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Natsumilin ()
看板YangZhao
标题本届吴鲁芹散文奖得主最新力作 独自旅行的第4天
时间Wed Oct 10 17:07:55 2007
中国时报 E7/人间副刊 2007/10/06
本届吴鲁芹散文奖得主最新力作 独自旅行的第4天
【杨照】
他呆坐在意外的水域与意外的记忆之前,一动不动。多麽希望能够回到那个下午,
再让自己听到那声音,变成一条腰带。
独自旅行的第四天,沿着河边步道走,眼前竟然出现一大片,湖般的水域。
他惊愕地左右张望,本能地察看自己是否真的顺河走来,没有岔了路;接着用力眨
眨眼,没有错,那深湛的广大的,深广得在阳光下依旧宝绿不透明的水,在他身前。
出发旅行前心中某个好不容易充气饱满的囊袋,似乎开始嘶嘶地漏了。伫站几分
钟,他觉得自己必须坐下来,无法再支撑简单的直立姿势。湖边──如果这片水域确实
该称作湖的话──散落了些石头,他挑选了最大又最平的一块。
有一种搀杂了受骗与失望的懊恼。从来不曾独自旅行,记忆中每天每天缠卷在无尽
的工作与家庭琐事里,会有出发旅行的动力,不就来自「回到生命原点」的念头?而
「生命原点」,他能想起,老是想起的,就是这条幼时住家附近哗哗急流的小河。
搬到都市之前,在这里成长到五岁。许多影像,尤其动态的,都模模糊糊,带着黑
白电视萤幕的跳闪沧桑:几个小孩脱光衣服下水游泳,还有另外几个小孩弯腰将竹筒枪
浸入河中装水,或许游泳的和玩水枪的,就是同样的一群小孩?
然而相对地,所有静态景色,却历历如刻蚀般的印留着,清清楚楚。似乎总是蓝着
的天,几丝欲散未散的白云,逼仄的河谷,两岸披斜倚长的树在河流上方几乎枝叶相
接,河水在众多石影间奔流,看不清水的状况,只看到水上一跳一跳的阳光,不规律却
又似乎隐约遵循某种更广尺度更深遂时间节拍的规律,跳着跳着……。
他固执地相信,在这五岁之前的记忆影像中,藏着对现实种种困顿与疲倦的答案,
或至少是答案的暗示。几年来,越来越觉得生活里的困顿、疲倦,没有出路的可能,但
他撑着撑着,拒绝对全面疲倦困顿投降,就只凭藉着这个信念。「有种应该唤为『原点
力量』的东西,可以让人重新活回来吧!」
独自旅行的第四天,他噩然发现河流被截拦了,原来细湍的河道,淹留成一大片静
滞的水面。他呆望着,找不到记忆中闪跳着神秘韵律的阳光,眼前没有,而且似乎连带
地让记忆中的影像也在快速褪消。
都没了,没有了那盎然的趣味的原点,只剩下一片空荡荡。像什麽?像人走光了的
游泳池。像入秋,因天渐次冷了,最後几天开放的游泳池。让人视而畏寒,更让人视而
寂寞。有一种比沉默更安静的东西,鬼魅地回荡着。
鬼魅的秋後游泳池畔。那时候自己几岁?在那座後来有三个小孩溺死於是仓卒关闭
的露天游泳池学游泳?十岁、十一岁?是了,小学五年级,是五年级没错,有一个大姊
姊在池畔来回踱步,冲着从池里跳上岸的他问:「弟弟,你几年级?」没多思考,自己
傻傻的声音就冒出来:「五年级。」「今天为什麽没去上学?」大姊姊问。「因为星期
天啊!」还是自己听来更傻的声音。「啊!我竟然忘了是星期天!」大姊姊随而惊呼。
鬼魅没有其他人影,连救生员都不知去向的游泳池边,有一个忘了星期天的女孩。
什麽样的人会连星期天都忘了?那时候他就疑惑着。她不上学吗?她也不上班吗?
他不敢问。大姊姊身上有一种东西,让他不敢问。或者就是大姊姊,比他大好几岁
的女生,这件简单身分事实,让他不敢问。他披上大毛巾,感觉到皮肤上爆冒的疙瘩,
和毛巾纤维纵横磨擦。他应该拎起旁边的袋子进更衣室,可是却没有动,像是等着大姊
姊还会有问题般站在那里,交换两脚重心,做出一点点无聊又无奈的样子。
「你不游了吗?」大姊姊终於问。
他点点头。马上後悔了,「那还在游泳池边干吗?」他想像大姊姊一定会接着这样
说。
要阻止大姊姊讲出那样的话吧,他突然鼓起勇气问:「你不游泳吗?」
「要游的啊!」大姊姊语气里有一点笑意:「不然来这里干吗?我连腰带都解下来
了,你看。」她扬扬手,手上一条宽边紫花布料,不容易一眼看出是什麽。原来是腰
带。「拿下腰带,准备脱衣服,突然觉得冷。」大姊姊解释。
大姊姊穿着一件应该是南洋风的罩衫吧。鲜黄底色,上面大块大块染了其他彩度很
高的颜色。他第一次察觉到大姊姊应该很瘦,胸部高高地把罩衫顶撑着,显得罩衫下格
外空虚。除了那必然实在的胸部之外,大姊姊其他地方真的有身体吗?他忽然荒诞地生
出这样的疑问来。
他也第一次察觉自己对大姊姊的面容没留下任何印象。直到这一刻,才正式看到她
长得真美。一种他觉应该不是十一岁男孩可以了解的美,很怪,他当下知道大姊姊身上
多了一种自己不能也不该看见的美,却因为体认了十一岁男孩的欠缺,才更觉得大姊姊
美。
不该由十一岁男孩欲求的美丽的大姊姊把玩着手上的腰带,眼光盯着那一片平静的
秋凉水蓝,幽幽地说:「我总是配这条腰带,不管穿什麽衣服。好几次,人家都忍不住
跟我说,腰带和衣服不搭啊。我知道不搭。但我不在乎。有一个人送我这条腰带。问他
为什麽送?他说不为什麽。可是分手前,他突然丢了一句话:『腰带张开来,好像两只
手长长的。』他莫名其妙这样说。所以就像是两只手,把我从腰这里抱住,如果我绑腰
带的话。可以抱得紧一点,也可以抱得松一点。我根本不喜欢那个人。可是我喜欢被长
长的手臂抱住的感觉。有时候紧一点、有时候松一点。一直抱着。刚刚把腰带解下来,
我突然想:游泳的时候就没有人抱着我了,也就突然觉得好冷好不安全,愣在这里,很
傻啊我!」大姊姊还夸张地推了推自己的头。
然後,大姊姊快速俐落脱了罩衫,甚至没有任何热身动作,噗通一下就跳进水中用
标准的自由式游了起来。
盯着大姊姊水中的身影,他开始发抖、剧烈地发抖,抖到一个程度,彷佛身体变薄
了,倏地,他听到一个声音,很难形容的声音,像是有人用口哨模仿制造雷声,高亮却
轻盈滑溜,声音吹拂中他确确实实变薄变细,和腰带一般薄一般细,他确确实实感觉到
自己贴上了大姊姊的腰,抱住水中的她,她的腰又软又细,转动着,同时散放着奇妙温
暖和更奇妙的果熟般的香味,那麽饱熟的一颗水果,那麽柔嫩那麽完美,他小心翼翼把
自己全身依靠在上面,浮在她如水如汁晃漾的皮肤上……。
独自旅行的第四天,他呆坐在意外的水域与意外的记忆之前,一动不动。多麽希望
能够回到那个下午,再让自己听到那声音,变成一条腰带。生命,无非就是让自己能够
变成一条腰带吧。沉浸在这样的念头里,他继续坐着动不了,也不想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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