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者的悲悯 – 从《波丽士大人》看王小棣的创作核心 作者:郑秉泓 来源:http://artcriticism.ncafroc.org.tw/content.php?content_no=741 三立电视台在过去的一年陆续播放了《孽子》、《孤恋花》、 《危险心灵》、《大医院小医生》等高品质金钟奖文学剧，一 方面试图重新定义三立的戏剧品牌，一方面也想将三立观众对 於这类「非传统本土剧」的接受度与收视习惯给培养起来。如 今，从筹备到拍摄完成历时两年的自制连续剧《波丽士大人》 在去年底隆重推出，除了身兼编导的王小棣奋力不懈的创作坚 持令人感动之外，我想身为三立戏剧总舵手的苏丽媚愿意推动 、促成（或者该说是容忍）这样一部非以商业利益为最高制作 原则的优质连续剧在三立电视台摄制并播出，实属难得。 首先，《波丽士大人》其实非常适合与播映档期相近的公视偶 像剧《天平上的马尔济斯》一同放在天平上对照比较。前者描 述一群准警察从警专、警大受训到实习分发正式执行任务的喜 怒悲欢，後者则是关於一群准检察官从司训所受训到结业分发 的历练路程，两剧不约而同有着企图透过一个职业的横切面， 为当下台湾社会写史的宏大野心。有趣的是，这两套剧集除了 部份演员重叠（比如林佑威、马志翔、陈慕义、路斯明等）、 职场专业重叠（检警制度、司法改革）之外，故事前提恰好皆 透过一段不愉快的童年往事去从中解构剧中主人翁踏入此专业 领域的心态缘由与成长阶段的个性养成；对於所谓真相与公平 正义最大交集的追求、质疑、或是肯定、挑战，也因而成为贯 穿这两部剧集的核心议题。 单就这两剧的首集来比较，《波丽士大人》在剧情张力上其实 略显平淡，童年回忆部份尤其稍嫌僵硬，以致无法深刻地刻划 出刘汉强与林俊维自小对於阶级不平等的那种不甘愿的体认； 相形之下《天平上的马尔济斯》节奏感较强，透过主人翁小羽 （李康宜饰）童年丧母经历带出「偏见」这个将会贯穿全剧的 核心主题，结尾的收线尤其漂亮，不但藉机把这班法律新鲜人 的性格脾气与未来男欢女爱恩怨情仇种种可能性都铺出来吊人 胃口，还顺势透过他们在小组讨论时对於「偏见」的多方论述 ，实践日本欧美趋势剧的「一话完结」架构，颇有一股畅快淋 漓的俐落。 不过持续往下追了各自五集之後，我心中开始发酵出不一样的 想法。观赏《天平上的马尔济斯》，有点像是进了一间 「S.O.P.（标准作业流程）」控管严谨的连锁简餐店，明亮的 室内摆设加上设计吸引人的菜单，无论你来三次还是五次都有 固定的品质保证，然而它要给你看的东西在前三集中由於已献 宝献得差不多了，所以接下来的几集虽然会维持住一个水准， 但很难再爆出更多的惊喜。《天平上的马尔济斯》终归难掩时 下台湾偶像剧通病，大多时候只将故事重心聚焦在几名俊男美 女身上，明显轻忽其貌不扬的甘草配角群们其实也有机会开发 出不凡的潜能与深度；相较之下，《波丽士大人》对於大小角 色的脉络铺陈，乍看似乎过度注重枝微末节而流於细琐，然而 持续追踪下去，却又逐渐能够领略王小棣专注多线经营兼顾每 个角色主体价值的用心良苦。或许该这麽说，观赏《波丽士大 人》就像是走进一间营业时间很短、只卖当天现宰新鲜牛肉， 汤头也是费尽功夫煨煮的个性牛肉面店，假如你造访时间不对 ，即使掏出千元钞票也未必喝得到这锅传说中的汤汁呢。 《波丽士大人》自播出以来即引发不少讨论，亮眼的收视表现 （收视率胜过同时段的《超级星光大道》）更是证明严谨优质 的好戏即便播出时段不够理想，仍有机会吸引普罗观众的注意 。必须知道的是，《波丽士大人》的成功并非一蹴可及，而是 王小棣长期耕耘电视环境二十年来理直气壮的当然收割。如果 王小棣在2001年推出的《大医院小医生》可被归类为台湾电视 史上「首部带有偶像剧色彩」的职场剧，那她2003年的作品《 赴宴》则是开启了台湾电视史上对於近代台湾史的新式书写方 式。《赴宴》一方面透过纵向的时间轴重现台湾社会在1950年 代的白色恐怖历史伤痕，一方面则是佐以由植物、生态等专业 领域所串连起来的当代横向切片，交相错综成功建构出一个融 合了社经历史与个人记忆，让新旧世代的思维与价值判断达成 一次和解的动人史观。 接下来2005年的《45℃天空下》改编自《爱呆西非连加恩》一 书，王小棣一贯的人道关怀加上个人对於生命永不磨灭的热情 ，让此剧洋溢着无比的宽厚温煦。修正了同样以医疗生态为背 景的《大医院小医生》说教姿态稍嫌过火，年轻演员表演过度 用力的缺陷，王小棣把《45℃天空下》的故事架构从单纯的医 、药专业延伸到上游的学术研究与下游基层实务，最後成为对 於整个台湾社会、服务行业的一次诚实体检，有系统地深入整 个台湾上中下各个阶层体系，以锋利中带着怜悯的态度，去戳 破包括企业界、学术研究机构等利益共同体背後的 Dirty Pretty Things 。从亚洲、美洲到非洲，从台湾乡村、 山林到大台北市，从脑满肠肥的商人、失意的身障者、婚姻不 幸福的富家太太、贫穷的原住民家庭、到年轻充满生命力的医 者，这块土地上的每一个灵魂，都一视同仁地被《45℃天空下 》的镜头纪录、关照着。 《波丽士大人》的剧情篇幅是王小棣前几出作品的两倍长度， 表面上描述三名年轻警专生从受训到分发十年之间的戏剧性际 遇，内在则是以写实的角度分别从基层警察、中央警政高层、 地方权力结构、产商势利背景等四大面向切入，准确而尖锐地 试图去归纳出当代台湾社会的底层与高层之间，看似歧异却又 隐隐殊途同归的共同悲情、绝望与希望（故事架构与讨论面向 与《45℃天空下》近似）。三条主线并非唯三焦点，剧情中的 每一条线都被赋予主体性与尊严，几乎都可称之为货真价实的 「当然主线」。无论是首善之都的逃家少年还是国境之南的工 厂阿嬷、槟榔西施，即使他们在全剧只占了不到半小时的戏份 ，也绝非为了衬托三名主人翁而无端生出的配角，他们有自己 的宇宙、有属於他们自己的观点、有自己的生命历史、有自己 的思想与规划、他们支配自己的命运，为自己的每一个抉择负 责。 这样全面性的发挥，观点上的务求立体，事实上与传统职场趋 势剧将各集焦点配额给予客场人物的功能性配置策略大不相同 ，例如剧本透过转调屏东的刘汉强调查中辍生带出隔代教养与 盘根错节的地方黑金症结所在，再从地方人才流失、纺织厂女 工领不到薪水等没落产业面向连结到女主角锺珍妮母亲白手起 家的过往历史，就是一次相当高明的编写示范。王小棣的编剧 团队给了每条线、每个角色适度的观照，让这些大大小小各种 职业、阶级的角色，像是一条条不断延伸的线，无论相交或是 平行，宛如分布在台湾每一寸土地上的各样水沟、小川、大河 ，永远都是呈现「现在进行式」。而最终，它们都将汇流注入 大海。 从《大医院小医生》、《赴宴》、《45℃天空下》到《波丽士 大人》，王小棣以将近十年的时间完成四套长篇剧集，她真正 想要透过这些戏剧中勾勒出的人生百态告诉我们的，无非是好 好看清楚自己，尝试去亲近这块土地，去厘清理想与现实的拉 锯、去化解家庭、性别、学校、职场等不同象限里因着「阶级 差异」而产生的沟通困难，如此而已。所以，《波丽士大人》 在所谓简单的善与恶之外，提出了一个在立场、价值观上更细 致而真实的「相对性」。积极、耿直的刘汉强与世故、圆滑的 林俊维是一层对立；直率、不假辞色的李安毅与畏缩但有所坚 持的潘士渊也是一层对立；极度期盼家庭而以珍妮为世界中心 的陈英杰与虽爱着珍妮却将警察工作当成最神圣使命的刘汉强 则是另一层对立；充满理想却无法理解基层实务的警政署长与 精明干练熟悉运作的警政署主秘林国彰又是一种对立。 值得注意的是，无论耿直坚定不懂转弯，还是世故圆滑四处打 点，最後他们的目的地往往仍是一样的。刘汉强、林俊维、潘 士渊、李安毅、林国彰从本质上来看，都属於太傻太天真又太 重情义的傻子，他们的处事哲学再怎麽引人争议，终究只是为 了达成一个远大而神圣的「初衷」。而这样的「初衷」，其实 早在《波丽士大人》第二集毅然决然「赐死」桂纶镁饰演的黄 方仪那一刻，就讲得非常清楚了。姑且不论黄方仪在剧本中原 本就是这般短命，还是为了迁就桂纶镁档期之下的刻意妥协， 黄方仪此角的设定与全剧的核心价值有着非常紧密的动人连结 。这样的安排方式，对於我来说颇有一股类似当年观赏义大利 六小时电视电影《灿烂时光》（The Best of Youth）时的感动。 《灿烂时光》里的主人翁兄弟俩在年少时因为「营救」一名女 性精神病患失败，从此走上了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而《波丽 士大人》里一名警专女学生黄方仪的溺毙，也永远改变了爱慕 她的男孩刘汉强、两名同学林俊维（林佑威饰）与潘士渊（郑 有杰饰）、以及其妹黄开仪（Aggie 谢沛恩饰）四人的生命态 度。李安毅（马志翔饰）在黄方仪过世後曾对颓废丧志的刘汉 强（蓝正龙饰）说「不要让黄方仪白白牺牲了」，这句话除了 对应到首集刘汉强等人报到时正逢警专二年级某学长因公殉职 所带来的冲击之外，也从此让黄方仪成为刘汉强等人心中的一 个形而上的「至高警魂」。甚至在本剧的最终回，也不忘安排 黄开仪等人将黄方仪生前设计的警察制服概念催生出来，将「 每天扣上制服第一颗钮扣时能谨记当警察的初衷」这样热血动 人的源头给传承、延续下去。於是，黄方仪以一种看似无形却 又如此巨大的存在感，无时不刻提醒着剧中的每一位波丽士大 人，身为一名警察、甚至生而为人的神圣使命与坚持，直到永 远……。一个电视剧本所能拉出来的完美弧度与伟大格局，至 此昭然若揭。 不将简单黑白是非二分法当作唯一的价值判断准则，《波丽士 大人》剧中每一个角色在公领域与私领域上各自呈现了正向与 负面的拉锯与僵持，王小棣期盼透过这样的角色雕塑去理解更 微妙的人性本质，以肯定鼓励其中值得肯定的，严厉谴责那些 错误的，包容原谅那些悔悟修正的。没有绝对的答案，没有必 然与不必然，王小棣只丢给我们多重层面的冲突、不稳定、质 疑、妥协、选择与坚持，让我们自由地经历这些过程，让我们 在一次又一次的对抗、挣扎与算计里，最终总算能认识自己。 王小棣的论点是执着但体谅的、一针见血却温和的，光明而非 乡愿的。这是她身为创作者的悲悯，以及宽容。所有的抱负、 怨恨、无奈与转变，最终将合力谱出一曲原汁原味的混声合唱 ；王小棣以宏观的角度与雍容的气魄，真诚地纪录了当代台湾 最不寻常的美丽与浩瀚。 作者简历: 简历：大学时念的是法律，研究所却理直气壮地研究起电影， 现为英国莱斯特大学大众传播研究中心博士候选人，论文为九 十年代台湾电影产业的政治经济分析。目前以个人部落格「关 於电影，我略知一二」为基地撰写各类影评，其余影评文字散 见「新台湾新闻周刊」、「电影欣赏杂志」及各类影展特刊、 网站等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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