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wettela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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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历史社会学与台湾主体性史观之建立 专访柯志明
时间Thu May 26 17:04:30 2005
http://www.alum.ntu.edu.tw/read.php?num=35&sn=709
历史社会学与台湾主体性史观之建立
校友专访
历史社会学与台湾主体性史观之建立
中研院社会学研究所柯志明所长专访
文/林秀美 图/柯志明
中央研究院社会学研究所所长柯志明博士,今年荣膺教育部学术奖「人文及社会科学
类科」得主。父亲柯旗化是着名的英文教师(《新英文法》作者),白色恐怖时代遭
莫须有罪名入狱十七年,柯志明当时年仅四岁。大学进入台大社会系就读,毕业後赴
美深造,於1988年取得美国纽约州立大学(宾汉顿)社会学博士。学成後,柯志明返
国进入中研院服务(1988),也在母校社会学系兼任教职,专研历史社会学、发展社
会学、农民研究、工业与劳动关系等。发表过台湾小型企业研究、《番头家》及《米
糖相克》等专书,对清代以来台湾各阶段重要的社会经济现象有鞭辟入里之阐述,拓
展了台湾社会学研究的历史纵深。
自由空间大:就读台大社会系期间
社会学并不是他的第一志愿,本来想念的是经济学。不过也由於大学生活自由,他有
很多时间可以广泛地阅读经济学、哲学和历史书籍。大学四年给予他充份的自由思考
空间,而大三时叶启政回台任教,则开启了他研究社会学的心志。「他是社会系第一
位留美博士教授,有浓厚的自由色彩,上课很投入,也带读书会。在他的课堂上,我
们可以自由地讨论、狂妄地畅所欲言。我常从课外读物得到心得,能获得老师接受,
不再像以前那样被人鄙为胡说八道,对我是很大鼓励。我想大概是从那时起让我对自
己比较有信心,也开始对社会学产生兴趣,觉得是可以继续的学术事业,就这样一直
走下去」。
除了思想的自由和受到叶老师的启发而获得信心之外,当时的政治情境对他也多有冲
击。「那是1970年代末期,在我大四时党外运动蜂起云涌,台美断交,很多事都被提
出来重新反思,年轻人的心显得极不安定......,我经过那个世代。这是时代背景的
影响,後来的学运不也启发许多人去念社会学?」
研究三部曲:纵横台湾两百年时空
从小即对历史深感兴趣,爱看章回小说、史书,也都能自其中领略出独特的理解;或
许就是这不解之缘,让他自然而然地由社会学进入台湾史领域。回台之初,柯志明首
先投入研究的主题是当代的都市家庭式经济,以五分埔成衣制造业为案例,分析台湾
都市小型制造业的创业、经营与生产组织。随後的农民研究确认台湾农民家户经济体
系相当强韧,虽是小农,对市场却极度敏感,可以做经济理性的思考,这促使他进一
步探究前资本主义的台湾农民如何在殖民经济下被改造为市场取向的农民,才有後来
米糖关系的研究,从而提出「米糖相克」的论着。经过对日治时代台湾经济发展的理
解,让他对步入资本主义之前的台湾更感兴趣,於是他回到清领时期,无意中发现清
廷操弄族群歧异以遂行其统治:清廷利用熟番地权来界定族群关系-─汉人以佃人身
份向熟番承租土地,所纳之租则作为熟番替政府卫戌边界的薪?-─他的「番头家」
研究为台湾族群关系研究另辟蹊径。
自剖研究历程,柯志明说只是跟随着兴趣,回到历史,也很幸运地掌握了不同时代的
关键性问题。「从战後台湾中小型企业的运作机制、到日本殖民统治时糖业资本与本
地农民的关系、再到清代族群政治与熟番地权,我看到台湾社会不同阶段的重要特性
,我想要提供一个解释架构,却在不知不觉间串起这两百年来社会变迁的过程,无形
中做了一个交代」。
结构与行动:历史社会学兼顾二者
《番头家》发表之前,社会学界同僚曾质疑柯志明的历史研究是否偏离本行,柯志明
以历史社会学回应之。对於社会学与历史学的分野,他说:「社会科学中的经济学比
较倾向自然科学,历史学趋向人文学,而社会学则介於两者之间。社会科学要有清楚
的条件命题、检证假设,和抽象思考的过程,然後形成概念化的理论架构;而历史学
强调人物、事件,其写作像是在说故事,比较不习於做因果命题的推论与检证。简言
之,历史学强调的是特殊性,社会科学则倾向寻找普遍性。」
至於历史社会学,「采取的是比较中间的立场。以舞台和演员作为比方,社会科学强
调背後决定的力量,即舞台,好像只要搭好舞台背景,演员就会照章行事上台表演;
历史学却认为演员有充份的自主权。我的想法是两者相辅相成:舞台在演员之先存在
,会对演员构成一种限制,不过也赋予其可能性,所以演员还是有即兴挥洒的空间;
历史社会学在某种意义上能同时照顾到结构和行动者,既能充份呈现舞台、也能尊重
演员的即兴式表演;我是这样看待自己的研究。我的写作比较趋近人文学,夹叙夹论
,有说故事、也有检证」。
独特来自历史:历史社会学的重要
他进一步强调历史社会学的必要性。「每个社会的独特性是历史所赋予的,因为选择
不同,经历的过程当然也不一样。相对於自然现象有一定的普同法则,人类的历史则
是充满了选择与不确定性;就像柏青哥,永远有好多个洞要选择,走不一样的路径,
结果自然不同。而每个社会的独个性就是来自不确定性及其在历史过程中所做的选择
,所以,要回答特定社会所面对的独特问题,不得不回到历史」。
「也因此,历史社会学在欧美日都是重要的领域,惟独在台湾未受到应有的重视」。
柯志明指出,台湾的社会学向来以问卷调查的方式研究当代社会,比较少从历史的角
度出发,但在西方,由於自前资本主义社会进入工业化现代社会是西方历史上的一大
转变,自然成为西方社会学理论所关注的焦点,尤其开山祖师所做的都是历史研究。
台湾资本主义化的课题过去只有日本学者研究,缺乏本土的观点;此即他探讨米糖相
克的动机。
米糖相克:历史社会学的本土观
矢内原忠雄以垄断资本帝国主义模型研究糖业部门,川野重任以新古典经济学市场均
衡模型套用在米作部门,两人各自在所选取的部门就自己心仪的理论做充份的发挥。
但在柯志明的观察却是:甘蔗与稻米可互转作,台湾农民比较收入而选择作物,糖业
部门的发展其实是建立在当地人米作部门相对落後的基础上,两者相互牵制,不能各
别抽离出来独立研究。研究者偏好从理论架构出发来解释现象,不免陷入为套用理论
而选择研究对象的陷阱;他从日本学者观点间的歧异发现矛盾,批判各自缺失,强迫
两造对话,从而提供一个超越并整合双方看法的理论架构,而有「米糖相克」之说。
除此之外,柯志明认为他的研究有另一层意义。他认为日本学者在台湾的殖民地研究
,通常是作为了解日本资本主义的另一个面向,可能因此过於强调日本殖民统治所产
生的作用,而忽略本地社会也有相当的自主性,「或许由於他们太过日本中心论,而
和当地人的观察有所出入;我即试着从本地现象重新去反省思考这个问题」。
「台湾在日本殖民之前已有相当牢固的小生产者,这是日本不得不面对的,所以统治
之初即进行大规模的土地调查,承认人民的土地权利,才能在这个基础上发展农业。
尔後这些小农生产者却和日本糖业资本抗衡。後者意图集中并吞土地,仿照拉丁美洲
或爪哇方式发展大型栽植农业,未料遇到相当阻力,被迫改变策略,改采80%甘蔗原
料向当地蔗农收购。这就是台湾本地的特殊性,也就是说殖民者不能想怎样就怎样,
这是个内外互动的过程。我的研究和日本学者的差异或许是在这层意义上;我强调本
地一些因素所起的作用,看成是内外因互动的结果,而非单纯外在决定的过程;我想
这就是研究所谓的本土观点吧!」
面对我是谁:建立台湾主体性史观
2004年台湾总统大选过後,台湾主体意识浮现,对於如何建立台湾主体性史观,柯志
明指出第一问题是要面对「我是谁」!如前所述,每个社会经历不同,在过程中会碰
到不同的问题,他说学者的任务就是提问,应用概念工具,将混乱的社会现象整理、
成就一套系统性的知识,从而解决问题;所以每个社会都其有一套独特的知识体系,
就是为了回答该社会所具有的独特性问题。
「对台湾史而言,最大的问题是之前有关台湾的历史知识大多是外来的。从中华帝国
史观来看,台湾是不时动乱的边疆,对日本帝国而言我们则是发展资本主义、富国强
兵所需的殖民地;我们有很多外来史观,却没有从本地出发的史观。主体意识浮现的
第一个问题即『我是谁』,这是集体自我认同的问题,别人无法帮你回答,而是立足
在这个地方的人必须自己去寻求解答」。
「要建立主体史观最重要的先决条件是面对真实的过去,才能让自己真正了解自己。
从心理分析的角度来看,一个人对自己过去的认知如有扭曲,会导致生活适应的困难
。作为类比,我们过去的史观是扭曲的,甚至与现实世界严重脱节,让我们在面对现
在或是将来都发生很大的困难和挫折,以致目前陷入一种迷乱的状态。就此困扰,我
们必须真诚面对过去的历史事实,发展出一套认知自我的知识体系。心理分析师的工
作是帮助你诚实的面对过去,重建一套自己的故事,从而有办法生活下去;学界能做
的是为台湾的过去重建一套长程变迁过程的观点,为台湾主体史观之建立提供一个参
考架构;这是目前从事台湾史研究者可以做的事情」。
台湾史学界依专长分工,各擅区域或案例研究,可惜少有从整体性观点掌握历史过程
,其实两者不可偏废。「历史不只是蒐集、整理资料做还原,历史还需要被解释,若
只是还原现象,当事人最清楚,根本不需要学者,唯有後者才能协助人们将常识提昇
到整体性知识的层次」。体察台湾社会建立主体性史观的需求,学界似已无所回避。
研究者的回馈:让过去的人说话
「从事历史社会学研究,最高的境界应该是让过去的人自己说话」。他说「我对过去
的人一直有亏欠感,总觉得他们心里真正的话并没有讲出来,但是又不可能让他们复
活。作为一个历史研究者,我们最重要的任务是提出好问题,透过问题让过去的人讲
出真心话,从而了解事实真相」。他举竹堑社的「采田福地」为例,一般人以为「采
田」影射番,意在愚弄平埔族,但其实另有其义。「平埔族人为皇帝立下战功,帝王
赐地让他们『食邑采田』,而他们则忠诚地执行扞卫疆土的任务作为回报。由於我问
了一个问题:或许采田并非汉人愚弄?这才让他们把真正的话讲出来,从而厘清平埔
族在清代统治所扮演的角色」。也因为清廷采取保留番籍才有地权的政策,清代平埔
族并未刻意隐瞒自己的身份,所以平埔族认同在清朝统治两百多年间并未消失,但到
日治时代,差别待遇取消以後,在五十年间迅速消失,原因即在於保留族群认同非但
没有好处,甚至还有污名化之累;柯志明以为除非有新的族群意识建构,否则在汉人
优势文化之下,平埔族很难维持自我的认同。
「当我了解历史之後,再次回到省道三号公路沿线,即平埔族在三层制族群分布内所
坐落的夹心层地带时,原本见山是山、见水是水的心情,已成见山不是山、见水亦非
水;这些山水对我而言都有了新的意义」。对研究者个人而言,「透过提出一个说法
,以便更清楚而贴切地掌握过去所发生的现象,这样一个创作的过程,真的是蛮有趣
;......古人讲出了心里真正想说的,让我们对过去有更接近真实的了解,这就是回
报」。
对过去诚实:面对历史的基本态度
一来是学者个性使然,一来是个人切身经验的刻骨铭心,柯志明强调对待历史的态度
只有诚实面对过去。「我父亲是白色恐怖受害者,从小不在身边,到我国中时母亲才
告诉我原委。父亲是很好的老师,做事认真,一丝不苟,从他写的《新英文法》一书
就知道。虽然我能了解父亲不是罪犯,而是良心犯,但是对於『这样的人为什麽会被
抓去关』,仍是我年轻时最大的困惑。他是个对权位根本没兴趣的人,出狱後也未涉
入政治,只专注於着述研究。不过过去发生的事情不可能就这样忘掉,尤其不能用金
钱补偿予以抹销。为什麽我们所爱的人会受到如此的对待?受难者家属要的不是物质
的补偿而是给一个说法,一个能对长眠於地下的人有所交代的说法。而我们後代的人
或许可以从中记取教训,不再重蹈覆辙」。对於「过去的就让它过去」这种似是而非
的说法,柯志明很不以为然,他认为历史无法忘却、更不能变造,必须坦然以对、反
省思考,才能超越枷锁,重新出发;这是面对历史的基本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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