌曲自己说话,等孩子长大了各自去想,不想也无妨。
我们看看〈龙的传人〉的第三段歌词和几个同人版本。侯德健原版:
百年前宁静的一个夜 巨变前夕的深夜里
枪炮声敲碎了宁静夜 四面楚歌是姑息的剑
多少年炮声仍隆隆 多少年又是多少年
巨龙巨龙你擦亮眼 永永远远地擦亮眼
巨龙巨龙你擦亮眼 永永远远地擦亮眼
「姑息的剑」原作「洋人的剑」,受到压力才改成这有点不通的词,但
我觉得这点不通倒是改对了,留下一个疙瘩让你去想,如果你强要解释,转
几个弯也能说得通──国家的病根不都是在姑息养奸吗,这会便养成了剑指
向京城了。如果改回原版,反而失之直白,也失去了有过歌曲审查制度的一
段历史。撇开这点,就整体看,作者从百年国难说起,要国人「擦亮眼」的
用意昭然,铺陈得也真好,真能感人。当然,「擦亮眼」,自立自强,未必
是跟从政府。再看宋楚瑜版:
百年来屈辱的一场梦 巨龙酣睡在深夜里
自强钟敲醒了民族魂 卧薪嚐胆是雪耻的剑
争一时也要争千秋 挑重担才是龙的传人
巨龙巨龙你快梦醒 永永远远是东方的龙
传人传人你快长大 永永远远是龙的传人
这是宋局长1980年8月到成功岭演讲结尾时拿出来现眼的几段。其词意空
泛、结构紊乱,声韵也别扭,这就没什麽好谈的了。它只能告诉我们:又是
外行又只会从上对下要人跟他「同心」的尝试,结果只能如此。
上面两个版本,和围饶着它们的历史纠葛,我都很能理解。然而,1998
年,又有美国生长的王力宏的版本:
多年前宁静的一个夜 我们全家人到了纽约
野火呀烧不尽在心间 每夜每天对家思念
别人土地上我成长 长成以後是龙的传人
巨龙巨龙你擦亮眼 永永远远的擦亮眼
忧患意识和历史感淡了。侯德健、李建复一辈人的歌声,是一种对民族
精神的寄托与奉献,但王力宏的编曲与唱法,却似乎只是把这民族精神当成
一种招牌来炫耀。我们单看这「海外华人版」的歌词,没有特别的韵味,虽
说心间野火烧不尽,说每夜每天思念家,可是铺陈不足,也就显得有些矫情
浮滥。虽然也说「长成以後是龙的传人」,可是你「传」到了什麽?只传到
了华人的名号,但内涵不见了。然後「擦亮眼」的诉求也就落空了──你为
什麽要擦亮眼?
如果我们再实际去听──YouTube上就可以找到──王和侯、李的差异,
感觉会更鲜明。王力宏把〈龙的传人〉改成节奏蓝调的曲风来唱,动不动来
个转音变调,中间又穿插了一段年轻男女从台湾来安家落户的rap,好像很华
丽时髦,然而我对他的感觉是:愤怒。他怎麽把〈龙的传人〉传成这样了?
他对原曲要说的、原曲所经历过的那一切了解吗?他完全没管这些,只是把
它拿来当一种「中国风」炫耀,对「中国」的纹理内涵,则甚至连皮毛都不
及。这不是同心,只是一种装熟。
我听了王的版本,觉得被污辱了:中国人不该是这个样子的!可是他这
样了,而且还流行了一时,也有不少与我同辈的年轻人觉得好听、不错。这
说明什麽?说明现在的人和以前不一样了。当我这种人在崇古非今时,或许
另外一夥人正在欢庆他们对传统的轻松消费、胜利颠覆,或者完全不在乎这
些。到2000年,歌坛更出现了一首从王力宏版衍生的「变种」:
镜子里面的我实在很糟糕 胸前的排骨好像平交道
被别人欺负说话又没有人鸟 所以我决定去学跆拳道
师傅说我的条件非常的好 辛苦了多年终於被他找到
他教我毕生绝活二百招 就算是李小龙也打我不倒
多年前宁静的一个夜 我妈妈带我来到纽约
现在要回来出唱片 麻烦大家赏个脸
巨龙巨龙你擦亮眼 永永远远的擦亮眼
巨龙巨龙有近视眼 还是你已经瞎了眼
巨龙巨龙你擦亮眼 永远永远给我擦亮眼
巨龙巨龙你擦亮眼 一直一直给我擦亮眼
──新一点灵B-12
──糯米团,〈跆拳道〉,
2000
完全是嬉戏胡闹,对民族意识嬉戏胡闹,把〈龙的传人〉改编进来也是
嬉戏胡闹,最後还唱一句眼药水广告歌「新一点灵B-12」(对应「擦亮眼」
)更是瞎搞到底。对他们来说,那些沉重的历史情感好像通通不存在,〈龙
的传人〉也就是一首可以等闲视之、唱之、改之的老歌。
这在还有天下国家之类传统关怀的听者看来是要摇头的。但从另一个角
度看,这样的恶搞,是否也将〈龙的传人〉及其民族主义从其历史的烂污里
解放了出来?至少这个乐团告诉我们,现在他们关心的不是那些了。我在K
TV曾几次看同学点唱这首歌,如此笑闹一番,我错愕了一会才释然:也就
是轻松一下。虽然我不认同这样的歌曲、这样的轻松,但我们可以把它看成
这一代人──至少有一部份──对上一代各种伟大情怀、沉重诉求的反动。
这就是「同人之心」的角力:你同我我不同你,大同小异小同大异,围
绕着理念的分歧,绕了二十几年,竟又从海外冒出一批不相关的变种,而这
变种也是人,也有一夥人,一夥已和前人几乎完全不同的人。
你可以不相信他们那一类作品能真正流行,你可以说那些只是市场炒作
出来的幻觉,可以说他们会红只是因为这一代观众没听到原作的好处、不会
比较,但这种否认无济於事。
你想把他们「同」回来吗?那你得认识到困难,得多想想要怎麽才能真
正感动他们,而不只是居高临下地宣扬、批判──所有政府、道学家、正统
派都是败在这一点上。你不在乎这些,认为这样也没什麽不好吗?那你的人
生就太黯淡了。这个宇宙,这个民族,还是有许多高尚的道理和价值,是值
得我们向上去追求、实践的;而能在历史与人心中留传下来的,也就是那样
的精神之光。
* * *
思想起 祖先咸心过台湾 不知台湾生做啥款
思想起 海水绝深反成黑 在海山浮心漂心艰苦
思想起 黑水要过几层啊 心该定 碰到台风搅大浪
有的抬头看天顶 有的啊 心想那神明
思想起 神明保佑祖先来 海底千万不要作风台
台湾後来好所在 经过三百年後人人知
思想起 自到台湾来住起 石头吓大粒 树啊吓大枝
一脚开垦来站起 小粒的 用指头搬抠 血流复共血滴
──陈达
(1905-1981),〈思想起〉
在饭後,夜正年轻的夜晚的室外,几把长凳,几个摇着扇子的乡人的
围拢之下,一把走天涯的月琴,就这麽就唱了,大概还不必讲究琴的调音的
。「咚咚咚咚咚咚咚」,琴声有点蹒跚,几乎没有什麽太深奥的技术可言;
如果你尖酸刻薄一点,你甚至可以说他就凭这两手琴艺也竟可以到处招摇撞
骗,随时编编歌词就这麽给他混了一辈子。
「思啊,想啊,枝——」
来了。大概绝不是那种会讨好的嗓子。乾涩的声音自录音带内冷冷的
飙出来,划破半个世纪以後依然的月空。那个「想」字後面的「啊」字渗杂
了浓厚的鼻音,全世界除了这块土地以外不会有其他任何地方有这样的,乡
土的鼻音的唱法。「枝……」这一声是个尾音,延长了好久。它在夜晚的空
气中划出了一道几乎是看不到那弯曲的弧线。随着音的延长,这弧线竟变得
越来越锋利,甚至,凄厉。然後,它毫不留情的,像毫无任何阻力一般的,
轻易的切割人你的心灵的肌肉。也不见血,但像把极精细的外科手术刀般,
你知道它已深深切入,传来那种很薄很薄的,深深的刺痛。
陈达,来自这块土地的,又被吞没於这块土地。我想,他可能连名字
都是这块土地取的。陈达,真正的传奇。(罗大佑,《昨日遗书》)
1967年,音乐家史惟亮和许常惠到民间采风时,发掘了恒春的陈达;
1978年,林怀民的云门舞集请陈达来台北为《薪传》录制间奏曲,老人在两
杯米酒之後,便即兴地一唱唱了三小时,从唐山过台湾唱到蒋经国,最後以
「台湾後来好所在,三百年後人人知」收尾,林怀民叹为观止。(林怀民,
《飙舞》序言)
〈思想起〉是真正的民谣。古代人是怎麽编歌唱歌的?原生的汉语歌谣
的风韵,是什麽样子?陈达给了我们典范。我想,在那关心着「寻根」的年
代,陈达是被当作活化石在尊崇的。罗大佑说:「他是先民,留下的生命,
这是我们身上没有的。」然而,和〈龙的传人〉同样的问题:我们在听陈达
的时候,有听出林怀民、罗大佑等听到的感觉吗?
我没有。一开始没有,现在也很难说有。我是台北市中产阶级国语家庭
之子,本来离乡土很远;
後来我开始关心民族文化、汉语诗歌,开始想去亲近这些,而从名家的推崇
中我知道了陈达很重要,於是我用心听了。的确,我听出了很多,很多匪夷
所思的肌理纹路,极其实在,而和我听惯的古典音乐、流行歌曲完全不同。
我确认陈达是很重要的了。可是,我再怎麽听,还是觉得距离很远,很远─
─我和他代表的文化,毕竟已不是一夥了。即使我认为他有着我要寻找的根
源,我不能强迫自己的感性去附庸它。
因此,对推崇陈达的诸君,我也不免怀疑,有几人能真正吸收、转化〈
思想起〉的养份?或者只是人云亦云、有口无心地跟着推崇,以为自尊自炫
的资本?
但不论如何,陈达与〈思想起〉的存在,以及名家对他的重视,可以提
醒我们,有着这麽一个不应被忽略的典范。不论乐坛在文辞、曲风、形象上
再怎麽七十二变翻江倒海,「红目达仔」陈达老人永远超然其上,可予世代
不满流俗者瞻仰。
* * *
行文至此,我感觉有些写不下去了。最主要的原因,我怀疑自己这样的
写法,是否能感动人;我怀疑自己在写作的过程中,是不是落入了什麽一意
孤行的下乘误区。
这里,且容我叙述一下原委。
五月中,我在沛然的热情驱使下,好容易写完了〈千古相传的基本心法
〉一节,正待继续,收到了研究所面试的通知。正事要紧,於是赶紧转换状
态,好容易考完了,身心一时都松懈了下来,就暂且没再继续。
也不知是六月还是七月才开始写这一节,写了两三个开头,都觉得不行
;重新写过,好容易谈完了〈送别〉和〈龙的传人〉,这时是八月。我原打
算台、港、大陆地区各举两首有「同人之心」的歌曲来谈,我选的是:
陈达,〈思想起〉
陈百潭词曲,叶启田原唱,〈爱拚才会赢〉
黄沾词,顾嘉煇词,叶丽仪原唱,〈上海滩〉
罗大佑,〈东方之珠〉
崔健,〈一无所有〉
张千一词曲,李娜原唱,〈青藏高原〉
这几首歌,我知道我要怎麽谈,我知道我会写出哪些;我曾从中发现什
麽、我想突显什麽,我都满清楚了,以致我竟缺乏了一些将之一口气写完的
热情。而且,看看我选的是些什麽?没有一首情歌!那麽,也谈谈王菲的〈
人间〉吧?──那也不是男女情歌。
再看看我谈〈龙的传人〉,谈到哪里去了?历史、族群、政治,我在干
嘛?有多少读者会想看这些?有多少和「流行歌曲」相性较近的读者会想看
这些?
八月底,在PTT的张悬板上,我和网友作了一些讨论,然後我发现我
的观点不仅不能说服人,而且不能感动人。再回头想想我这三节《流行词话
总论》的持论姿态,我发现勉强的地方太多了。我的野心太大,想要从哲学
的高度把万象都包罗进我的理论架构,然而我做得到吗?即使我做到了,而
我不能感动人,那也没用。
九月,我研究所开始上课了。在课堂上,我又有了许多新视野、新想法
,以後也肯定还会有。那麽,又何必那麽急着要写出什麽哲学性的总论?为
什麽我会想要得到人家在学术上的肯定?这个执念应该是不必要的。
再说,我写了这一两万字,我这三节要表达的是什麽,大家应该也看得
出来了;王国维、顾随等前辈大师,几十个字就顶我几千字。我很想学他们
把论点尽量写得精简,可是一展开就不免又是几百字。
现在,我想我原先的写作策略是错误了。我不该把这总纲写得那麽长,
总纲应该只是先写给我自己备忘的寥寥数语;对大家,我应该先写技术性的
、切实可用的一些原则。
所以,我想,《总论》前三节就先写到这里;在遥远的以後,我或许会
把它全部重写。接下来,我想先就汉语、汉字与词曲的关系,尝试作些入门
指南,也就是谈谈怎麽写中文歌词。希望这一次,我会比较顺利。
(2007.10.2於北京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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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候到了。看着,
当我推开这大门,
重新震醒你们的时候,那光芒--
这光芒,便是一万丈!
http://www.youtien.idv.t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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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From: 211.99.222.55
1F:推 tooodark:阅。 10/04 12:29
2F:→ tooodark:龙的传人怎麽唱,这各有想法。 10/04 12:31
3F:→ tooodark:糯米团的龙的传人,是在调侃王力宏。 10/04 12: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