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令人感激的阳光逐退黑夜，坎多蒙觉得自己精疲力尽。 一群群黑压压的不死生物鱼贯退回安多哈尔，留下一片狼藉。他们自昨天 日落便发动猛攻，如浪潮般席卷他们的前哨、侦查营地，直逼驻营。坎多蒙先 前建议设立的木寨发挥了极大的战略价值，使他们不至於腹背受敌；但不死族 大军压境，在午夜前後木寨便陷落了。萨沙理安当机立断，引爆先前藏好的爆 炸陷阱，这才扳回一成，没让敌人越过防线。 失去了木寨，冰风岗哨的援军立刻被阻断，凯尔达隆的不死军团将双方部 队隔开，自背後夹击联盟，情势危急。萨沙理安派坎多蒙与几支精英小队前往 乌瑟之墓，希望他们能打通关节，否则日出前必定全军覆没。坎多蒙等人赶到 现场时，银白十字军已经组成严密的防线，滴水不漏地守着乌瑟的圣堂。接着 ，部落的军队出现了。坎多蒙惊讶地看着那些红军从切入敌军侧翼，直击他们 最脆弱法师群。银白十字军与联盟精英见状，立刻推挤对方的前锋，将战线逼 回达隆米尔湖。凯尔达隆激烈地反抗，双方互有死伤。 寇尔提拉的战斗风格和好友萨沙理安大不相同。他不如萨沙理安那样大开 大阖地斩杀，而是以机动力见长。大砍刀在身周画出死亡的圆，而寇尔提拉则 优雅地驾驭着刀刃刺入不死军团的心脏。他凭着血魄之力防御，并呼唤冰霜打 击对方的法师，迅捷地在他们软弱的法师群中来回穿梭，如入无人之境。情势 稳定下来後，寇尔提拉本想率军进攻通灵学院，但部落的驻营遭受北方哭泣之 洞的军队袭击，他只好率军回防。 纵使几次关键会战都击退安多哈尔的亡灵军队，但他们的进攻丝毫没有疲 态。萨沙理安猜测，日出之後他们的魔法会减弱，所以阿拉基才会如此强攻。 黎明之前不死族发动了最後一次攻击，石像鬼趁着夜色空降至营地内，他们带 着许多燃油四处纵火，那座了望台立时陷入熊熊烈火之中。战局陷入胶着，进 攻一次一次被击退，但更多的不死生物马上踩过同伴的屍体一拥而上。萨沙理 安站在驻营门口，有如死神一般粉碎胆敢冲进他剑围内的敌人。 坎多蒙已经死去的身体没有知觉，但他明白自己也快不行了。他以死亡骑 士的身份重生後，一直以为这个躯体是不会疲惫、没有痛觉，直到灵魂消散之 时才会倒下的，但他错了。他发现自己的剑越来越无力，每一次释放的符文魔 法都越来越疲弱。他握着剑的手因沾血而有些黏腻，身上伤痕累累，力气一分 分耗弱。他体会到，原来这个躯体也会衰弱、也会因受伤而流失体力，只不过 储存能量的不再是血肉，而是他的精神与灵魂。 天亮之後，萨沙理安仰天长啸，发出令人血液冻结的战吼。彷佛收到什麽 信号般，不死生物开始撤退，有的则在阳光照射之下立刻化为魔法的粉末，或 是一堆骨骸。坎多蒙撑不住躯体，瘫软下来，一屁股坐在原先应该是了望台基 石，而现在只余焦黑废墟的地方。萨沙理安双剑指地，凝视着退远了的安多哈 尔军队，沉默地伫立。他浑身浴血，身上的铠甲处处凹陷，披风也被扯掉一大 截，灰发还有一大片火烧的痕迹，和所有人一样狼狈。萨沙理安环视着残存下 的军队，以及近乎全毁的驻营，叹了口气。当他和坎多蒙四目相交时，萨沙理 安苦笑了一下。一瞬间，坎多蒙觉得他的身影单薄了些。 坎多蒙仰头看着天空，阳光穿越云层洒向他们这些凡人。云淡风轻、天蓝 风爽，今天本该是个美好的日子，但夜袭後很多人就此消逝，而坎多蒙连他们 的名字都还不知道。他忽然觉得自己之前真是幼稚的可以。在战争中，没有人 在乎你是死亡骑士还是活生生的人；在死亡的名讳之下，所有的烦恼都显得微 不足道。我们都只是挣扎着在混乱的世界中求生而已。没有正义的大帽子，没 有和平的假口号，就只是想要活下去，就这麽单纯罢了。坎多蒙此刻深深体误 到：活着本身就是件美好的事情。他吸了口带硝烟的空气，感觉到许久弃置不 用的肺再次充盈了甜美的生命气息。 「你还活着。」萨沙理安走到他身边，遮住了一角阳光，由上而下地俯视 着他。他眼中的杀气已经退去，那蓝眼看起来飘摇不定。 「是，我还活着。」坎多蒙点点头道。 「我们死了很多人。」萨沙理安平静地说着。他看着疗伤、休息的军士， 摇了摇头。「情况很糟糕，至少失去了一半以上的士兵。」 「但我们把他们打回去了，不是吗？」他试图振奋萨沙理安的心情。 「是没错。」萨沙理安轻描淡写地说。他望着远方。「但是今晚呢？他们 今晚再来攻打的话，我们还守得住吗？」 坎多蒙蹙眉不语。 「哈哈，真是的。」萨沙理安拍了拍他肩膀。「我竟然跟你抱怨起来了。 唉，要是了望台没倒就好了。」他看着坎多蒙背後的废墟，惋惜地说。 「他们今晚还会来攻打吗？」坎多蒙问。 「很有可能。现在正是我们最脆弱的时候，阿拉基不会放过这麽好的机会 。等到援军来临，他就无法撼动我们了。」 「那就守下来啊！」坎多蒙冲着萨沙理安说。「是谁跟我说，他有信心会 赢的？」他讨厌萨沙理安这样垂头丧气的样子。 萨沙理安尴尬地笑了笑。 「他们都要靠你啊，他们还等着你带他们回家啊！」坎多蒙脱口而出。他 也很意外自己竟会说出这麽感性的话。同样的，萨沙理安的表情也显示出他内 心的惊讶。 「还是你想让大家都死在这里？」坎多蒙为了掩饰，语气转为冷淡。 「当然不想。」萨沙理安露出一丝微笑。「你变了，坎多蒙。真是奇怪， 几天前你还是那个难相处的死骑新兵呢。看来我的教育还满成功的？」 坎多蒙恼怒地说：「难相处？这就是你这几天对我的评价？」 「但你还是一样没幽默感，应该要加强训练的。」萨沙理安摇了摇食指。 这让坎多蒙更加怒火中烧。「但是，我很高兴你找回了几分自我。」萨沙理安 咧嘴笑着。 「哼。」坎多蒙注意到不少人在打量他们，转过头去不再理他。 「呵呵，你怎麽这麽好玩？」萨沙理安笑着走开。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坎多蒙觉得他的脚步轻盈多了。 过了正午，他们得到了有力的援军，士气大振。暴风城海军如一场及时雨 ，带来了大量的战地物资、士兵，以及最可贵的治疗者。光明大教堂的牧师与 北郡修道院的圣骑士迅速地投入救伤工作，挽救不少生命。牧师们也以神圣之 火净化无法复活的将士，希望顶上的灯火能指引他们的灵魂通往圣光。在面对 不死族时，他们必须确保死去的同伴不会遭到亵渎，然而他们的身体是再也无 法回到家园了。 工程部队也进驻了营地。他们赶工建造防御设施，包括大量的陷阱、壕沟 与防寨，了望台的旧址也开始搭建新的塔台。萨沙理安也指派了一支小队回到 被摧毁的木寨设防；冰风岗哨的银白十军了解到该处的重要性，同样派了一支 小队协助。一切又重回轨道。周围的人全动员起来，闹哄哄的，大家把握不到 半日的阳光做最後准备。坎多蒙无聊地坐在一旁发愣，毕竟他只懂得战斗，这 里没有他发挥的地方。这时，一个圣骑士叫唤他，对着他招招手。那人是个少 年，明明是嘴唇周围才刚冒出胡子的年纪，却已经涉足如此凶险的战场。 「那位先生。」少年见坎多蒙没反应，再度扯着嗓子喊。 「做什麽？」坎多蒙看了他一眼。 「让我帮你治疗。」少年被那双冰冷的蓝眸子一瞪，声音顿时小了。 「我不需要。」他站了起来，对着少年道。「我是……死亡骑士。」 「我知道，」圣骑士鼓足了勇气，再度说。「但圣光可以帮助你的身体加 速复原，你受伤了！让我治疗你吧。」 坎多蒙皱着眉，沉默地看着那少年。多麽熟悉的语气啊。过去，他也曾是 个圣骑士，还有点好管闲事、喜欢伸张正义。坎多蒙身上的伤突然呼应起他内 心的惆怅，纷纷抗议起来。那是一种很微妙的感觉，有点像是人类的痛觉，但 又不全然是那麽一回事。他能感觉到自己肋侧有道满深的伤口，正泊泊流着黑 血，而他的左腿被食屍鬼咬了一口，大概缺了块肉。坎多蒙仔细检视，发觉更 多大大小小的穿刺、砍伤，以及体内残留的致命瘟疫。死亡骑士能体察躯体的 损伤，也可以感受生命的流失；但对坎多蒙而言，那彷佛是以手捧沙，即使亲 眼见证每一分消逝，却不若人类的痛楚般的迫切警告，更不会带来恐惧。正如 同那些不死生物，他们不是不会倒下，而是他们感受不到死亡造成的压力。少 了这分恐惧，他们的战斗便没有界线，只为了胜利而战。坎多蒙忽然发现自己 是多麽虚弱，但他也发现自己毫不在乎继续受伤的下场。 毕竟，他的每一天都在拥抱死亡。 那圣骑士仍用一种固执的眼神盯着他。坎多蒙轻轻地笑了笑，走到少年身 边坐下。他注意到少年不自在地动了动，似乎正强压想逃离的冲动。 「治疗我吧。让我看看你的圣光。」坎多蒙沙哑地说。 少年看了看坎多蒙，深吸了口气。他默念着赞美祷词，面容虔诚安祥，原 先的不安霎时平静下来，略带稚气的面孔散发出难以置信的荣光，彷佛变了个 人。坎多蒙从这少年生涩的手法与治疗前长时间的祷告更加肯定他是个新手。 这些新兵通常抱着崇高的理想、有些好高骛远，但很快会在残酷的战场上重重 摔个狗吃屎，唯有如此他们才会清醒。这是坎多蒙的切身之痛。他冷冷地看着 少年，想像他倒卧在泥地上成为众多屍体之一的画面。 「赞美圣光！」圣骑士高喊。他伸出一只手，猛然按在坎多蒙前额。 一道强光使坎多蒙瞬间失去了视觉，突如其来的目眩使他发出声怒吼。但 少年并未移开他的手，反而更用力地贴紧。那纯洁到令坎多蒙羞愧的能量不停 涌入，他身上开始发热，光形成的漩涡将四肢百骸全吸了进去。他感觉到身体 忽然重新运作起来，发出老旧的杂音。原先停止的心脏开始跳动了，血液也由 黑转红，颅骨内不再空空如也，关节也有了韧带……接着，剧痛袭击了他。坎 多蒙惨叫一声向後摔倒，但那少年还不停手，他只好挣扎着掐住了圣骑士。後 者似乎很惊讶，抓住坎多蒙的手腕。於是他的手腕火烧般地疼。少年剧烈地咳 嗽，拼命想吸入空气，可是坎多蒙牢牢锁住他喉头，阻断了每一分呼吸。 「你做了什麽！」坎多蒙忍着剧痛，勉强睁开眼睛怒视着圣骑士。圣光还 源源不绝地折磨着坎多蒙，他忍不住加强手劲。那少年扯着坎多蒙的强壮的臂 膀，徒劳无功地扳着越拑越紧的手指。坎多蒙毫不理会少年已经涨得发紫的面 孔，一心一意要杀死他。 「救……命………」少年从被捏紧得气管中挤出声音。 「去死吧！」坎多蒙怒吼着。「诅咒你他妈的圣光！」 一道重击猛然冲撞了他的左耳，坎多蒙立刻失去平衡。接着一股熟悉的吸 力勒紧他的胸口，将他向後拉扯。但他手上却不放松，圣骑士被坎多蒙凌空抓 着，双眼翻白。周围传出不少惊呼，想必很多人注意到他的狂暴。 「新兵，你的圣盾术呢！」萨沙理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一道更加刺眼的光辉将坎多蒙和身後的萨沙理安一起弹飞，那少年倒卧在 圣光的保护之下，剧烈地咳嗽，不停地乾呕着。他大口地喘气，惊魂未定地瞪 大眼睛望着坎多蒙。几个年长的圣骑士与牧师立刻冲过去查看少年的状况，而 坎多蒙则被萨沙理安牢牢扭过手臂，动弹不得地看着自己引发的混乱。那些人 无声地喊着，手也飞快地比划，有点像是可笑的默剧。坎多蒙好像听见有人在 他耳边说些什麽，但耳鸣的嗡嗡声使他听不清楚。还未转过头去，他领口一紧 ，像个小孩似地被萨沙理安提起。他的长官正怒视着他，愤怒地吼着。 「……起来！」 「什麽？」他恍惚地问。 「给我站起来！你这混蛋！」萨沙理安揪着他的领子，坎多蒙感觉自己瘫 软的双脚正逐渐离地。他没想到萨沙理安会有这麽大的力气。 「我站不起来。」 「你是哪根筋短路了？需要我给你几拳吗！」萨沙理安咆哮。 他用空洞的双眼迎视那炽烈的眼神，清醒了几分。 「我……」他努力回想刚才发生的事。「他死了吗？」 「还好他没死！否则你就倒大霉了！」萨沙理安气愤地摇晃着他。「听清 楚没？可恶，你这家伙，别给我装死，站好！」 萨沙理安一松手，坎多蒙又倒了下去。他第一次见到这个爱开玩笑的长官 这麽生气。即使不死族入侵，萨沙理安也是很冷静的样子。 「坎多蒙！你这家伙，真会给我找麻烦。」萨沙理安在他耳边碎碎念着。 坎多蒙感觉自己像个破烂的稻谷袋被扛在肩上，接着便失去意识。 朦朦胧胧中，一股温暖、镇定人心的光辉环抱着坎多蒙。他彷佛是摇篮里 的婴儿，瑟缩在单纯、安全的保护之下。他在这奇异的空间中浮游着，各种不 同颜色的气泡迎面而来。第一个七彩的泡泡中，他看见三根蜡烛摇曳的火光， 一个少年跪在祭坛前虔诚闭目。那人是年少时期的坎多蒙，就像方才那位年轻 的圣骑士，充满着理想、抱负。他身为贵族子弟，一心想改变腐败的贵族院， 建立伟大的功业、成就不朽的名声。他不但是个理想主义者，也很积极地导正 世界。坎多蒙极度自律，也拥有圣骑士的一切美德，在他眼中圣光是唯一不变 的信律。最初那单纯的梦想还是最美，他好想回到天真的年少时期，没有人会 纠正他圣光也有照耀不到的角落。七彩的泡泡缓缓飘过、消逝。 接着，他看见了一颗红色的泡泡。那是燃烧平原的战场，他的第一场败仗 。带着受创的心灵，他整夜做恶梦，一次又一次看见同伴被黑石兽人杀死，头 颅、热血、赤诚皆灰飞烟灭。他同期的夥伴随着一次一次战争越来越少，有些 人转而走向内政工作，有的牧师转至後方治疗。他身後的人来来去去，死的死 、走的走、老的老。他渐渐发现，自己扭转世界的角度如此的小，综使他的个 人成就不凡，暴风城里的罪恶一点也没减轻。发现自己的父亲是如何伪善的人 ，更是令他心冷。红色的泡泡被他挥手弄破了。 第三颗是黑色的，远远地便让坎多蒙一阵战栗。他看见自己的死亡。他在 半空中看着辛德拉苟沙自背後升起，张开那血盆大口，冰霜自她口中向外飘散 。他努力叫唤平台上的自己，提醒他死亡迫在眉睫。接着，珍娜与希瓦娜斯各 自升起防护网，两道护盾在刺眼的冰晶雾中特别显眼。然後，他看着自己拼着 最後一口气，用圣光保护周围的人，最後倒下、扬起一阵冰尘。这还不是最可 怕的。接下来，他亲眼见证转化成死亡骑士的恐怖仪式，以及被复活的他领队 与灰烬裁决军作战时的噬血模样。他看着自己挖出心脏时的陶醉表情，感到一 阵恶心。坎多蒙发狂地怒吼。他把那黑色泡泡捏个粉碎，还兀自对虚无挥着拳 头。这些……太黑暗了。 这时，一颗银色的泡泡飘了过来。他看见一个既陌生，又熟悉的女子。他 的妻子奈妮塔，在虚空风暴的荒地上赤着脚奔跑，褪白的扭曲行者跟在她身後 无声地滑行，不时隐匿在虚无中，闪闪烁烁。正从风暴要塞撤退的坎多蒙注意 到了无助的少女，及时伸出援手。天生的同情心与保护弱小的信念让他对奈妮 塔呵护有加。他很绅士地照料这少女，并供给她旅费与护卫回到西部荒野寻根 ，祝福她平安。但奈妮塔拒绝了。她希望能当坎多蒙的侍女，照料他的生活以 报救命之恩。他起初不同意，因为圣骑士是圣光的实践者，是众生的公仆，他 们是不能有贴身侍从的。但奈妮塔十分坚持，坎多蒙遂请她在圣堂内帮忙打扫 。奈妮塔最後嫁给了他，两人不顾他父亲的反对远走高飞，搬至塞拉摩。那是 他人生中最愉快、感觉最年轻的一段时光，多麽逍遥自在。他从未感受到这样 的踏实与满足，拯救世界也无法带给他这样的快乐。 银色泡泡消失了。坎多蒙慌张地搜寻他的妻子，但什麽都没有。他感觉这 个虚无的空间摇晃起来，似乎要把他丢进更深一层的地狱。有个声音震耳欲隆 地自头顶压下来，伴随着一道强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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