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格勒兹睡得不太安稳，泰半因为冰棘不时梦嗫。他睡睡醒醒，反而越来 越疲倦，索性爬起来干活。地面因寒冷而反潮，他赤着脚跳到壁炉边，打着哆 嗦将熄灭的灰烬翻开、重新添柴，以驱散刺骨寒意。山上的天气变化多端，日 出过後便非常炎热，皮肤也很容易晒伤；但午後常会积云起雾，甚至降下阵阵 冷雨，当温度够低便成了冻雪。哈格勒兹满意地看着茁壮的火苗，将手心面向 炉火，烤暖冻僵的手与身子。他摸了摸衣服确认已经乾了，便着装出门查看陷 阱的成果。 屋外更是霜寒刺骨。破晓前的微光让天空呈现靛蓝色，底下的山峰却还是 一片黑寂，那些自雪中冒出头的植物看上去则是奇怪的海带色，墨绿得很恶心 。哈格勒兹无声地在林间潜行，边活动有些迟钝的双腿、试着让身子暖起来。 清晨独有的沁冷让他精神一振，虽然睡得不多，但他觉得神清气爽。 那几个陷阱都很靠近兔子窝，虽然不是猎人，但哈格勒兹也受过不少野外 求生的训练，很轻易地便能看出这些毛茸茸的小生物留下的足迹。当阳光翻越 山头、驱退夜色时，他已经带着两只剥好皮的兔子、背了一大綑柴，还顺手挖 了些芜菁、冬刺草和冰霜莲花。哈格勒兹愉快地回到屋内，将火生得更大些， 从背包里翻出一只小锅，吹着口哨准备炖兔子汤。等待水滚的同时，他又将屋 内一只木桶抹乾净、放满乾净的雪，如此他们便有些水可饮用。沸汤咕噜咕噜 地冒泡时，哈格勒兹才听见了女子轻柔的脚步声。 「好香啊。」冰棘睡眼惺忪地说。 「去洗洗脸吧，我融了一盆水在那。」哈格勒兹指着桌上。「你想要的话 ，也可以烧点水擦个澡。」 「嗯，那真是太好了。我觉得我们俩闻起来都不太好。」冰棘嗅了嗅自己 的头发，忍不住皱眉。「唉，真想在银月城的大浴池里洗个头。」 「你何不开个传送门回去？」哈格勒兹明知故问。他将切块的芜菁与冬刺 草的嫩叶丢进汤里，佐料入水的声响十分悦耳。 「真是好主意啊，」冰棘白了他一眼。「希瓦娜斯还会来帮我把脖子也洗 乾净呢，省下我一番力气。」 「哈哈，这倒是真的。」他大笑。 两人都好几天没好好吃一顿了，狼吞虎咽地分食掉那锅兔子汤。这两只兔 子软嫩可口，冬刺草独有的冷香更提昇了肉质的鲜甜。冰棘吃了赞不绝口，於 是哈格勒兹又分了只兔腿给她。饱餐之後，他将事先煮好的咖啡递给冰棘，让 血精灵十分惊喜。 「想不到你这麽贤慧啊。」血精灵啜了一口咖啡，满足地说。 「是啊，我实在是超好用的。」哈格勒兹意有所指地笑。 「还堪用啦。」冰棘调侃着说。「至少我用得到你的时候，都表现良好， 应该给你个最佳模范乖宝宝。」 「听来不错，我从来都没当过乖宝宝呢。」哈格勒兹笑嘻嘻地说。 「现在开始努力还不迟。」冰棘暧昧地眨了眨眼。 「还是算了吧，好人都没好下场。」他装作没看见，有些故意地转移了话 题。「明天我要下山，你一个人没问题吧？」 「什麽？」冰棘手上的咖啡溅出了一些。「我们不是才刚找到这里，可以 好好休息一阵子的吗？」 「那是你啊，你是该好好休息。但我得去警告位於安多哈尔的驻军，幽暗 城打算派华尔琪攻击当地的农场。这是我们好不容易才得到的情报，可不能白 白浪费了。这次一定要让希瓦娜斯吃点苦头。」他提起希瓦娜斯，希望唤醒冰 棘的仇恨。 但冰棘并没如他预料地义愤填膺，反而陷入了沉默。她双手握着陶杯，低 头望着杯内，然後又看了看哈格勒兹。 「我们待在这里不是很好吗？」她缓缓开口。「刚才气氛多好，我们就好 好享受这些日子，岂不自在逍遥？」 「你是认真的吗？」哈格勒兹有些意外。这女人应该是力主报复的那一个 才对啊？他完全摸不着头绪。 「我看起来不认真吗？」冰棘放下杯子，单手支着脸庞。「我昨晚一直在 想，为什麽我们还要跟希瓦娜斯纠缠不清？虽然……虽然派拉隆被那些妖女害 死了，但我知道复仇的机会有多渺茫。」派拉隆是她弟弟，也是冰棘一直以来 在佣兵团赚取酬劳的主因。血精灵有些无奈地说：「她太强了，而且非常狡猾 ，想要扳倒她太困难了。」 不久前，派拉隆被发现死在鬼魂之地的死亡之域附近，屍体被一些不死生 物啃噬、破坏得面目全非。没有任何人知道为何这个少年会独自前往如此危险 的地方，但冰棘一口咬定必是幽暗城的人下手，并营造成意外的表象。虽然哈 格勒兹并不清楚这件事情的经过，但他也认为颇有可能。 「你是这麽想的吗？」 「我很难不这麽想。事实上，我还是恨透了那些女妖，尤其一想到她们也 曾是高等精灵的一份子，我就想吐！」她握拳敲了一下桌子。「可是我又束手 无策，我们是破坏了不少他们的计画、杀了一些重要人物，但对那些发出屍臭 的妓女跟本不痛不痒！」 哈格勒兹无语地躺坐在椅子上，无意识地把玩着空了的咖啡杯。他想到这 段时间与被遗忘者周旋的经验，不得不同意他们有点浪费力气。但他也不知道 还能做什麽，既不愿意坐以待毙，更不愿意让之前的努力白费。就只差一点了 ，虽然机会渺茫，但哈格勒兹还是想要一试。他忽然很肯定：即使冰棘想要放 弃，他还是要坚持下去。 哈格勒兹走到炉火边，拿起另一壶咖啡，替两人添满。他感觉到冰棘的视 线盯着他後脑杓，但他实在不想开口接话。 对方不解地问：「你不同意吗？」 「大致上同意。」 「那还有什麽好犹豫的？」冰棘软声说道，微微倾前。「我想要休息了， 让我们在这里重新开始，好不好？」她期待地问，难掩兴奋。 哈格勒兹并不回答，面露难色地笑着。他不想当面把话说死，让冰棘难过 ，可是他还不想定下来——在完成最初的愿望前。哈格勒兹看着血精灵的表情 一点一点垮下来，转而变成失望，心中有些过意不去。两人陷入难堪的沉默， 哈格勒兹彷佛无形中打了冰棘一巴掌。 他打量了一下，注意到冰棘将金发挽起来时的美，还有她白皙的颈子与性 感的锁骨。他认真地思考彼此之间存在的关系与爱情的可能性，但随即发现自 己对爱情的模糊界定根本厘清不了他对冰棘的情感。有点像爱情，可是一对照 起芙露，自己似乎冷感了些；若说完全没动情，那他也不会坐在这女人对面了 。他苦笑着，在心中默默揍了自己好几拳。最後大概又会惹出什麽大麻烦吧， 就跟过去一样。 等不到哈格勒兹说话，冰棘撑着头、看着咖啡的冉冉蒸气，思绪似乎飘到 很远的地方。哈格勒兹觉得这气氛实在比山上的气温还冷，有些後悔刚才怎麽 不呼咙她两句。冰棘漂亮的绿眼睛自窗外飘回哈格勒兹的蓝色眸子，微微摇了 摇头。 「影狼，我问你。你为什麽要加入佣兵团？」她忽然问起，让哈格勒兹一 时不知该从何说起，或是该不该说。 「怎麽了？」 「我是为了我弟弟派拉隆。」冰棘淡淡地提起弟弟。 哈格勒兹安静地看着冰棘，示意她继续说。女法师清了清喉咙，几度想要 开口，却都说不出话。渐渐的，冰棘又红了眼睛、擒着泪水。哈格勒兹怜惜地 看着她，想说些安慰的话，而冰棘则举手阻止。 「我弟弟，也就是派拉隆，他本来是个热情、有前途的游侠。我们一家人 都是奎尔萨拉斯边境的守望者，一直过着与世无争的幸福生活。」冰棘顿了顿 ，似乎是在思索要如何接续下去。 「然後，天谴军来了。他们攻破三月屏障，长驱直入、侵略我们的森林。 那是段无比黑暗的时期，所有的精灵都会记得几近灭亡的黯淡银月。」 哈格勒兹知道那段历史，正如同梣谷森林被进犯成为夜精灵们的伤口。即 使玩世不恭如他，至今忆起那些充斥着焚木、恶魔与友军屍体的日子还是心有 余悸。经历那些之後，很难没有任何阴影。 「先是我父亲，然後是我母亲。」冰棘省略了事件，而哈格勒兹也明白发 生了什麽事。「当我们听说游侠将军希瓦娜斯也战死，简直不敢置信。她是那 麽强大的游侠将军，更是银月城的希望与士气！」 「而你现在说希瓦娜斯是个妓女？」虽然是个严肃的故事，哈格勒兹还是 忍不住插嘴。令他意外的是，冰棘竟然没显露出任何不悦。 她遗憾地说：「她现在是个货真价实的妓女。希瓦娜斯已经不是以前那个 勇敢、美丽的化身了，而是个邪恶的报丧女妖。算了，别提她了。」她的语气 中混合着无奈与愤怒。哈格勒兹不敢再打断，只是点点头。 「派拉隆在战斗中了不死生物的腐毒。这本来没什麽大不了的，只要是疗 者几乎都可以轻松地治好他。问题是：所有的人都仓皇无助。死伤太过惨重， 根本没有人有力气、有心情去管其他人的死活。太凄惨了，我光是想到当时可 怕的景象就害怕。」冰棘轻咬下唇、微微地发抖，流露出深沈的哀伤。「所有 的精灵们都变了，死气沉沉的，所有的骄傲一夕间全被踩碎了。」 哈格勒兹能理解她话中的黑暗之处。他自己在上古之战、海加尔之战时见 识过恶魔与不死族浪潮般来袭。所到之处寸草不生，邪恶会腐败大地，神木一 一扭曲、倒戈相向，树木结出黑色发臭的果实、藤蔓长出倒刺；动物们变得狂 暴，毛皮生疮腐烂，随意攻击夜精灵、传染瘟疫。然而，最可怕的是那些被恐 惧击败、向诱惑低头的盟友，他们在黑暗的折磨下化为兽精灵，也就是萨特， 向自己的同胞开战。 恶魔与不死生物带来的伤害远不只这些。他们最厉害的武器，不是那些恶 毒的魔法或是拔山倒树的强大力量，而是人们内心的黑暗。纵使上古之战惨胜 ，精灵贵族们最终出走、伊力丹也创造了新的永恒之井。同样的，海加尔之役 三军联合击败了阿奇蒙德，但世界树就此衰弱下去，且恶魔带来的伤口迟迟没 有癒合，继续造成这世界更多的苦难。更多的人追求黑暗力量、更多充满诱惑 的耳语、更多腐败，联盟部落战火不断、纳迦兴起、黑暗之门开启、巫妖王又 掀波澜，和平与人心中的宁静似乎遥不可及。 「你明白吗？」冰棘叹了口气，好不容易稳住情绪。 「我明白。」哈格勒兹是真的明白。 「我们似乎放着自己堕落了。但当时没人知道该怎麽做、该怎麽生存下去 。我们陷入一种可怕的低潮，不光是失去太阳井的空虚，还有绝望的恐慌。有 时候……光是法力反噬就足以杀死我们。」 「嗯。」他点点头。 「根本没有疗者愿意帮忙。派拉隆迟迟得不到治疗，过了两天就失去右眼 ，左眼则几乎失明，只对光还有点反应。」冰棘说到疗者们时咬牙切齿的，似 乎把字句从牙缝中吐出来等同於将那些人碎屍万段。「我做了很多努力，但他 的眼睛还是毁了。瞎了，看不见了。对一个猎人来说，与其弄瞎他还不如杀了 他，至少不用忍受这种折磨。」 哈格勒兹注意到她的双肩轻微地颤抖，这才发现她握着咖啡杯的手指因用 力而泛白。他差点想过去抱着冰棘、安慰她，但一想到後果，他还是压抑住了 这股冲动。别老是对女人动手动脚的，他警告自己。 「猎人中还有野兽训练的一支。」哈格勒兹小心翼翼地说。 「他根本不愿试。」冰棘淡淡地否绝了这个问题。「总之，他就变成了行 屍走肉。唉，这个没用的弟弟，不成材、懦弱、没勇气。我本想亲手杀了他， 免得他和我都痛苦。但……毕竟是亲人，又是我仅剩的亲人了，我实在是没办 法。」她放开了茶杯，转而抱住自己的头。 听见冰棘原本打算结束派拉隆的性命，哈格勒兹倒抽了口凉气。他再度拿 起火边温着的咖啡壶，将咖啡注入冰棘的杯子。其实他只是希望能做点什麽而 已。冰棘看了看渐满的陶杯，又看了看他，但哈格勒兹没有迎视。 「後来发生什麽也没什麽值得说的了。」她故作轻松地摊摊手。「我加入 了幽暗城的佣兵团，希望能得到一种……魔法。我不太清楚那是什麽，但我认 为这是一个希望，纵使看起来有些愚蠢。同时，我也需要钱来摆平派拉隆生活 上的问题。」冰棘冷笑着。「有时候，这几个臭钱还是满管用的。」 哈格勒兹点点头，嗯了一声。 血精灵看了，皱皱眉道：「我说完了。你也告诉我为什麽要加入佣兵团吧 。然後，你得告诉我你的决定。别想装死，你一定得说。」冰棘看见哈格勒兹 的表情，抢先截住他的话。 「喂，我可没逼你说啊！」哈格勒兹决定耍无赖。这容易多了。 冰棘脸一沉。「有这麽难开口吗？我都把旧伤翻出来给你看了，你难道还 不信任我吗？若你根本不想和我在一起，大可早点说明白，免得造成什麽误会 。我还知道『廉耻』两个字怎麽写！」 哈格勒兹暗叹事情又走到这种地步。他完全不想挑起战端，也没想惹得冰 棘不高兴，可是他总能让女人气得跳脚。这也算是种特异功能吧，他苦恼地想 着。这种时候，多无声一秒也锋利，哈格勒兹赶紧否认。 「我没有不想和你在一起啊！」只是也没很想，他在心中加了一句。 「少来，你一脸不情愿。」冰棘的语调降至冰点。哈格勒兹看着她握紧陶 杯，忍不住想像起那杯子被捏成碎片的画面。 「唉，你到底要我怎样嘛？」他举起双手投降。 「要你给我一个答覆。这很难吗？」她气愤地问。 哈格勒兹闭上眼，让自己冷静些。「我认输好不好？拜托你别生气。」 「太迟了，我已经生气了！」冰棘冷冷地说。「你若以为我真的这麽爱贴 你就大错特错了。要下山你就去啊，我才管不着！」 哈格勒兹头痛地捏了捏眉心。昨天才说要自己做她的男人，刚刚也好端端 的，不知道干嘛又吃炸药了。明明在佣兵团、在战场上遇过无数凶险，竟然还 能为了这些『小事』闹翻。到底是怎麽回事啊？希瓦娜斯与西瘟疫之地的战争 竟然比不上一个女人的怒火吗？ 「息怒息怒！」哈格勒兹陪笑着，拉着长音走到冰棘身後。 他手还没抚上冰棘的肩膀就被她拍掉。但哈格勒兹这痞子大盗可没这麽好 打发，他不是第一天跟女人打交道了。他不顾冰棘的瞪视，厚着脸皮在她脸上 亲了一口，并替她按摩肩膀。 「别生气好吗？你还记得你说，这段时间要我当你的男人吗？」 「我是白痴才说那种话。」 「怎～麽～会咧？」哈格勒兹夸张地笑着说。「非常明智的选择啊！这位 年轻貌美的小姐，您真识货。」 「你有完没完？老娘现在很不爽，别烦我。」冰棘嘴角抽动了下，似乎差 点笑出来。哈格勒兹捕捉到那一瞬间，知道自己没走错棋。 他继续讨好道：「你要是不开心，那我可是会难过的！」 「油嘴滑舌，言不由衷。」她哼了声，但没再挥开哈格勒兹的手。 「都是我不好，对不起！我会更努力服侍你的，好吗？」他走到面前，鞠 了个完美的躬，定住不动。 「好啊，这是你自己说的，倒时候可别抱怨。」冰棘说完，哈格勒兹便笑 嘻嘻地直起腰。 「遵命，大小姐！」他行了个军礼。 冰棘眯着眼，似乎余怒未消。「我不得不说你真的很可恶。」 「谢谢你的赞美，我本来就不是个好东西！」他灿烂地笑着。事实上，哈 格勒兹有时候还颇以自己的手腕为豪。虽然这算不上什麽了不起的事。 「那至少告诉我你的真名。」冰棘忽然说。「这总没什麽好隐瞒的吧？」 「影狼不是很好听吗？」哈格勒兹故意捉弄道。「多帅的称号啊！」 「刚才说的话，现在又都不算了？」冰棘侧着脸不悦地说。 「算！」他接得又顺又快。「当然算。」 「那还不说？」 「哈格勒兹。哈格勒兹‧夜影。」他收起笑意道。 「哈格勒兹？好特别的名字。」冰棘念了两三次，若有所思。「我是卡崔 莉雅‧日曦。」她想了想，忽然笑了起来。「真巧，我是日曦，而你是夜影。 光与暗的组合哪。」 哈格勒兹也笑了。但他笑的不是这名字上的巧合，而是自己又收服了一个 泼辣的女人。虽然常後悔不已，但他确实以此为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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