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我还不知所云地生活在嘉义乡下，当时最喜欢的电影是〈好小子〉系列。 这一年，世界依然忙乱不堪，包括震撼中东的波斯湾战争（那时候美国总统还是老 布希）、巴塞隆纳奥运的光芒至少一半被向上帝订做的梦幻一队夺走（但是当年中 华队则是让日本队恨得牙痒痒，拿下棒球奥运银牌）、台北市长还是被嫌得要死的 黄大洲、台北市的捷运工程像陨石来袭一般，占据各大交通衢道、西门町逐渐没落 （完全不是现在这副模样）、电动游乐场还没因为周人蔘遭禁、冰宫溜冰也尚未成 为五六年级的历史记忆、骑机车也不用戴安全帽………诸如此类的，九十年代初期 的台湾台北。 ●哪吒长大之後 你可以预想，这大概是一个可怜的故事：高四重考班学生（根本考不上大学，大学 联考录取率大约四成不到吧）、父子严重代沟毫无任何沟通管道、偏执地要把蟑螂 敲落因而敲破坡璃割伤手……完全就是无药可救也看不见未来的旁徨少年时。〈青 少年哪吒〉说的便是这样的一个九十年代初期、台湾城市文化正面临迅速感改变、 家庭亲子社会人际关系逐渐疏离、台北街头被越来越多的有如坏死病毒侵袭一般的 工程坑洞进驻的，要长大又不愿意正视长大的，青少年悲歌。 电影里的小康，据他妈妈说是哪吒转世（问庙里仙姑的），并因此将之拿来证明何 以家里父子感情严重失调。但我们知道，虽然神话故事里的哪吒与父亲李靖不合， 却始终不必面对二十世纪末台湾社会现实的转型（他没有有联考压力），更可以大 大方方拒绝长大，永远以小孩子的姿态受人奉祀，被人记得。但要是有一天，哪吒 必须长大了，也必须面对身体、心智的社会制约，那到底会是什麽样子？(更何况 小康的父亲不像李靖一样幸运有宝塔可拿，他手中拿着的只是一瓶装水用的保特瓶 罢了) ●幼态持续（neoteny） 「幼态持续」这个词是生物学上的专有名词，若是按照字面上来解释叫做「保持年 轻」。这一生物学上的观念认为人类的独特之处在於能延迟发育，以便於学习、发 展各种生存的方式。如果不太好懂，我可以举个例子。打篮球的人都知道美国人的 篮球世界独强，尤其是那些一代比一代跑得更快跳得更高的黑人兄弟们，你完全无 法了解为何NBA的试炼里，总是黑多白少（虽然近年来有被打破的趋势）。曾经有 许多人提出解释，就我听过最有意思的便是类似「幼态持续」的说法。 以已经停办的台湾篮球盛事琼斯杯为例。你一定听说过现今美国职篮一级大前锋（ 好吧，他的确是走下坡了，但他都年近不惑之年你还要求他每场给你25分、10篮板 的恐怖数字吗？）卡尔‧马龙（Karl Malone）曾经代表美国来台参赛。但你晓得 那些老球迷们完全不太记得这档事吗？原因是当年还是年轻气盛的小马龙还不过是 个靠身体打球的球员，完全没有投篮准头（罚球更是不忍卒睹）、没有技巧，整场 比赛像只无头苍蝇飞来飞去。你一定想不到这种球员居然在十年後率领犹他爵士连 续两年打进总冠军赛、拿下MVP，更堂而皇之入选NBA五十大球星（最後起屁脸带枪 投靠湖人就为了那枚冠军戒指）。和他同时来台比赛的南韩队射手群，一个一个皆 有如同一模子刻画出来的投篮姿势、力道、（准到不像话的）准头，执行起战术一 丝不苟，每每轰得各队灰头土脸。但这些球员却连进NBA的机会也没有。依「幼态 持续」的解释便是：这些南韩球员并非不好，相反来说也许太好，但同时折损了向 外拓展可能性，他们只能这麽打球。小马龙虽然年轻时不懂事，却能维持一个进步 的幅度，各种数据都逐步漂亮起来，也变得越来越成熟狡猾甚至凶狠（大概没几个 人敢正面接下他的霸王肘），打进总冠军赛那两年居然练就了一手神准的中距离跳 投。结论就是，「幼态持续」有助於学习的过程。 扯了这麽多，那麽现实世界呢？很抱歉，这个世界总是轰轰然向前行，也从不为任 何人稍停顿片刻。因此当「幼态持续」遇上现实世界的残酷磨合，那便是〈青少年 哪吒〉呈现出来那幅别扭的图像。 ●内在孤独外在寂寞的人群 不知为何，每次看蔡明亮的作品，老是闻到一种凄凉萧瑟的味道，彷佛自己是孤伶 伶地在面对这整个庞大世界的转动，却无能为力。〈青少年哪吒〉是他第一部编导 电影，主要演员是四个青少年（分别是高四重考生的李康生、瘪三俗仔二人组陈昭 荣和任常彬、冰宫柜台小姐王渝文）。虽然处理的主题有关於家庭、父子部分，更 多时候却拍出这几个少年人内在孤独外在寂寞的真实面貌。小康生活在一个沟通不 良的家庭，拙於表达情感；陈昭荣和阿彬则是为了活着而活着一般得过且过不断挥 霍这青春年华和躯体；王渝文则是大玩男女游戏，却没想到栽在小混混陈昭荣手上 ……每一个人都像是必须独自面对巨大的不安和旁徨，像走在一座设计精良复杂的 迷宫左支右绌焦头烂额却找不到出口。 这类描写城市实景、内外在孤寂、情慾发泄的主题在往後蔡导的作品中不断出现， 也不断被探讨被深描。蔡导曾说：「很多人怕看我的电影是因为怕看到他们自己！ 」说得一点没错也很露骨。说实在的，尽管在都市的生活步调快速，大部分的人群 生活节奏不像是好莱坞电影或香港电影一般起伏有序、明快清晰。有时候我们还是 得承认自己不过是一介凡夫，老实面对我们那毫无起落的生活，然後，继续勇敢活 着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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