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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心得] 《精通苏联料理艺术》
时间Mon Jul 22 14:16:28 2024
《精通苏联料理艺术》─包裹在布林饼的悲欢离合
原文:Mastering the Art of Soviet Cooking
作者:安妮雅.冯.布连姆森 Anya Von Bremzen
译者:江杰翰
网志好读版:
https://shorturl.at/4bbTe
《精通苏联料理艺术》从1917年十月革命,布尔什维克建立苏维埃政权开始说起,以十年
为一章节,以饮食作为媒介讲述苏联时期的家族故事,1970年作者随母亲移民美国,从苏
联人变为美国人,并回头梳理苏联种种所留下的生命轨迹。本书不仅能一窥苏联时期的饮
食生活,也提到了许多鲜为人知的族群历史,作者本身的家庭背景──身为苏联特务的外
公、善於搞特权关系的父亲、反苏联的叛逆母亲,以及最後移民到美国的文化冲击,交织
成一幅生动的生命史图像。本书篇幅甚长,也需要一点对苏联组成的基础认识,以下摘要
一些个人觉得特别有趣的内容和读者分享。
苏联时期社会的运作以领导阶层意志为唯一标竿,在意识宣传上将苏维埃共和国形塑成社
会主义乌托邦,然而现实却是一波波战争与荒谬政策造成的饥荒和长年刻苦,国家打造的
意识形态和现实的巨大落差,即是作者所说的「精神分裂」。在这刻苦生活中,食物的长
期缺乏是苏联人生活中最切身的恐惧,对於食物的渴望,和食物的分配政治,也成为苏联
生活最鲜明的记忆,因此,即使苏联人长年处於饥荒状态,饮食仍然是描述苏联生活的绝
佳切入点,如书中所述:「苏联饮食的故事,必然是一部记录渴望和未能得到满足的慾望
的编年史…..食物定义了俄国人承受当下、想望未来与连结自身过去的方式。」
从苏联建立之初,粮食的分配便成为统治阶级展现权力的重要场域。例如,列宁在位时,
沙俄时期浮夸华丽、贵族式的各式佳肴被屏弃,列宁的简朴饮食成为模范,食物被定义为
「打造社会主义乌托邦的纯粹燃料」,并由政府统一徵收分配。中央分配的集体供应政策
,使得人们必须前往特定地点排队领取分配好的粮食,「一般苏维埃人花费三分之一至一
半的空闲时间排队。」等待的队伍成为苏联生活的重要记忆,也是社会交流、交换情报与
八卦最重要的场域──1930年代,为了掌控舆情,苏联政府甚至在队伍里布下眼线蒐集情
资,作者的父母也是在排队的队伍中认识彼此。
史达林上台後,「定案」苏联已实现社会主义乌托邦:「生活过得更好了,工作更有效率
了」,共产主义版本的布尔乔亚生活应运而生,爱国电影、歌曲、苏联牌香槟和香水开始
风行;无独有偶,在饮食方面,透过官方食谱《美味与健康饮食之书》的出版,苏联政府
打造了一个看得到吃不到的苏联料理理想世界,也许正因为食谱中对於食物富足景象的描
绘,如牡蛎、乳猪、鱼肉冻、水果盘…恰恰切中长期挨饿的苏联人心中最深刻的想望,这
本食谱在苏联广受欢迎,食谱的序言彷佛是对现实的荒谬嘲讽:「资本主义国家总是让劳
动人民挨饿….而且经常饿死。」从1939年首次出版到1953年,这本食谱多次再版,每次
再版都反映了当时的政治风气变迁:1952年的版本,犹太人的蜂蜜面团(teiglach)在反犹
热潮中被删去;居住於苏联的蒙古少数民族卡尔梅克人(Kalmyk),由於被控与纳粹勾结而
全数流放,Kalmyk的茶也从食谱中消失。1953年,赫鲁雪夫上台的第三年,食谱内引用史
达林的段落全数消失,包括在禁吃猪肉的穆斯林占绝大多数的亚塞拜然,苏联曾为了史达
林而建造一间猪肉工厂,随着史达林的逝世,猪肉工厂的照片也一并撤下了。
从食谱的例子,不难看出苏联内部由於民族组成非常多元,饮食文化的光谱相当庞杂,而
这些带有民族色彩的饮食,也不断在苏联至上的爱国主义和自身文化认同中拉扯。例如作
者本身便具有一半的犹太血统,身为犹太人的曾外祖父母虽支持苏联,却也习惯自制犹太
传统食物,如辫子面包(challah bread)与填馅鱼(Gefilte fish),尔後却被加入共青团
的儿女认为是「罪恶的宗教食物」而不再制作。作者甚至曾在乌兹别克首都塔什干遇见贩
卖泡菜的「苏联高丽人」,1910年日军入侵韩国,高丽难民跨越边界进入俄国领土,以种
稻、捕鱼维生。史达林时期,由於苏联和日本因满州问题发生冲突,史达林担心高丽人涉
入日方间谍行动,因此将高丽人从领土东边强制流放至中亚,计画让「勤奋的高丽人耕作
荒芜贫脊的中亚草原」,高丽人就这样在中亚地区待了下来,贩卖泡菜的高丽人舒拉告诉
作者:「我会说俄语,能讲一点点乌兹别克语,高丽语?不会。没有语言──没有故乡。
」最後舒拉指着泡菜说:「但至少我们有这个。」
苏联内部复杂的族群组成,有着各自的血泪,却被当权者包装成伟大共和国的民族友谊童
话──「民族特色的形式,社会主义的内容」,是苏联最强力的宣传之一:「民族友谊赞
颂帝国的多样差异…在东方可以见到萨马尔罕的瓷瓦奇观;在乌克兰享用洁白、健康的猪
油;在波罗的海松树成荫的沙滩上嬉戏。况且,在国境之内通行超过一百三十种语言──
哪位同志还需要破烂的资本主义巴黎呢?」即便现实并非如此美好、即便多元民族成为苏
联解体的导火线,作者也承认,这幅苏联帝国主义勾勒出的美好幻象使她深深着迷,成为
作者移民後祖国乡愁的一部份。移民前夕,作者描述每晚收看电视气象预报的心得──「
在乌兹别克是阳光普照的摄氏20度,堪察加(Kamchatka)则是大风雪。列宁格勒地区间歇
性降雨。我们的社会主义祖国多麽广袤无疆!…想到在未来的生命里…我再也不会知道乌
拉山脉是否会下雨,令我感觉心痛。」
「祖国」的概念,也能具象化成每日的生活用品,例如在1970年代引入塑胶袋之前,苏联
人普遍使用网袋(avoska / авоgька)作为购物容器,这个词汇来自俄文的「或
许」(avos / авоgь),由於食物长年短缺,无法掌握会在商店里找到什麽食物,
或许是柳橙、鲱鱼,也可能什麽都没有,网袋於是成为祖国最鲜明的象徵。另外在布里兹
涅夫时期(1960–1970年代)广受欢迎的苏联牌「普罗旺斯美乃滋」,则装在统一规格的玻
璃罐子里,在物资缺乏的苏联,坚固的美乃滋玻璃罐势必得重复使用,不管是种洋葱、当
菸灰缸、拿来饮酒都行,消毒後甚至可以作为采尿检体的容器。美乃滋玻璃罐成为苏联生
活不可或缺的必需品,「距离发薪日还有三天,钱却已经不够用了,只好排队以一袋美乃
滋罐子换取一把零钱。」
与物质匮乏的苏联生活形成对比的,是消费主义泛滥的美国。作者回忆许多初到美国的苏
联人,在食物太过充裕的超市里,由於无法承受太多样的选择而昏厥、哭泣、全身瘫软的
景象,用过就丢的包装袋也让苏联人惊奇连连。然而,得来太过容易的物资却让作者矛盾
地怀念起苏联生活──排队四小时才能取得的成果,是一项值得炫耀的成就;每个月才能
吃一次鸡肉,反而更显珍贵享受。长久以来对食物的渴望和向往在美国实现後,却发现那
长期匮乏的生活已建立起一种身分认同,作者借用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中重要的记
忆象徵玛德莲,来譬喻这矛盾的乡愁,称苏联生活为她的「毒玛德莲」。
明知其有毒却无法自拔地怀念,也是因为「毒玛德莲」乘载不只是食物,更是环绕食物匮
乏而生的,既苦涩又甜蜜的家庭回忆。作者随母亲移民至美国的第一个圣诞节,两人用美
国超市粗制滥造的工业材料做成「奥利维耶沙拉(salat Olivier)」,一道在苏联广受欢
迎的节庆料理,以马铃薯、胡萝卜、腌黄瓜、水煮蛋和豆子制成,并用美乃滋调味。没有
苏联牌「普罗旺斯美乃滋」,取而代之的是美国甜腻恶心的Hellmann’s美乃滋;也没有
苏联人用来盛装奥利维耶沙拉的大水晶碗,取而代之的是移民前祖母送的新年礼物─两个
捷克制的碗。这两个碗是一组美丽捷克餐具的一部份,祖母为了这套餐具在雪天里排了长
长的队伍,却在回程路上在冰上滑倒,摔碎了餐具,只有两个碗幸存下来。拿到餐具的那
个晚上,喝了酒的一家人在雪地里玩雪,那是最後一次与祖母度过的新年──如同书中所
说,「移民就是可以通信的死亡。」
2011年,作者再度回到苏联解体後的莫斯科。事过境迁,苏联的遗迹随着执政者需求不断
地被转译:苏联时期被迫害的诗人阿赫玛托娃(Anna Akhmatova)的故居如今成了博物馆,
史达林的照片依然挂在一般平民的住家中,「历史被拆解,然後修改,美化成一团拼贴─
─受难者和杀人凶手、独裁者和异议份子,全都柔情伤感地齐聚一堂。」荒谬的并存、转
型正义的未完成,正如同早已活成个美国人的作者,回到莫斯科最想做的事,竟是前去参
观列宁墓,回望这位童年时期全心崇拜、却又被反苏联的母亲禁止的「祖国伟人」,该如
何面对生命中的毒玛德莲?也许永远都不会有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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