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一周，那座小山丘便筑起一道木寨。坎多蒙一方面佩服萨沙理安办事 的效率，一方面又因他如此重视自己而受宠若惊。萨沙理安将坎多蒙派给一支 巡逻小队，他们每天在营地、木寨与冰风岗哨之间侦查，偶尔碰上零星的天谴 军，但都不费吹灰之力地歼灭敌人。也许因为指挥官同为死亡骑士，他的队友 对坎多蒙算是友善，但即使如此，坎多蒙仍感觉到一道高墙横亘。其他四人并 非刻意，但他们无法自然地将坎多蒙纳入彼此。不知怎麽地，坎多蒙因此感到 些许失落。但他很快地将注意力放在任务上，每次遭遇战总是一马当先地冲锋 陷阵。他获得不少尊敬，却也得到更多恐惧的目光。 萨沙理安非常忙碌，但每天总会抽点空跑来找坎多蒙聊天。一开始他极力 抗拒，尝试各种方法逃避，但萨沙理安总有办法营造出不经意的『巧遇』，还 『刚好』带了些小酒想找人分享。坎多蒙非常肯定，萨沙理安一定派了路瑞德 或是其他东西跟踪他。试了几次，坎多蒙也放弃了，乖乖待在营帐内听萨沙理 安叨叨絮絮地说个没完。萨沙理安谈论的话题包山包海，从政治、八卦到一些 趣闻，无所不谈。他也会和坎多蒙讨论最新的军情，听听他的意见，并告诉坎 多蒙自己的看法。有时候，坎多蒙觉得萨沙里安是刻意让自己听见这个世界， 强迫自己和社会接轨。 当萨沙理安告诉他艾尔文森林理，那只留着口水、恶名昭彰的豺狼人霍格 被逮捕入狱时，坎多蒙依稀能记起那个讨人厌的小东西挥舞着斧头的样子。来 自西部荒野、夜色镇、洛克莫丹、塞拉摩的消息随着每次萨沙理安的造访，一 块一块地拼回原先它们所在的位置。坎多蒙对过去的回忆变得立体，颜色也比 较鲜明，彷佛能嗅到一丝过往。坎多蒙审视着自己，觉得矛盾极了。他渴望萨 沙理安告诉他更多，但又害怕知道得更多，提醒他自己的不堪。 但坎多蒙确实满享受这些轻松的时光。虽然不愿承认，但他很感激萨沙理 安的陪伴，让他不必整日面对着不安的啃蚀。萨沙理安这个人很特别，他办起 正事总是专注而冷静，下决策时广纳意见又果决明断，相当有魄力。一旦萨沙 理安踏上前线，他又摇身一变从参谋家变成勇猛的战士。见识到萨沙理安的力 量，连坎多蒙也自叹不如。然而，闲暇时刻的萨沙理安相当平易近人。他爱开 玩笑、喜欢享乐，甚至常捉弄下属。坎多蒙最受不了萨沙理安自以为是的幽默 ，常让他气得不想说话；但越是如此萨沙理安似乎越是开心，总要逗得坎多蒙 快翻脸才作罢。 一如往常，萨沙理安在晚餐过後掀开坎多蒙的帐篷。坎多蒙侧躺在地布上 随手翻着一本书，只微微瞥了他一眼。萨沙理安投以愉快的笑容，将手上那包 栗子与酒壶举起。 「我带了好东西喔，一起吃吧。」他大剌剌地将坎多蒙的杂物箱当作矮桌 ，将东西往上头一扔。坎多蒙忍不住皱起眉头。 「别了，你自己吃。」 「真的不吃？还是热的呢。」 「你慢用。」坎多蒙丝毫不感兴趣，看也不看一眼。 「是吗？真是可惜。」萨沙理安耸耸肩，自顾自地吃起来，帐内只余去栗 子壳时发出的细碎声响。 过了好一会儿，萨沙理安看坎多蒙完全没开口的意愿，叹了口气。「你整 天扳着脸不累吗？」他随手将壳往帐外扔。 「抱歉喔，我天生这个脸。」坎多蒙厌恶地看着那些栗子壳。「还有，你 可以不要乱丢吗？」 「有什麽关系？让它们回归大地不是很好？」 「又不是你要住在这里，」坎多蒙不悦地说。「早上踩到一堆栗子壳心情 能有多好？」 「大概差不到哪去吧，至少你不用再扳着脸罗？」萨沙理安笑嘻嘻地说， 又将一些栗子壳故意往营帐外丢。坎多蒙气呼呼地瞪着他，但他决定不与之起 舞，那只会让他大乐而已。 萨沙理安玩了一会儿觉得没趣，改拿起剥好的栗子在坎多蒙眼前晃来晃去 ，而坎多蒙依然不动如山地翻着书。见他没反应，萨沙理安只好自己吃了。 「喝点？」他又转而拿起酒瓶。 「不了。」坎多蒙将书阖上，坐起身来伸展筋骨。「我们明明就不需要吃 喝也不需要睡，何必浪费时间？」 「但我们还是可以吃也可以睡啊。」萨沙理安将手中的小杯一口喝乾，舒 畅地眯着眼睛。「何必因为身体不一样了，就不去享受这些乐趣？」 「我不明白这有什麽乐趣。」 「你不明白的乐趣可多了。」萨沙理安笑了笑，似乎意有所指。「我问你 ，为什麽死人一定要跟活人做不一样的事？」 「因为一个是死人，一个是活人。」坎多蒙模仿萨沙理安的说话方式，懒 洋洋地回答。 「好，那死人跟活人有什麽不一样？」萨沙理安笑得更开朗了。 坎多蒙一时语塞。从前，他总觉得死人就是那些回归平静，永远安祥长眠 的人。但现在，他发现自己的处境根本一点也不平静。他死了，但又活过来， 那麽究竟算是死人还是活人？若两者皆非，那自己到底是什麽生物？坎多蒙想 着想着，不禁有点恼怒。 「我哪会知道。你什麽时候变成哲学家了？」他生气地说。 「你看吧，划分死人跟活人根本没意义。既然死亡骑士会动、会说话，会 思考、有感情，我们当然还是可以享受生前的生活罗。」 「你这是在诡辩。」坎多蒙反驳。「你怎麽不去跟那些丢你垃圾的人说死 亡骑士跟一般人没什麽不一样？」 「因为我们不是『一般人』啊！」萨沙理安几乎是忍着笑。 「算了，我懒得理你。」坎多蒙没好气地说。他已经学会无视萨沙理安死 缠烂打，免得正中他下怀。多说多错，他不知道又在话中设了什麽陷阱，等着 自己一脚踩上後哈哈大笑。 「啧啧。坎多蒙你真是太顽固了。」萨沙理安摇摇头说。「如果生死的界 线这麽清楚，就不会有我们这些死亡骑士，还有那些被遗忘者了。」 「别再打迷糊仗，你到底想说什麽？」坎多蒙不耐烦地说。 「我只是想叫你吃栗子。」萨沙理安大笑。 坎多蒙知道自己的表情一定很难看。萨沙理安看了之後笑得更大声，还夸 张地拍着杂物箱。若眼神能杀人，坎多蒙已经在萨沙理安身上开了好几个洞。 直到萨沙理安勉强克制住，坎多蒙才冷冷地开口：「真好笑。若你只是想 来吃栗子，就回自己帐篷吃。」 「别这样嘛，真是不可爱。」萨沙理安拍了拍他肩膀。「我真正想说的是 ，若现在这种人生带给你这麽多痛苦，你大可选择结束。」他忽然变得严肃起 来。「然而，你选择活下去。那何必如此执着那条界线呢？既然活着，理当享 受每一分每一秒才是，这才不枉费你选择这个生命。」 「说得倒简单。」坎多蒙嘴上这麽说，心中却认真地思考起来。「这种冠 冕堂皇的话我听多了。」 萨沙理安叹了口气，他换了个较舒服的姿势，徐徐开口： 「我以前也觉得这种畸型的生命根本是个诅咒，但是蕾瑞莎彻底改变了我 这个想法。」萨沙理安的表情变得温柔，眼中的蓝光似乎也减弱了些。「其实 这是个意想不到的幸运。与其和重要的妹妹分别，我至少还能守护她、守护我 热爱的国家。」 「不是每个人都会像你妹妹一样，对我们毫不畏惧。」坎多蒙心中浮现出 奈妮塔的身影。他能期望奈妮塔也如蕾瑞莎一样接受自己吗？ 「活着的时候，难道没有妻离子散吗？难道没有背叛、没有算计吗？不幸 并非因我们现在的躯壳而起，而是人生本来就有各种挑战。虽然你不能期望一 切如旧，但也别认为毫无希望就是了。」萨沙理安爽朗地笑着。「别比以前还 窝囊，那真是一点长进都没有。」他调侃坎多蒙。 「嗯。」坎多蒙点点头。 「你没反驳让我真不习惯啊。」萨沙理安搔搔胡子。 「你有病吗？」坎多蒙忍不住瞪他。 「大概吧，太过幽默也是种病，我也很困扰。喏，栗子。」萨沙理安将那 一小包栗子推过来，坎多蒙无奈之下只好拿了一个。 萨沙理安嘉许地笑着。「好吧，我们该来谈点正事了。」 忽然转换话题也是萨沙理安的习惯，常让坎多蒙无法立即进入状况。萨沙 理安双手拍了拍沾上的栗子碎屑，从腰间抽出一张卷起的羊皮，清出一块空位 後小心地摊开。那是一张地图，从墨水的色泽来看显然刚制成不久。 「这是安多哈尔的地图。」 「这是你画的？」坎多蒙端详了会，认出那苍劲的笔迹。 「当然。」萨沙理安骄傲地说。「而且我画的地图品质非常好。我习惯把 自己认为重要的东西标清楚，与其看侦察兵一点也不实用的风景画，还不如自 己做张地图。若时间允许，我其实更希望做成立体的模型。」 「这已经很不得了了。」 坎多蒙仔细看着那张精细的地图，不禁赞叹起来。虽然不知道萨沙理安是 用什麽方法测量的，但他的地图甚至连山高水深都有清楚的标示。市政厅约在 中心偏北，联盟与部落的营地分别用蓝色与红色的墨水纪录，各条道路、水路 都精准地在羊皮纸上分布着，彷佛从空中鸟瞰整个战场。坎多蒙还注意到新建 起的木寨也画在地图上，露出会意的笑容。 「难得会笑呢，有这麽喜欢这张图啊？」萨沙理安打趣地说。 「我笑我的，甘你什麽事？」坎多蒙白了他一眼。 萨沙理安无所谓地耸耸肩。他自腰包中拿出一些上了色、磨得光滑的石头 ，一一将它们放在地图上，很显然地分别代表各种战略据点与势力。他指着一 颗黑色、略近三角的石头，它放在安多哈尔城稍微偏北的位置。 「这里有一座哨塔，他们弄来了一大堆骷髅与屍体，在这里设了一个法阵 召唤大量的天谴士兵。这是我们首要除掉的目标。」 萨沙理安接着指向稍微偏南的两颗黑石。 「这是加丁与阿拉基所在的位置。当然实际会战时他们有可能会移到更安 全的地方，但我之前勘查时，他们分别在这两处施展死灵法术，就是那些奇怪 紫光的来源。」 「加丁？你是说通灵学院的院长？」坎多蒙发问。 「对，就是他。他也来协防安多哈尔了。凯尔达隆的军队也明白，若安多 哈尔陷落，他们的灭亡不过是早晚的事。」 「你说他们在施展法术，那是什麽样的法术？」 「我不知道。」萨沙理安摩挲着自己的胡子。「能量流动的方式很像死亡 骑士的亡灵大军，但我对魔法不是很熟悉，所以也说不准到底是什麽。」 「我听传令说，今天都没看见紫光。」坎多蒙提醒。 「没错。你有什麽解读呢？」萨沙理安微笑着。 「大概是他们的法术完成了吧。」 「我也是这麽想的。」萨沙理安点点头。「虽然不知道那些法术的效果是 什麽，但依照过去的经验，多半是召唤死灵或是瘟疫一类的魔法。阿拉基跟加 丁都不是草包，我们绝对要谨慎行事。」他又拿出几颗略小的黑石，一一摆在 联盟营地附近的重要隘口。「不出三天，他们一定会展开攻势。我们才刚建立 这个据点，处於绝对的劣势，所以必须运用智慧来打这场仗。只要按照目前的 步调来干，应该是可以守住的。」 「你倒是胸有成竹。」坎多蒙完全不明白他的自信是哪来的。 「我其实没什麽把握，但这仗还是要打的，而且要赢。否则之前的牺牲与 苦心全都付诸东流。」萨沙理安淡淡地说。 他将更多的石头摆在地图上，钜细靡遗地盘演着所有的战况，坎多蒙看了 也叹为观止。萨沙理安的心思极为周详，许多细节都考虑再三；每个战术都环 环相扣，但纵使如此，联盟依然会付出惨重的代价。萨沙理安果决地将每支小 队摆上棋盘，再将他们一一作为弃子，换得那些几乎是不可能达成的目标。坎 多蒙忍不住偷偷看了萨沙理安的表情，心中猜想他会有多挣扎？但後者脸上只 有坚定与冷静。 「看来会是场苦战，毕竟这几年阿拉基也没闲着，不断地厚植实力。」坎 多蒙看着布局，眉头深锁。「我还是认为你带来的人太少了。由於攻守人数比 实在太过悬殊，纵使你的战略无懈可击，但难保不会有失误。而任何一点失误 都会造成我们全面的败亡。这太冒险了。」 「你说得没错，但我们无路可退了。」萨沙理安又拿出两颗绿色的石头， 一颗放在东北方，一颗放在南方。他若有所思地盯着绿石，好一会儿才看着坎 多蒙。「这代表援军。我们现在仅有两个优势：第一，我们有来自银白十字军 与闇刃骑士团的帮助，而这两个团体对付天谴军相当有心得。此外，治癒者岗 哨和壁炉谷会牵制一部分的天谴军。」 「那南边这一颗是？」 「这代表来自鹰巢山的空军。不过他们能给的人不多，必须在关键时刻使 用才行。」萨沙理安将绿石推到加丁的位置。「我们会想办法牵制住加丁，优 先击杀阿拉基，毁掉他的骨匣。」 加丁的实力比阿拉基强上许多，先抓下一个首领相当合理。坎多蒙点点头 出声附和。他勉强地说：「好吧，那援军什麽时候会来？」 「闇刃骑士团之中有一些联盟的人，他们後天会从闇黑堡出发，我想当天 晚上应该就到了。」 「还真快。」坎多蒙反讽。「希望他们来的时候这营地还在。」 「我也希望他们能快一点。」萨沙理安叹了口气。 「他们搭骸骨狮鹫兽应该一天内就可以从闇黑堡增援，为什麽要等到後天 ？这根本不合理。」 「今天早上有两名骑士团成员在东瘟疫之地边界被天谴军的古墓巨蛛拦截 了，大概凶多吉少。据我的探子回报，加丁派了讲师玛丽希亚入主哭泣之洞， 在那边建立了据点。他们除了研发新的瘟疫，也用石像鬼跟巨蛛拦截我们的骸 骨狮鹫兽。」萨沙理安平静地叙述。「他们必须等到够多人一起出发，否则只 是白白送死罢了。在他们到来之前，我们必须死守这里。」 坎多蒙哑口无言。当初自己急着想离开闇黑堡，完全不在意萨沙理安所谓 的任务是什麽。现在他明白了，原来萨沙理安接下的是如此艰困的重担。他们 几乎是用人命争取时间，眼看就要被亡灵大军淹没了。和坎多蒙刚来时相比， 营地内的可用之兵只剩下七成不到，萨沙理安几乎每天都要亲上战场稳住局面 。坎多蒙一点也不怀疑，若情势所逼，萨沙理安必然会牺牲自己顾全大局。 真是个疯子。坎多蒙心想。 「别担心，目前也许不太乐观，但我有信心我们会赢的。」萨沙理安看坎 多蒙表情不善，安慰地说。他将蓝色与红色的石头移到中央，将黑石剔除掉。 「然後部落与联盟和平共管安多哈尔？」坎多蒙瞪着那两颗石头，酸溜溜 地说。「你有想过你这麽努力打下天谴军後，会发生什麽事吗？」 「当然，这我很清楚。击败天谴军之时，就是我与寇尔提拉在战场上绝一 胜负的时刻。」萨沙理安有些哀伤地笑着，试图保持诙谐。「到时候，我也一 样不会手下留情。」 坎多蒙本想趁机讽刺，但看见萨沙理安忧愁的表情，那些伤人的话不知怎 地便卡在喉咙中。经过这些时间的相处，坎多蒙多少理解了萨沙理安的心情。 同样身为死亡骑士，在闇黑堡看过那两人的手足情谊，又在此地看见萨沙理安 为了战事付出的苦心，坎多蒙实在很难再嘲笑他。他再度看向那两颗交锋的蓝 石与红石，叹了口气。 「你早点休息吧。我们还要把那些天谴军砸烂呢。」坎多蒙淡淡地说，视 线望向他处。 萨沙理安用异样的眼光看着坎多蒙，一副洞悉人心的样子。 他笑嘻嘻地说：「啊，你的幽默感还有得练呢，多跟我学学吧。」将东西 收拾收拾，萨沙理安便离开了，踩在栗子壳上的脚步和口哨声轻盈远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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