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想的美学─泉镜花的《高野圣》
文/银色快手
日本的近代文学以坪内逍遥(1859~1935)的论述《小说神髓》(1868)
为理论背景开启了崭新的一页,二叶亭四迷的《浮云》(1877)、包括森鸥外
的《舞姬》(1885)、夏目漱石的《我是猫》(1890)以及田山花袋《棉被》
(1890)这些被称之为日本「正统」文学作品,若是没有幸田露伴《五重塔》
(1891)、尾崎红叶的《金色夜叉》以及泉镜花的《高野圣》等「异端文学」
作品入列,整部文学史似乎少了些什麽,总觉得不够完整。那是因为初期的文
学作家,对於纯文学的界定还处於摸索的阶段,相对而言,何谓小说?定义也
很模糊。上述的「异端文学」作品,带着传奇的色彩,同时保有日本古典文学
雅致的用语风格,又融入欧洲文学的写作技巧,正是衔接明治时期传奇小说与
现代小说的中介桥梁。
跨越明治、大正、昭和三代的幻想文学大师泉镜花(1873-1939),独树一
帜的文风,充满异色的想像,对日本近代文学影响深远。其代表作《高野圣》
出入梦幻与真实之间,深受读者喜爱,当时的评价甚至一度超越他的老师尾崎
红叶。与其说他的作品类似传奇小说,本质上更接近歌舞伎与净琉璃的戏剧表
现,经常被改编成舞台剧上演,同为金泽出身的漫画家波津彬子曾将他的三大
剧作〈天守物语〉〈夜叉池〉与〈海神别庄〉改编成漫画收录在《镜花梦幻》
浪漫绝美的画风,诠释镜花的剧作相得益彰。《汤岛之恋》是国内唯一找得到
的镜花作品,描述社会道统与礼教束缚下,大学生和富家千金之间展开一段不
可能的恋情。如今《高野圣》问世,让读者有机会一窥「镜花文学」的堂奥,
实为至幸。
镜花於明治二十三年(1889)上京,翌年投入尾崎红叶门下。「镜花」这个
笔名即为入门时,提出一篇题名为〈镜花水月〉的小说,红叶当场便以此为其
命名。当时红叶二十五岁,镜花则是十九岁。初期以〈夜行巡查〉〈外科室〉
跃登文坛,後来受到英国维多利亚时代的浪漫主义及哥德式小说的影响,写作
风格也有了明显的转变。除了写小说之外,他也写诗,尤其锺爱拜伦与叶慈的
作品,偶然间发现这两位诗人都研究过北爱尔兰的妖精传说,便浑然忘我踏入
灵异的神秘境域。童年的镜花因为常听母亲说一些江户传奇故事,在他的内心
深处早已埋下幻想的种子,只是等待萌芽而已。
当时流行的自然主义文学着重实证精神舍弃空想和美化,与泉镜花所追求的
浪漫主义文学正好形成强烈的对比。受到文坛抨击与奚落的他,开始了自我放
逐的隐居生活,他所居住的地方正是地处偏远充满传奇色彩的海边小镇逗子。
这段期间他广泛涉猎江户怪谈、民俗学论述如柳田国男的《远野物语》、平田
笃胤的《稻生物怪录》(泉镜花的《草迷宫》、高桥由美子的《犬夜叉》漫画
均根据此书为底本)成为他创作灵感的源头和养份。他始终坚持以独创的修辞
耽美的语汇及模糊暧昧的语境来描写心中的桃花源,梦与现实是不是该有明确
的界分,在他的眼中似乎并不是那麽地重要,深层意识中长久压抑的爱恨情仇
反而能够透过故事中人物之间的微妙互动,清晰地呈显在读者的面前。
镜花的小说文字里,充满处於阳世与阴间、黎明与黑暗、男人与女人之间的
想像,对读者而言最引人入胜的莫过於游移於两者边缘的灰色地带。对於受到
歧视或差别待遇的团体,尤其是被排除在市民生活之外的人们,他深表同情,
这种同理心在其作品中几乎随处可见。此外,文艺评论家川村凑也指出,对於
山中他界(冥界)、与水相隔的异界(妖界)所产生的畏怖与憧憬之心,往往
很自然地在作品的字里行间浮现,也呼应他长久以来神经质的生理反应。是这
样荏弱敏感的体质造就了独特的「镜花文学」风格,反映出人情的多?化和复
杂的精神面貌。
一般咸信「镜花文学」的阴性结构,与其丧母/恋母的情结必然有关,其幽
玄耽美的文风,更是直接表现出感触与幻觉之间的晃动所带来的心灵震撼。耽
美派作家永井荷风与谷崎润一郎,绝对是受到他的启蒙和影响,因此才会诞生
出《隅田川》《?东绮谭》《刺青》《春琴抄》(赖明珠译/联合文学)等绝
妙作品,就这点而言,泉镜花可说是居功厥伟。
此外,他写许多短篇小说作品例如〈沼夫人〉、〈眉隐灵〉、〈海的使者〉
均执着於「水」,由此衍生出繁复的意象,串连各个细节,文脉相续一气呵成
出入想像与现实之间,不见任何斧凿之痕。
《高野圣》共收录了五个故事,兹分述如下:
〈外科室〉是一则浪漫的惊悚故事,医生在进行胸腔切开手术时,伯爵夫人
突然弹起上半身,双手紧紧地抓住医生执刀的手臂。这幅骇人的光景,使我想
起《七夜怪谈──复活之路》里面,为挚友解剖屍体时,死者突然复活的画面
教人不寒而栗。身为社会菁英分子的医生和上流社会的伯爵夫人,受到社会礼
教的道德约束,无法公开彼此心中的爱恋,终成悲剧的主角。根据佛洛依德的
精神分析,人们总会在意识无法控制的状态下,吐露出真实的心声,这是夫人
死也不肯注射麻醉剂的心理因素。即使这对诞生在恶星下的情人,没有人为他
们祝福,但灵犀相通的瞬间,或许已为彼此难以言宣的密爱做了最佳的注脚。
〈星光〉是一场梦境自我的追寻和探索,原来所有与现实重叠的场景,都是
内心投射的幻影。在细节历历如绘的梦中,星光始终隐匿在乌云背後,主人翁
踩着乡愁的步履「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所见之处尽是灰蒙蒙的一片,
宛如真实的梦境却少了自我的存在感,到最後才发现好像有另一个我从外部看
着躺在床上的我(一种自我性幻视),这种现象多半依存於幻想的机能,也就
是我们常讲的「灵魂出窍」。当主人翁在慌乱之际,默念母亲名字时,也表现
出作者亟欲回返心灵原乡的渴望。
〈海的使者〉像是一篇洋溢诗情的散文,透过作者敏锐的观察,将主角所听
到的怪声来源,抽丝剥茧地描述,经过反覆推理辩证的过程,逐步揭开谜样生
物的神秘面纱,富有科学的精神。文中运用许多活泼生动的拟声、拟态语烘托
出奇妙的氛围,读来犹如置身其中,临场感十足。记得志贺直哉〈在城之崎〉
这则短篇里也有类似的表现,虽是病中的感悟,但「万物静观皆自得」的心境
如一,有兴趣的话,请务必参照阅读。
〈高野圣〉是一篇有关动物变化的荒野奇谭,「高野圣」是一个特定名称,
意指半僧半俗的云游僧。故事中的高野圣为了搭救一名误入歧路卖药的商人,
落入布满毒蛇、水蛭的森林中,历劫归来之後却意外邂逅隐居山中一位颇具姿
色的妇人。十三年前的一场洪水,冲走了她的家园和亲人,也改变了她的人生
使得她原有的疗癒特异功能,转换成把人变成动物的能力。谁要是对她起色戒
就会变成山林里的动物,唯高僧得以幸免,并不是因为道行高深的缘故,而是
纯良的意念解开了妇人的心结。根据日本学者的研究,被妇人变成马的药商被
牵到市场卖掉换来鲜鱼的桥段,除了可能取材自《太平广记》、《古今说海》
中的〈板桥三娘子〉一文,镜花的取材方向尚有由森田思轩译自罗马小说的
《金驴谭》一文,以及民间故事中的「旅人马」型的情节单元(请参考关敬吾
教授的『日本昔话集成』)
〈眉隐灵〉的主角境赞吉在画家友人的介绍,来到穷乡僻壤的小镇旅馆作客
这里好似怪谈的历史舞台,艺伎阿艳如同桔梗之池夫人的分身,接续着相同的
情节,终以悲剧收场。如白鹭鸶般的美女对镜梳妆,并说着「好看吗?」的经
典场面,转换了时空不禁联想到现代都市怪谈「裂口女传说」。无论是湖水、
河水或是妆镜,通篇故事紧扣着「镜」的意象发展,很明显地,境赞吉这个虚
构人物是作者的自我投射,所以当主角在梦寐之际,梦到了自己变成鱼的这段
叙事观点忽然转为第一人称,如同本尊和虚像合而为一。附有巴纹的提灯「忽
焉在前,忽焉在後」的虚幻感、美女夜会的媚态和暗香扑鼻的气味撩人遐思。
古人常说「眉目传情」,将眉毛的表情变化视为内心和外界交流的沟通渠道,
诗云:「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美好婚姻生活莫过於此,又如
《续幽怪录》里,月下老人为人牵红线的故事,眉间有道疤的女子是韦固前世
注定的姻缘。照这麽说来,我觉得「眉隐灵」应是女性强烈的执念产生的浪漫
妖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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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 azuku 来自: 61.229.30.108 (07/11 00: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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