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ccyares (chen)
标题[转贴] 学术作为一种志业(三)
时间Wed Apr 21 20:07:11 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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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理知化的主要意义] 学术的进步,是人类理知化(Intellektualisierung)过程
的一个部分,并且是最重要的一个部分。此一过程已持续数千年之久,可是到了今天,流
行的风气却是用极其否定的态度来看待它。
关於由学术(Wissenschaft)和以学术为依据的技术所孕育的理知主义的合理化
(Rationalisierung)趋势,让我们先来澄清一下其现实含义。它是不是表示,今天在座的
每一个人,对於自身的生存状况,都比一个美洲印地安人或一个霍腾陶人(Hottentot)(8)
知道得更为清楚?这几乎是不可能的。我们搭乘电车,对车子为什麽会前进一无所知,除
非你是专业机械师;而且我们没有必要知道。我们只要知道电车行驶有一定规则可循,据
以调整我们的行为,那就够了。至於这样一个会走的机器是怎样制造的,我们并不知道。
相形之下,未开化的野人对他的工具的了解,是我们比不上的。今天我们在花钱的时候,
为什麽用钱可以买到东西─并且买的东西有时多、有时少?这个问题,我敢打赌,如果听
众中有学政治经济学的同事,大概每一位都会提出不同的答案。可是野人知道,为了得到
每天的食物,他必须做些什麽事、什麽制度会帮助他达到这个目的。因而,理知化与合理
化的增加,并
不意味着人对他的生存状况有更多一般性的了解。它只表示,我们知道、或
者说相信,任何时候,
只要我们
想了解,我们就能够了解;我们知道、或者说相信,在原
则上,并没有任何神秘、不可测知的力量在发挥作用;我们知道、或者说相信,在原则上
,透过
计算(Berechnen),我们可以
支配(beherrschen)万物。但这一切所指唯一:世界的
除魅(Entzuberung der Welt) (9)。我们再也不必像相信有神灵存在的野人那样,以魔法
支配神灵或向神灵祈求。取而代之的,是技术性的方法与计算。这就是理知化这回事的主
要意义。
(8) 南非土着人种之一,原居於好望角附近,现已几乎绝灭。
(9) 据Gerth与Mills的说法,韦伯自席勒(Friderich Schiller)取得「世界的除魅」(日
译本作「解除魔咒」)一词;见H.H. Gerth & C. Wright Mills, trans. and eds.,
From Max Weber: Essays in Sociology (New York, 1946), p.51. 但是Gerth与
Mills没有告诉我们席勒在何处用过此词,我们也没有机会从席勒的作品中找到此词
的出处。不过,根据英国一位研究黑格尔的学者的说法,席勒的诗《希腊众神》(Die
Götter Griechenlands)充分地表达了此一观念,见Raymond Plant, Hegel: An In-
troduction, 2nd ed. (Oxford, 1983), pp.37-8. 唯席勒此诗中只有die entgot-
terte Natur(除去了神的自然),并无「除魅的世界」。
[13 进步与死亡的意义] 那麽,这个在西方文化中已持续数千年之久的除魅过程,
以及以知识作为环结与动力的「进步」,在纯粹应用与技术层面之外,是否还带有任何其
他意义?诸位在托尔斯泰(Leo Tolstoy) 的作品里,可以看到这个问题以最原本的形式提
了出来。他提出这个问题的方式很独特。他整个思考,环绕在「死亡是不是一件有意义的
事」这个主题上逐渐发展。他的回答是:对於文明人来说,死亡没有意义。死亡对於文明
人来说没有意义,因为文明人的个人生命,是置放於无限的「进步」当中;依照这种生命
本身的内在意义来说,这样的生命永远不会走到尽头。因为对那些处身在进步过程中的人
来说,前面永远有下一步待走;任何人在死亡之时,都没有抵达巅峰,因为巅峰是在无限
之中。亚伯拉罕(Abraham)(10) 或古代的农民「年高而享尽了生命」(11),因为他是站在
生命的有机循环过程中;因为就生命的本质而言,他在生命的黄昏已经获得了他的生命所
能给他的一切;因为他眼中再也没有他会想要去解开的疑惑;因此,他可以说,这一生已
经活「够」了。反观文明人,处在一个不断透过思想、知识、与问题而更形丰富的文明之
中,很可能「对生命倦怠」,而非享尽了生命。他只能捕捉到精神之生命不断新推出的事
物中微乎其微的一部分,而他所能掌握的,却又只属一时而非终极。在这种情况下,死亡
在他眼中,乃成为一桩没有意义的事件。既然死亡没有意义,文明生命本身也就不再带有
任何意义;因为死亡之所以缺乏意义,正是肇因於生命之不具意义的「进步性」。在托尔
斯泰後期小说中,此一论点随处可见,形成他艺术的基调。
(10)亚伯拉罕是以色列民族的始祖,生於公元前两千年左右,以游牧为生,据说享寿一百
七十五岁。─日注
(11)「年高而享尽了生命」,是《旧约》中常见的字眼,见〈创世纪〉25章8节、25章17
节、35章29节,及〈约伯纪〉42章17节。
[14 学问的价值─问题的提出] 我们应该如何来面对这个问题?在技术层面以外,
「进步」本身是否尚有什麽可以明认的意义,因於这种意义,对「进步」的服务,遂可成
为一桩有意义的志业?这个问题是一定要提出的;但这已不单单是
奉学术为志业的问题,
亦即不单纯是学问作为一种志业,对於献身於它的人,有什麽意义的问题。现在我们问的
问题是,在人的整体生命中,
学问的使命是什麽、以及它的价值在哪里。
[15 前人对这个问题的看法] 关於这点,过去与现代,呈现相当大的对比。让我们
回想一下柏拉图《理想国》第七书一开头那个精彩的意象:一群人被铁链锁在山洞里,面
向石墙,光的源头就在他们身後,他们却看不见。他们只关心光射在石墙上所显现的影像
,并努力揣想它们彼此之间的关系。终於,其中一人成功地粉碎了他的桎梏,转过身去,
看见了太阳。目眩神摇之下,他四处摸索,结结巴巴地把所看到的讲出来。别人都说他疯
了。渐渐地,他习惯了用眼睛去注视这道光源,然後,他的使命是回到洞穴的囚犯群中,
引领他们走向光明。这个人是哲学家,而太阳代表学问的真理。唯有在这真理之中,我们
才不以幻觉与影像为足,而是追求到真实的存在。
[16 概念的发现之意义] 但是,时至今日,谁还对学问抱着这样的态度?现在年轻
人的想法,刚好与此相反;在他们眼里,学问所作的思想建构,乃是一个由人为的抽离所
构成的渺冥世界;这些人为的抽离,伸出瘦骨嶙峋的双手,试图抓住现实生命的元漓之气
,却总是罔然。其实,在生命里面,在柏拉图指为洞穴墙上的影像的舞动之间,正是有道
地的真实在搏动;除此之外,一切都完全是生命的衍生物,是没有生命的幽灵。这种转变
是怎麽发生的呢?在《理想国》中,柏拉图挟热情而发的勃勃意兴,终极言之,必须归诸
一件事:在当时,
概念(Begriff) ─一切学问性的知识最重要的工具之一─的意义,头一
次被有意识地发现了。苏格拉底(Socrates)发现了概念的重要性;不过苏格拉底并不是这
世界上唯一有此创见的人。在印度,诸君也可以找到和亚里斯多德(Aristotle) 逻辑十分
相近的一套逻辑的开端。但在希腊地区之外,没有人像苏格拉底这样意识到概念的重要意
义。他首先利用此一便利的工具,对人一步一步地施加逻辑上的压力,迫使对方必须承认
:或者自己一无所知,或则概念便是唯一的真理,并且是
永恒的真理,永远不会像盲目人
类的活动那般消散於空无。在苏格拉底的弟子眼前展现的,正是这项强烈的经验。由这些
,似乎可以得出一个结论:只要发现美、善、或者例如勇气、灵魂、或任何事物的正确概
念,就等於把握到这件事物的真实存在。而这种知识,似乎又使人得以知道并教导人在世
上应如何正当行事,最主要的,作为城邦的公民应该如何正确行事。对於心中思考彻头彻
尾以政治为依归的希腊人来说,这个问题就是一切。人努力从事学问,便是为了这个理由
。
[17 理性实验的兴起] 在上述希腊心灵所发现的概念之侧,是学术工作的第二项伟
大工具:理性实验(rationale Experiment);这是文艺复兴时代的产物。藉着理性实验方
克获得可以稳当控制的经验;如果没有它,现代经验科学便不可能成立。当然,在这之前
,人们已经开始作实验;举例而言,在印度,为改良瑜珈禁慾技巧,曾进行生理实验;在
古希腊时期,为了战争技术的目的,曾进行数学性质的实验;在中古时期,目的则是为了
开矿。但把实验提昇成为研究本身的原则,则是文艺复兴的成就。这项发展的先驱,当推
艺术领域的伟大创新者:达文西(Leonardo da Vinci) 及与他相当之人,特别是十六世纪
用试验钢琴在音乐中进行实验的人,更具代表性。从这些人,实验传入学问的领域;伽利
略曾在这方面发挥最大的影响,而透过培根(Francis Bacon), 实验开始进入理论的领域
。接着,在欧洲大陆的大学里,若干精密学科也陆续采用实验方法,起初特别是义大利及
荷兰的诸大学。
[18 近代人对这个问题的看法] 对这些踏在近代之门槛上的人,学术代表什麽意义
?在达文西这类艺术实验者、与那些音乐创新者看来,学术是通往
真实艺术的道路;而对
他们来说,所谓到真实艺术,意思就是到真实的
自然。艺术当被提昇到学术的地位;这意
思主要是说,艺术家应该跻身於大学者(Doktor)的地位,无论在社会方面言之,抑就其个
人生命的意义言之。例如达文西的《论绘画》,就是本着这样一种抱负而写成的。但今天
的情形又如何呢?「学术为通往自然之路」这句话,听在年轻人耳朵里,不啻亵渎神圣。
现在年轻人的论调刚好与此相反:我们要从学术的理知主义中解放出来,以回复人的自然
本性,由此回归大自然。学术是通往艺术的道路?算了。这句话连批评都可以免了。─但
是,在精密自然科学兴起的时代,人们对学问有更高的期望。如果你们记得史璜麦丹(Jan
Swammerdam)所说的「我藉解剖跳蚤,向你们证明神的旨意」,你们就知道在新教(Prote-
stantism)与清教(Puritanism) 的(间接)影响之下,学术工作者眼中自己的任务乃是:
指出通往神的道路。当时人们已经无法从哲学家及他们的概念和演绎中找到这条路─当时
整个敬虔神学(pietistische Theologie)(12),特别是史片耐尔(Philipp Jakob Spener)
,都知道不能循中世纪所走的道路去寻找神。上帝隐藏了起来,祂的道路不是我们的道路
,祂的思念不是我们的思念(13)。不过,透过精密自然科学,人既然可以有形地把握祂的
作品,人就希望找出祂对世界的旨意的蛛丝马迹。然而今天情形又如何?除了几个老儿童
─在自然科学界,还真有这种人─谁还相信天文学、生物学、物理学、或化学上的知识,
能在世界的
意义这个问题上,对我们有所启发?谁还相信自然科学能够指点迷津,告诉我
们要循哪一条路才能找到它的踪迹?其实,照这些自然科学的倾向,一旦它们真要涉及这
些问题,那麽有所谓世界的「意义」存在这个信念,将会被它们从根铲除。总而言之,学
问引导我们「走向神」?学问这种明确非宗教的力量?学问是一种非宗教的力量,今天已
没有人会在心底怀疑,即使有人尚不肯对自己承认。与神合一的生命,有一个基本前提,
就是要从学问的理性主义与理知主义解脱出来。这种盼望,或是其他意义相类的希望,已
成为德国具有宗教倾向、或渴望获得宗教经验的年轻一代不时可闻的主要口号之一。他们
追求的尚不只是宗教经验,并且是经验本身。唯一令人奇怪的,是他们所走的途径:到目
前为止,非理性的领域,乃是理性主义唯一尚未触及的领域,然而现在却被提昇到意识层
面,并置於放大镜下仔细检视。以近代理知主义形态出现的非理性浪漫主义,其实就是这
样产生的。不过,取这种途径以求摆脱理知主义,最後得到的结果,很可能与当初心目中
的目标背道而驰─最後,还有人要以一种天真的乐观,歌颂科学─也就是以科学为基础的
支配生活的技术─是到
幸福之路;经过尼采对那些「发现了幸福」的「终极的人」(14)加
以毁灭性的批判之後,我对此完全不用费词了。除了某些在大学里教书或坐在编辑台上的
老儿童,还有谁相信这一套?
(12)敬虔派是近代神学中由路德派衍生出来的一个重要流派,强调信者内心经验中的「绝
对依赖感」,反对制度化、形式化、及理论化,推崇基督徒个人的性灵与实践方面的
成就。
(13)「上帝隐藏了起来」句,见〈以赛亚书〉45章15节:「道路」与「思念」句,则见〈
以赛亚书〉55章8节:「我的思念不是你们的思念,你们的道路也不是我的道路。」
(14)见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Also Sprach Zarathustra)第一部分序言的第五节
。照尼采的描述,「终极的人」是最鄙陋可厌的人,和「超人」成对比,是近代欧洲
中产阶级庸俗、安逸、自大性格的写照:「他们一边眨眼,一边喊着:我们已发现幸
福了!」
(六之三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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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 ccyares 来自: 58.114.212.67 (04/21 20:09)