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Natsumilin (深受打击orz)
看板YangZhao
标题《往事并不如烟》政治还是不经久玩的(下)
时间Tue May 27 14:03:40 2008
中国时报 E7/人间副刊 2008/05/27
《往事并不如烟》政治还是不经久玩的(下)
【杨照】
本来对台湾前途不祥的预感,很快竟然以戏剧性的方式牵扯上了个人生活。经历了「嘿
嘿嘿事件」,不管我喜不喜欢,有些人有些事物迅速从我的生命中远退而去了。陷身争
议中,我其实一直平静冷静,或许是读过太多小说,对於人之所以为人的巨大可能性有
过体会,我没有太多的惊讶,也就没有太多的绝望冲动。
我亲历两位还算密切的朋友,明白地背叛出卖。一位歇斯底里地用在其他人面前毁谤我
,来试图证明他跟事件一点关系都没有;另外一位可以看着我的眼睛修改记忆否认再清
楚不过的事实。我记得,两次重大的伤害来临,我都自然地想起日本社会派推理小说家
松本清张,透过松本清张的小说,理解人为了卫护自己生活的一点安稳,会做出什麽样
的事来。事实、真理,比起生活那一点的安稳,不可能有多重要。
所以我还笑得出来,对前面一位朋友的做法冷笑,对後面一位朋友的做法苦笑,笑得出
来的基础,也就再於认清楚了自己跟他们到底不是同一种人。
原本认定自己曾经隶属於一个革命运动的信念,消失不见了。别人理所当然视我为「本
土派」的态度,消失不见了。在政治的光谱上,我变成一个漂浪怪异的人,左看右看,
似乎都看不到同类。
玩政治要有时间本能
在这些政治纠葛没发生前,我参与人间副刊曾经开过一个「纸上Call-in」的栏目,让
读者传真或写信来问问题,其中一个问题问到我对政治究竟什麽看法,我简单地说:「
政治是不经久玩的」,作为总结。我当时想法,还是对照政治与文学,政治有其现实迫
切性,也带着责任压力,我们不一定该、也不一定能逃躲,可是政治中的所作所为必然
是短暂有效的,政治面对现实、解决现实问题,如果不是短暂的,就不是政治。可是我
们真能把生命长久耗费在明知是朝生暮死的政治活动上吗?别人或许可以,我没办法。
事件之後,回头看「政治是不经久玩的」这句话,我有了新的体验。政治不经久玩,因
为不需要玩多久,就会见光死看出自己和政治里的这些人,不在一起。玩政治的人要有
一种时间本能,把眼前的权力看得很重很重,叫唤起所有注意精神,专心的对付当下,
他不能有一丝一毫的自我怀疑,不能有瞬间闪过的念头突然问:「花那麽大力气做这件
事,有意义吗?」谁在心里多问一次这话,他在政治权力场上的地位就会往下往後滑溜
一级。
我却是个时时怀疑的「未来历史研究者」。只要稍一晃神,我就会自我游离从未来,三
十年後、一百年後的眼光执意扣问:「这样的事有意义吗?」
构思、推动NGO外交,三十年後、一百年後还可能有意义;可是为了帮助桃园县长补
选去跳舞热场,三十年後、一百年後绝对没有一点点意义。我无论如何不能同意党部徵
调各部门年轻同仁去桃园选举场跳舞的举措,他们应该要优先做有意义的事。
政治不能久玩,涉身稍久,我一定感到格格不入的孤独。自己跟原本强烈认同连结的这
些人那麽不一样。升高的孤独感,很容易扭曲了判断。要嘛夸大了「众人皆醉我独醒」
的英雄情绪,要嘛夸大了对无法说服别人的挫折。
其实,只要从政治退出来一点,跟有本事在政治领域里打混的人拉开一点距离,只要别
多玩政治,就能发现,自己并不如想像的那麽孤独。我跟众多不以政治为业的人一样,
具备共通的常识基础。
政治的必然
从二○○○年到二○○八年民进党执政时期,过去的革命同志们提供了大量个案例证,
帮助我更深入地理解政治,看待政治的必然与偶然。正因为这些人我都曾经认识,我不
可能像一些人采取「恶魔化」的观点看待他们的沉沦。我明白他们不是没有道德观念的
人,他们至少有强烈的正义道德感受,否则不会参与反对运懂。他们也不可能是利慾薰
心、见钱眼开的人,那样的人不会在民进党还倒楣的时候加入。
不是为他们开脱,但他们的问题,一大部分是政治的必然。或者至少是突然取得巨大政
治权力的必然。现实政治权力彻底摧毁了他们原本的悲观能量,让他们突然大乐观起来
。不懈的革命动力来自於不相信革命可以一夜成功。「新潮流」从「批康」到坚持「街
头路线」、嘲讽「选举总路线」,就因为他们不相信任何短时间可以得来的好处,他们
要彻底、草根、长期的台湾改造,对他们来说,那才是唯一真实的。
可是掌握权力,尤其是一朝醒来掌握国民党打造的巨大国家权力机器,却让连邱义仁那
样的老悲观份子,都无法不惊异於权力这麽好用。运用国家权力,马上能够造成改变,
自己生活上的小改变,或社会价值上的大改变,当然也有可能是自己生活上的大改变,
社会价值上的小改变。
多年之後,我理解了,这些民进党同志们的确是没有准备好,而他们最欠缺的准备,除
了定政策执行政策的治国能力之外,还有抗拒权力乐观自信的心理素质。他们很快就被
权力可以有的变化作为给改造了,他们相信自己可以做很多事,他们进而相信自己能做
的事都是真的。
权力淹没了革命时代的长远眼光。革命时代,大家谈起推翻国民党,至少是用十年二十
年做预期单位的。革命时代,想像美好的台湾未来,那是为下一代而做的奉献。可是取
得政权後,当下就有那麽大权力可以用,用了就可以看到效果,谁还可能继续去想十年
二十年,去想下一代。
权力新生的冲撞
再说一次,这是政治的必然,至少是巨大权力的必然。革命同志们没有特别坏,没有特
别败德,他们只是玩的太久了些,在革命烟硝还没消散前,一步就玩进了权力中。虽然
一辈子在批判权力,权力对他们而言还是个新鲜陌生的东西,权力是他们误闯进去的大
观园,够让他们看得目瞪口呆。用刘姥姥逛大观园的比喻的话,那麽这些民进党同志们
的遭遇,是更推前一步,刘姥姥不只意外进了大观园,还更意外地发现自己成了大观园
的主人。他什麽都好奇,什麽都想去试试碰碰。
这是第一次政党轮替带来的悲哀。这些人,他们没有面对权力的老辣与惫懒,没有机会
了解权力的限制,来不及产生:「人生有太多事连权力也无能为力」的世故感慨,八年
中,他们始终是权力的新生,抱持着新生的兴奋与新生的横冲直撞。
常识、理性、原则,都经不起那样的横冲直撞造成的破坏。更不幸的是,他们自己也还
是得继续活在常识、理性、原则残破不堪的台湾社会里,承担自己造成的後果啊!
走了这麽大一遭,从笃定到怀疑再到痛苦的批判,现在我已经能安然自处於和政治保持
一种安全距离的状态了。政治,还真是不经久玩的。(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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