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eslite12 (recta sequi)
看板TPmetropolis
标题[转录] 青春圆环
时间Fri Jul 7 22:38:12 2006
※ [本文转录自 Datong 看板]
作者: eslite12 (recta sequi) 看板: Datong
标题: [转录] 青春圆环
时间: Fri Jul 7 22:37:43 2006
2006.07.07 中国时报
青春圆环
雷骧
有一回同几位女太太们在大龙峒的保安宫和孔庙一带写生。午餐时间,附近虽有林立的小
食,她们却十分踌躇。这些身家富裕的太太们以为:与其随意在不熟悉的地方填饱肚子,
让不良食物充满体内慢慢消化,不如忍饥前往有把握的地方用餐为是。这种「坚持不染」
的气魄,令我佩服。那天我们分乘两部汽车,绕行了半个市区,为了午餐,回到她们素向
熟悉的东区名店。那些年每周一回聚会,她们愉快的与我砌磋画技,待以「上马金、下马
银」的礼遇,实为毕生豪华美食难忘的经历。我的「外食」经验仍以朴素特色的小食最喜
,记忆中有同窗级友M带我去的圆环露店─还不是圆环主体内的食摊,而是边上南京西路
延展的一条食巷,靠头前的一家。首先是咖哩饭一盘,上面淋盖鲜黄色的咖哩汁中,有洋
芋和肥瘦间杂的肉块,蒸煮得十分好吃的白米饭只露出一角;佐配的是肉羹一浅碗(如果
扣除放在碗里的瓷汤匙,几乎只有半浅碗的份量),那肉糜结成的条状,如咾咕石似的多
锐角。这两味皆多滑浓润口,刚足以让年轻的我们饱食─这是M君提议的两味绝配。这说
的是四十年前,我一个人负笈台北时的情形,受到级友M多所照料,从此伊始,对圆环小
食并不陌生。
彼时的台北都会构成,实为一条纵贯南北的铁道所贯穿,每隔一段时间,东西向的市区干
道即叮叮放下栏栅,长串火车堂而皇之的穿行市街,交叉的车辆行人一律暂时静止。由是
台北基本上一剖为二:火车站也分主建筑的「前台北站」;以及「台北後站」,以铁道划
成前後两个区块,文化也截然不同。当时的印象,面向「前站」展开的是官衙─总统府、
法院、议会;文化场域─新公园、博物馆、北一女,以及首善商区的衡阳路、重庆南路、
博爱路等等。而「後火车站」的这一区块─沿淡水河早期发展而後没落的迪化街、延平北
路、重庆北路一带,相对来看,实属都市边缘。一九二九年建成的「後驿」,是一座木造
浅窄的小格局,如同纵贯铁路行经各乡镇小站的模样。这个区块内比较庶民,大宗货物集
散、化工原料、旧机件集中的二手买卖等等。南北外来台北谋生的流动人口,多在此处落
脚,小旅店、短期客栈林立;收受典当品、赃物转售、人力市场皆在此地集中,其中以贴
满红纸条「徵人」的职业介绍所十分醒目。当然作为庶民饮食的据点的「圆环」含纳其中
。另外值得一提的:曾上演台湾话剧「鹌鸡」的「永乐座」;赞助文化活动的「山水亭」
料理都在延平北路上,甚至台共领导谢雪红开办的「国际书局」,也在与南京西路交叉的
延平北路二段上。民生西路有文人喜爱出入的「波丽路咖啡馆」、美女醇酒的「江山楼」
则座落归绥街。这些个高挡次的文化据点与此地原有的庶民性,之间的共同点,则是都比
较「台」。
级友M即家居没落的迪化街古宅中。
一九九○年台北火车站扩建,市区穿越的铁道全都地下化,「後站」折消,古早台北两大
区块的鲜明轮廓,也消淡无踪了。现今在台北搭乘火车,穿行在坚实、空调和人工照明的
地下道,感觉与世界其它都会没有两样。昔年得步过天桥,前来造访住在後火车站曲折黑
巷的贫友(彼时大家皆贫),那种种记忆仍属鲜活。友人住在一处由数家分租的杂院里,
水喉仅只一支,设在共用的庭院里,滔米、洗衣服的各户主妇围聚在它四周,虽然杂沓,
却也有一股融融和乐的气氛。谈天中,常听见邻宅传来哒、哒的锤击声,是准备黄昏前往
圆环做生意的。友妻遂持碗去隔壁,买了一碗热汤回来,原来那是用机械拍击肉摩的声音
,这也是我首度嚐到「摃丸」的滋味,接着友人带我到「圆环」某一特选摊头,嚐试「润
饼卷」甜爽口味。「圆环」本来是几条路交叉汇合时的一种「缓顺流」的交通设计,各方
车流顺向绕圈,到达自己要转进的路口时,即向右驶离。这种不设红绿灯号志的方法,在
车流量不大的古昔,台湾各城市大都有圆环到达叉路口,毋须停车等候,而是减速绕圈,
便能达到转弯目的。当然之间得有一块回旋的空地。二○年代还是泥石路的南京西路、延
平北路、天水路和宁夏路交会处,就有这麽一块种七里香围圈,中有大榕树的场子,大约
六百坪,成为孩子白日嬉耍,大人晚间纳凉的好去处。要知道台湾人以吃为消闲的至高幸
福,因此摊贩有了商机,纷纷挑担设摊,以致渐成规模纳入组织管理,这就是几经演变终
成闻名全台的「台北圆环露店」。想像如果推回一九二○年代末,夏日尾暗时,那哒哒声
发自高齿木屐,从圆环幅射的大路与串连的巷底传来,穿着日式浴袍或宽大台湾衫裤的男
女,自连排燠热的居屋里踱出,三两并肩前後陆续闲走,圆环零散的露店摊头明灭的灯火
,即向彼等招手了。最终以某几味小食满足台湾人的休闲旨趣之後,踏着月色归去。极盛
时期的圆环露店,一千九百六十三平方公尺的圆形基地上,形成双环套合,店家排比圈中
有圈,且展延到周边的直街两旁来。代表性的地方小食有:蚵仔煎、红烧鳗、筒仔米糕、
肉羹、蚵仔面线,乃至港式的海鲜粥,外省人才会料理的牛杂汤等等,皆都汇集在此。换
个角度看:由於饕客目光精道,没有两把刷子的食摊,大约很快淘汰出局。呈圆形双边展
呈圆形双边展列的露摊,拿手食物一目了然,如若有计划的轮番进食,既可多样而且价廉
。譬如从冷食的沙拉笋与生鱼片开始,续以海鲜及热炒菜,佐配大杯生啤酒,几种羹汤类
,最後用的甜食,选项更多,水果盘及各色冰品俱全。随着浏览的脚步停下,摊头立即现
切现炒上菜,犹如庶民的BUFFET餐,味道胜过预先作好放在银盆里用小火煨热的豪华自助
餐食物。蓝领、白领从衣着上分不出阶级,一律坐食大啖,共同营造愉悦的进食氛围。酒
类除生啤外,保力达P加米酒也极受欢迎,食摊供应依一定比例调好出售。人们在此流连
,绝非那种拿了就吃,吃了就跑的食店可比。
记得三岛由纪夫自裁的消息传出─大约卅几年前的事了吧,文友几个十分激昂。虽然并不
真正理解三岛作品与人生,只凭译本读了「假面告白」、「金阁寺」、「忧国」等几册小
说,慷慨之情,彷佛来自:「三岛都弃世而去了,还有什麽可说的?」於是相约一醉。几
个困於文学的穷小子,不知天高地厚,竟闯入林森北路的一家酒廊去─大约憧憬三岛文学
里的洋趣味,但酒廊是照例会有神秘女郎过来搭讪的地方,文友们自知闯祸,於是乖乖点
了基本饮料,便老实坐在吧台的高脚凳上。後来邻座一个商人气质的中年男子听我们谈三
岛,竟开口说:「他毕竟死了吗?三岛是我的朋友呀」,彼此顿时引为知己,商人提供整
瓶寄放酒廊的威士忌,酒量实浅的诸文友终於醉了。离开酒廊约莫清晨四点,铅重的天空
下着细雨,文友们以夹克幪头,步行在寂寥大街上,感到饥肠辘辘,在相当远的步程之後
,踏进只有几摊尚在营业的圆环,用剩下少少的金钱,买了热甜的米浆果腹。时光荏冉,
家居迪化街的级友M早已移民南美洲;贷屋後车站曲巷里的贫友,已经飞黄腾达,不用说
,迁出了那处区块。失了友情与地缘的我,渐渐与圆环离远。
翻看我一九九六年的日记,有一则:「今日特意前去拜访圆环─为了追忆时下因为富庶和
华丽,而逐渐走味的几种小食的地道原味。一进圆环切口,便觉有异,那萧索黯淡的店头
景观,比诸当年盛况,不禁让人惨然。再走到後半圈一看,已经全都歇业,从圆圈中庭览
望,就这麽一副像旧时代的平常街巷,仅只一只裸裸的路灯,兀自照亮凄恻的环屋後背。
勉强自己坐下来,点选几样,无论面线、肉丸等,皆一保往昔风格,料丰而味道纯正。使
我肃然起敬的是,圆环店家多半使用年久粗厚的原木食桌、条凳,且一概每日刷洗洁白,
显现足以傲人的木质纹理。五○﹣七○年代时常光顾的此地,怎麽也没想到於今竟至於没
落。」
这是我圆环的最後巡礼,也彷佛是青春的最後一瞥。
报端刊出圆环露店的全面歇业,於我,不知怎麽的浮出卅多年前清晨铅灰的天空,以及刚
刚填饱热甜汤的肚腹的感觉,似乎当时已预见自己青春的诀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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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恶的义大利 可恶的义大利的左後卫 金正日今天可以发射飞弹了(发射)(发射)(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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